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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城南旧事+呼兰河传+稻草人+朝花夕拾(全4册)

書城自編碼: 3757106
分類: 簡體書→大陸圖書→文學名家作品
作者: 林海音,萧红,叶圣陶,鲁迅
國際書號(ISBN): 9787X29415474
出版社: 四川文艺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19-01-01

頁數/字數: /
書度/開本: 32开 釘裝: 平装

售價:NT$ 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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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城南旧事》
  世界华文作家“终身成就奖”得主林海音,独步文坛数十年不朽经典。
  入选《亚洲周刊》20世纪中文小说100强,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荣获瑞士青少年文学奖“蓝眼镜蛇奖”。
  同名电影荣获中国电影金鸡奖、菲律宾马尼拉国际电影节金鹰奖等多项。
  缠绵于心的乡愁诗话,直抵灵魂的童年离骚。让实际的童年过去,心灵的童年永存。
  《呼兰河传》
  中国现代诗性小说扛鼎之作,20世纪中文小说100强。
  备受鲁迅、茅盾激赏,继张爱玲、林徽因之后的才女作家超越时代的绝世经典,文学洛神 “墨迹斑驳”的黄金时代。
  特别收录萧红成名作《生死场》。
  悲凉寂寞的童年梦,凄婉忧郁的故乡情。
  《稻草人:叶圣陶儿童文学精选集》
  中国现代童话开创者叶圣陶经典作品,中国现代儿童文学开山之作!
  鲁迅、茅盾、郑振铎等高度推崇!
  体验童话王国的乐趣,获得直面现实的勇气——凡是映到眼睛里的,无不可爱,无不美好。
  随书附赠精美稻草人折立卡。
  《朝花夕拾》
  鲁迅先生的另一面,中国现代散文史与文学史上的光辉篇章,九十多年畅销不衰,影响深远。
內容簡介:
《城南旧事》是台湾文学祖母级人物林海音久负盛名的自传体小说,全书以孩童澄澈的视角,追述了20世纪二三十年代北京城南的往事。
  书中通过英子用童稚的眼睛洞察世间的悲欢离合,用纯净的心灵感受人情冷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从而勾勒出人们心底永不泯灭的纯真与善良。而对老北京人事风物的种种描写,又反映出一个时代的历史风貌。有极强的历史价值和社会意义。两者相结合,使《城南旧事》成为公认的乡愁文学力作。满纸淡淡的哀愁与诗意,感动了一代又一代读者。
  《城南旧事》于1999年入选《亚洲周刊》20世纪中文小说100强,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获第二届五四奖“文学贡献奖”,德文版获瑞士颁赠的青少年文学 “蓝眼镜蛇奖”等诸多奖项,成为畅销数十年的不朽文学经典。
  《呼兰河传》是萧红多年漂泊之后,在人生末期回顾童年,写下的一部充满童心、诗趣和灵动的””””回忆体””””长篇小说。她用绘画式的语言,为灰暗时代勾勒出大红大绿、童趣盎然的生命力,以简洁无华的笔法,记录下悲凉人生转瞬即逝的暖意与恬淡,照应出那个时代中国人多舛的命运和知识分子无奈的选择。
  《生死场》是萧红的成名作,也是20世纪中国现代文学经典之一。作品以哈尔滨近郊农村为背景,讲述三个家庭的变迁,对生与死,人性与生存,这些古老论题,进行了透彻而深邃的诠释。鲁迅赞其是描绘北方人民对生的坚强,对死的挣扎的一幅力透纸背的图画。
  本书将萧红两部经典作品加以融合,相互呼应,相得益彰,更能展现萧红文学作品的价值和其所描绘的时代的完整风貌。
  《稻草人》是中国现代为儿童而写的童话集,首次出版于1923年,以其中的一篇《稻草人》为全集的名称。本书精选叶圣陶先生的31篇童话作品,如《小白船》《稻草人》《牧羊儿》《聪明的野牛》等,其中多篇被选入中小学生语文课本,影响了一代又一代少年儿童。作者用充满诗意的童话意境、代表性的情景和人物、生动的故事、优美的语言,为广大儿童创造了生动活泼的童真世界,这些看似浅显的故事中蕴藏着深刻的含义,于平实的语言中传递着强烈的感情。《稻草人》为中国现代儿童文学开启了先河。
  《朝花夕拾》创作于1926年,是鲁迅的一部回忆性的散文集,原名《旧事重提》,后由鲁迅改为《朝花夕拾》,享有极高的评价。
  “朝”表示早年时候,“夕”表示晚年时期,这个词的意思是早上的花晚上来捡,指鲁迅先生在晩年回忆童年时期、少年时期、青年时期的人和事。作者说,这些文章都是“从记忆中抄出来”的“回忆文”。
  本书为鲁迅一九二六年所作回忆散文的结集,共十篇。前五篇写于北京,后五篇写于厦门。此文集作为“回忆的记事”,侧面地反映了作者青少年时期的生活,形象地反映了他的性格和志趣的形成经过。
  本书除了《朝花夕拾》,还收录了《故事新编》全部篇章,以及《集外集》《集外集拾遗》《集外集拾遗》部分篇章。
關於作者:
林海音(1918—2001),原名林含英,中国现代著名作家,台湾女性文学开山人。1918年出生于日本大阪,1921年随父母返回台湾,1923年又随父母迁居北京。1948年回到台湾,开始文学创作。1967年创办《纯文学月刊》,1968年创立纯文学出版社。提出“纯文学”的概念,提倡不含政治及商业目的的文学创作。1994年荣获“世界华文作家协会”及“亚华作家文艺基金会”颁赠的“向资深华文作家致敬奖”,1998年荣获“第三届世界华文作家大会”“终身成就奖”。
  其自传体长篇小说《城南旧事》,1999年获第二届五四奖“文学贡献奖”,德文版获瑞士“蓝眼镜蛇奖”。
  代表作有《城南旧事》《春风》《晓云》等。
  萧红(1911—1942),中国近现代著名女作家,被誉为 “文学洛神”,原名张廼莹,笔名萧红,黑龙江呼兰人。
  萧红生于黑龙江呼兰县城的富裕家庭,幼年丧母。 19岁因反对包办婚姻逃离家庭,21岁正式开始文学创作,24岁时在鲁迅的帮助下出版成名作《生死场》,31岁病逝于香港,去世前完成经典之作《呼兰河传》。
  萧红一生感情炽热,毕生追求爱与自由,三次婚恋,两次失子,半生漂泊。虽然历经艰险,颠沛流离,但文学才华终未埋没,其作品强烈关注普通人的境遇和命运,个人色彩独特而浓厚,迥异于同时代任何作家。
  代表作:《呼兰河传》《生死场》等。
  叶圣陶(1894—1988),原名叶绍钧,字秉臣、圣陶,中国现代著名作家、教育家、出版家和社会活动家,有“优秀的语言艺术家”之称。写散文、小说,也创作童话。1923年创作了我国部童话集《稻草人》。此外,叶圣陶还有着长期的编辑生涯,编辑过多种语文教育刊物和几十种中小学语文教科书,撰写过十多本语文教育方面的论著,为语文教育事业做出了重要贡献。代表作品有《稻草人》《倪焕之》《火灾》《潘先生在难中》等。
  鲁迅(1881—1936)
  原名周树人,字豫才,浙江绍兴人,著名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中国现代文学奠基人。他以笔为武器,战斗一生,被誉为“民族魂”、现代文学的旗帜,是世界十大文豪之一。
  代表作品有:
  小说集《呐喊》《彷徨》《故事新编》
  散文集《朝花夕拾》
  散文诗集《野草》
  杂文集《热风》《华盖集》《华盖集续编》《南腔北调集》等。
目錄
《城南旧事》
  编 城南旧事
  冬阳·童年·骆驼队
  惠安馆
  我们看海去
  兰姨娘
  驴打滚儿
  爸爸的花儿落了 我也不再是小孩子
  后记
  第二编 北平漫笔
  北平漫笔
  虎坊桥
  天桥上当记
  骑毛驴儿逛白云观
  我的童玩
  家住书坊边
  我的京味儿回忆录
  老北京的生活
  在胡同里长大
  第三编 冬青树
  初恋
  金鲤鱼的百裥裙
  冬青树
  玫瑰
  会唱的球
  贫非罪
  萝卜干的滋味
  谢谢你,小姑娘
  母亲是好榜样
  《呼兰河传》
  呼兰河传
  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尾声
  生死场
  序/ 鲁迅
  一、麦场
  二、菜圃
  三、老马走进屠场
  四、荒山
  五、羊群
  六、刑罚的日子
  七、罪恶的五月节
  八、蚊虫繁忙着
  九、传染病
  十、十年
  十一、年轮转动了
  十二、黑色的舌头
  十三、你要死灭吗?
  十四、到都市里去
  十五、失败的黄色药包
  十六、尼姑
  十七、不健全的腿
  《稻草人:叶圣陶儿童文学精选集》
  小白船
  傻子
  燕子
  一粒种子
  地球
  芳儿的梦
  新的表
  梧桐子
  大喉咙
  旅行家
  富翁
  鲤鱼的遇险
  眼泪
  画眉鸟
  玫瑰和金鱼
  花园之外
  祥哥的胡琴
  瞎子和聋子
  克宜的经历
  跛乞丐
  快乐的人
  小黄猫的恋爱故事
  稻草人
  聪明的野牛
  古代英雄的石像
  书的夜话
  皇帝的新衣
  蚕和蚂蚁
  熊夫人幼稚园
  “鸟言兽语”
  有意义的生活
  附录 我所见的叶圣陶
  《朝花夕拾》
  朝花夕拾
  小 引
  狗?猫?鼠
  阿长与《山海经》
  《二十四孝图》
  五猖会
  无 常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
  父亲的病
  琐 记
  藤野先生
  范爱农
  后记
  故事新编
  序 言
  补 天
  奔 月
  理 水
  采 薇
  铸 剑
  出 关
  非 攻
  起 死
  集外集/集外集拾遗/集外集拾遗补编
  自言自语
  自 嘲
  桃 花
  题三义塔
  人与时
  他们的花园
  题《彷徨》
  题《呐喊》
  自题小像
  鲁迅自传
內容試閱
《城南旧事》
  惠安馆
  一
  太阳从大玻璃窗透进来,照到大白纸糊的墙上,照到三屉桌上, 照到我的小床上来了。我醒了,还躺在床上,看那道太阳光里飞舞着的许多小小的、小小的尘埃。宋妈过来掸窗台,掸桌子,随着鸡毛掸子的舞动,那道阳光里的尘埃加多了,飞舞得更热闹了,我赶忙拉起被来蒙住脸,是怕尘埃把我呛得咳嗽。
  宋妈的鸡毛掸子轮到来掸我的小床了,小床上的棱棱角角她都掸到了,掸子把儿碰在床栏上,咯咯地响,我想骂她,但她倒先说话了:
  “还没睡够哪!”说着,她把我的被大掀开来,我穿着绒褂裤的身体整个露在被外,立刻就打了两个喷嚏。她强迫我起来,给我穿衣服。印花斜纹布的棉袄棉裤,都是新做的,棉裤筒多可笑,可以直立放在那里,就知道那棉花够多厚了。
  妈正坐在炉子边梳头,倾着身子,一大把头发从后脖子顺过来, 她就用篦子篦呀篦呀的,炉子上是一瓶玫瑰色的发油,天气冷,油凝住了,总要放在炉子上化一化才能搽。
  窗外很明亮,干秃的树枝上落着几只不怕冷的小鸟。我在想,什么时候那树上才能长满叶子呢?这是我们在北京过的个冬天。
  妈妈还说不好北京话,她正在告诉宋妈,今天买什么菜。妈不会说“买一斤猪肉,不要太肥”。她说:“买一斤租漏,不要太回。”
  宋妈梳完了头,用她的油手抹在我的头发上,也给我梳了两条辫子。我看宋妈提着篮子要出去了,连忙喊住她:
  “宋妈,我跟你去买菜。”
  宋妈说:“你不怕惠难馆的疯子?”
  宋妈是顺义县的人,她也说不好北京话,她说成“惠难馆”,妈说成“灰娃馆”,爸说成“飞安馆”,我随着胡同里的孩子说“惠安馆”,到底哪一个对,我不知道。
  我为什么要怕惠安馆的疯子?她昨天还冲我笑呢!她那一笑真有意思,要不是妈紧紧拉着我的手,我就会走过去看她,跟她说话了。
  惠安馆在我们这条胡同的前一家,三层石台阶上去,就是两扇大黑门凹进去,门上横着一块匾,路过的时候爸爸教我念过:“飞安会馆”。爸说里面住的都是从“飞安”那个地方来的学生,像叔叔一样,在大学里念书。
  “也在北京大学?”我问爸爸。
  “北京的大学多着呢,还有清华大学呀!燕京大学呀!”
  “可以不可以到飞安—不,惠安馆里找叔叔们玩一玩?”
  “做唔得!做唔得!”我知道,我无论要求什么事,爸终归要拿这句客家话来拒绝我。我想总有一天我要迈上那三层台阶,走进那黑洞洞的大门里去的。
  惠安馆的疯子我看见好几次了,每一次只要她站在门口,宋妈或者妈就赶快捏紧我的手,轻轻说:“疯子!”我们便擦着墙边走过去, 我如果要回头再张望一下,她们就用力拉我的胳臂制止我。其实那疯子还不就是一个梳着油松大辫子的大姑娘,像张家李家的大姑娘一样!她总是倚着门墙站着,看来来往往过路的人。
  是昨天,我跟着妈妈到骡马市的佛照楼去买东西,妈是去买搽脸的鸭蛋粉,我呢,就是爱吃那里的八珍梅。我们从骡马市大街回来, 穿过魏染胡同,西草厂,到了椿树胡同的井窝子,井窝子斜对面就是我们住的这条胡同。刚一进胡同,我就看见惠安馆的疯子了,她穿了一身绛紫色的棉袄,黑绒的毛窝,头上留着一排刘海儿,辫子上扎的是大红绒绳,她正把大辫子甩到前面来,两手玩弄着辫梢,愣愣地看着对面人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洋槐。干树枝子上有几只乌鸦,胡同里没什么人。
  妈正低头嘴里念叨着,准是在算她今天一共买了多少钱的东西, 好跟无事不操心的爸爸报账,所以妈没留神已经走到了“灰娃馆”。我跟在妈的后面,一直看疯子,竟忘了走路。这时疯子的眼光从洋槐上落下来,正好看到我,她眼珠不动地盯着我,好像要在我的脸上找什么。她的脸白得发青,鼻子尖有点红,大概是冷风吹冻的,尖尖的下巴,两片薄嘴唇紧紧地闭着。忽然她的嘴唇动了,眼睛也眨了两下, 带着笑,好像要说话,弄着辫梢的手也向我伸出来,招我过去呢。不知怎么,我浑身大大地打了一个寒战,跟着,我就随着她的招手和笑意要向她走去。—可是妈回过头来了,突然把我一拉:
  “怎么啦,你?”
  “嗯?”我有点迷糊。妈看了疯子一眼,说:
  “为什么打哆嗦?是不是怕—是不是要溺尿?快回家!”我的手被妈使劲拖拉着。
  回到家来,我心里还惦念着疯子的那副模样儿。她的笑不是很有意思吗?如果我跟她说话—我说:“嗯!”她会怎么样呢?我愣愣地想着,懒得吃晚饭,实在也是八珍梅吃多了。但是晚饭后,妈对宋妈说:
  “英子一定吓着了。”然后给我沏了碗白糖水,叫我喝下去,并且命令我钻被窝睡觉。……
  这时,我的辫子梳好了,追了宋妈去买菜,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她的那条恶心的大黑棉裤,那么厚,那么肥,裤脚绑着。别人告诉妈说,北京的老妈子很会偷东西,她们偷了米就一把一把顺着裤腰装进裤兜子,刚好落到绑着的裤脚管里,不会漏出来。我在想, 宋妈的肥裤脚里,不知道有没有我家的白米。
  经过惠安馆,我向里面看了一下,黑门大开着,门道里有一个煤球炉子,那疯子的妈妈和爸爸正在炉边煮什么。大家都管疯子的爸爸叫“长班老王”,长班就是给会馆看门的,他们住在临街的一间屋子。宋妈虽然不许我看疯子,但是我知道她自己也很爱看疯子,打听疯子的事,只是不许我听我看就是了。宋妈这时也向惠安馆里看,正好疯子的妈妈抬起头来,她和宋妈两人同时说“吃了吗?您!”爸爸说北京人一天到晚闲着没有事,不管什么时候见面都要问吃了没有。
  出了胡同口往南走几步,就是井窝子,这里满地是水,有的地方结成薄薄的冰,独轮水车来一辆去一辆,他们扭着屁股推车,车子吱吱扭扭的响,好刺耳,我要堵起耳朵啦!井窝子有两个人在向深井里打水,水打上来倒在一个好大的水槽里,推水的人就在大水槽里接了水再送到各家去。井窝子旁住着一个我的朋友—和我一般高的妞儿。我这时停在井窝子旁边不走了,对宋妈说:
  “宋妈,你去买菜,我等妞儿。”
  妞儿,我次是在油盐店里看见她的。那天她两只手端了两个碗,拿了一大枚,又买酱,又买醋,又买葱,伙计还逗着说:“妞儿, 唱一段才许你走!”妞儿眼里含着泪,手摇晃着,醋都要洒了,我有说不出的气恼,一下蹿到妞儿身旁,插着腰问他们:
  “凭什么?”
  就这样,我认识了妞儿。
  妞儿只有一条辫子,又黄又短,像妈在土地庙给我买的小狗的尾巴。第二次看见妞儿,是我在井窝子旁边看打水。她过来了,一声不响地站在我身边,我们俩相对着笑了笑,不知道说什么好。等一会儿, 我就忍不住去摸她那条小黄辫子了,她又向我笑了笑,指着后面,低低的声音说:
  “你就住在那条胡同里?”
  “嗯。”我说。
  “第几个门?”
  我伸出手指头来算了算:
  “一,二,三,四,第四个门。到我们家去玩。”
  她摇摇头说:“你们胡同里有疯子,妈不叫我去。”
  “怕什么,她又不吃人。”
  她仍然是笑笑地摇摇头。
  妞儿一笑,眼底下鼻子两边的肉就会有两个小漩涡,很好看,可是宋妈竟跟油盐店的掌柜说:
  “这孩子长得俊倒是俊,就是有点薄,眼睛太透亮了,老像水汪着,你看,眼底下有两个泪坑儿。”
  我心里可是有说不出的喜欢她,喜欢她那么温和,不像我一急宋妈就骂我的:“又跳?又跳?小暴雷。”那天她跟我在井窝子边站了一会儿,就小声地说:“我要回去了,我爹等着我吊嗓子。赶明儿见!”
  我在井窝子旁跟妞儿见过几次面了,只要看见红棉袄裤从那边闪过来,我就满心的高兴,可是今天,等了好久都不见她出来,很失望, 我的绒褂子口袋里还藏着一小包八珍梅,要给妞儿吃的。我摸摸,发热了,包的纸都破烂了,黏乎乎的,宋妈洗衣服时,我还得挨她一顿骂。
  我觉得很没意思,往回家走,我本来想今天见妞儿的话,就告诉她一个好主意,从横胡同穿过到我家,就用不着经过惠安馆,不用怕看见疯子了。
  我低头这么想着,走到惠安馆门口了。
  “嘿!”
  吓了我一跳!正是疯子。咬着下嘴唇,笑着看我。她的眼睛里透亮,一笑眼底下—就像宋妈说的,怎么也有两个泪坑儿呀!我想看清楚她,我是多么久以前就想看清楚她的。我不由得对着她的眼神走上了台阶。太阳照在她的脸上,常常是苍白的颜色,今天透着亮光了。揣在短棉袄里的手伸出来拉住我的手,那么暖,那么软。我这时看看胡同里,没有一个人走过。真奇怪,我现在怕的不是疯子,倒是怕人家看见我跟疯子拉手了。
  “几岁了?”她问我。
  “嗯—六岁。”
  “六岁!”她很惊奇地叫了一声,低下头来,忽然撩起我的辫子看我的脖子,在找什么。“不是。”她喃喃地自己说话,接着又问我:
  “看见我们小桂子没有?”
  “小桂子?”我不懂她在说什么。
  这时大门里疯子的妈妈出来了,皱着眉头怪着急地说:
  “秀贞,可别把人家小姑娘吓着呀!”又转过脸来对我说:
  “别听她的,胡说呢!回去吧!等回头你妈不放心。嗯—听见没有?”她说着,用手扬了扬,叫我回去。
  我抬头看着疯子,知道她的名字叫秀贞了。她拉着我的手,轻摇着,并不放开我。她的笑,增加了我的勇气,我对老的说:
  “不!”
  “小南蛮子儿!”秀贞的妈妈也笑了,轻轻地指点着我的脑门儿, 这准是一句骂我的话,就像爸爸常用看不起的口气对妈说“他们这些北仔鬼”是一样的吧!
  “在这儿玩不要紧,你家来了人找,可别赖是我们姑娘招的你。”
  “我不说的啦!”何必这么嘱咐我?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都知道。妈妈打了一只金镯子,藏在她的小首饰箱里,我从来不会告诉爸爸。
  “来!”秀贞拉着我往里走,我以为要到里面那一层一层很深的院子里去找上大学的叔叔们玩呢,原来她把我带进了他们住的门房。
  屋里可不像我家里那么亮,玻璃窗小得很,临窗一个大炕,中间摆了一张矮炕桌,上面堆着活计和针线盒子。秀贞从桌上拿起了一件没做完的衣服,朝我身上左比右比,然后高兴地对走进来的她的妈妈说:
  “妈,您瞧,我怎么说的,刚合适!那么就开领子吧。”说着, 她又找了一根绳子,绕着我的脖子量,我由她摆布,只管看墙上的那张画,画儿是一个白胖大娃娃,没有穿衣服,手里捧着大元宝,骑在一条大大的红鱼上。
  秀贞转到我的面前来,看我仰着头,她也随着我的眼光看那张画, 满是那么回事地说:
  “要看炕上看去,看我们小桂子多胖,那阵儿才八个月,骑着大金鱼,满屋里转,玩得饭都不吃,就这么淘……”
  “行啦行啦!不—害—臊!”秀贞正说得高兴,我也听得糊里糊涂,长班老王进来了,不耐烦地瞪了秀贞一眼说她。秀贞不理会她爸爸,推着我脱鞋上炕,凑近在画下面,还是只管说:
  “饭不吃,衣服也不穿,就往外跑,老是急着找她爹去,我说了多少回都不听,我说等我给多做几件衣服穿上再去呀!今年的衬褂倒是先做好了,背心就差缝钮子了。这件棉袄开了领子马上就好。可急的是什么呀!真叫人纳闷儿,到底是怎么档子事儿……”她说着说着不说了,低着头在想那纳闷儿的事,一直发愣。我想,她是在和我玩“过家家儿”吧?她妈不是说她胡说吗?要是过家家儿,我倒是有一套玩意儿,小手表、小算盘、小铃铛,都可以拿来一起玩。所以我就说:
  “没关系,我把手表送给小桂子,她有了表就有一定时候回家了。” 可是,—这时我倒想起妈会派宋妈来找我,就又说,“我也要回家了。”
  秀贞听我说要走,她也不发愣了,一面随着我下了炕,一面说: “那敢情好,先谢谢你啦!看见小桂子叫她回来,外头冷,就说我不骂她,不用怕。”
  我点了点头,答应她,真像有那么一个小桂子,我认识的。
  我一边走着一边想,跟秀贞这样玩儿,真有意思。假装有一个小桂子,还给小桂子做衣服。为什么人家都不许他们的小孩子跟秀贞玩儿呢?还管她叫疯子?我想着就回头去看,原来秀贞还倚着墙看我呢!我一高兴就连跑带跳地回家来。
  宋妈正在跟一个老婆子换洋火,房檐底下堆着字纸篓、旧皮鞋、空瓶子。
  我进了屋子就到小床前的柜里找出手表来。小小圆圆的金表,镶着几粒亮亮的钻石,上面的针已经不能走动了,妈妈说要修理,可一直放着,我很喜欢这手表,常拿来戴在手上玩,就归了我了。我正站在三屉桌前玩弄着,忽然听见窗外宋妈正和老婆子在说什么,我仔细听,宋妈说:
  “后来呢?”
  “后来呀,”换洋火的老婆子说,“那学生一去到如今就没回来! 临走的时候许下的,回到他老家卖田卖地,过一个月就回来明媒正娶她。好嘛!这一等就是六年啦!多傻的姑娘,我眼瞧着她疯的。……”
  “说是怎么着?还生了个孩子?”
  “是呀!那学生走的时候,姑娘她妈还不知道姑娘有了,等到现形了,这才赶着送回海甸义地去生的。”
  “义地?”
  “就是他们惠安义地,惠安人在北京死了就埋在他们惠安义地里。原来王家是给义地看坟的,打姑娘的爷爷就看起,后来才又让姑娘她爹来这儿当长班,谁知道出了这么档子事儿。”
  “他们这家子倒是跟惠难有缘,惠难离咱们这儿多远哪?怎么就一去不回头了呢?”
  “可远喽!”
  “那么生下来的孩子呢?”
  “孩子呀,一落地就裹包裹包,趁着天没亮,送到齐化门城根底下啦!反正不是让野狗吃了,就是让人捡去了!”
  “姑娘打这儿就疯啦?”
  “可不,打这儿就疯了!可怜她爹妈,这辈子就生下这么个姑娘,唉!”
  两个人说到这儿都不言语了,我这时已经站到屋门口倾听。宋妈正数着几包丹凤牌的红头洋火,老婆子把破烂纸往她的大筐里塞呀塞呀!鼻子里吸溜着清鼻涕。宋妈又说:
  “下回给带点刨花来。那—你跟疯子她们是一地儿的人呀?”
  “老亲喽!我大妈娘家二舅屋里的三姐算是疯子她二妈,现在还在看坟,他们说的还有错儿吗?”
  宋妈一眼看见了我,说:
  “又听事儿,你。”
  “我知道你们说谁。”我说。
  “说谁?”
  “小桂子她妈。”
  “小桂子她妈?”宋妈哈哈大笑,“你也疯啦?哪儿来的小桂子她妈呀?”
  我也哈哈笑了,我知道谁是小桂子她妈呀!
  《呼兰河传》
  第YI章
  一
  严冬一封锁了大地的时候,则大地满地裂着口。从南到北,从东
  到西,几尺长的,一丈长的,还有好几丈长的,它们毫无方向的,便
  随时随地,只要严冬一到,大地就裂开口了。
  严寒把大地冻裂了。
  年老的人,一进屋用扫帚扫着胡子上的冰溜,一面说:
  “今天好冷啊!地冻裂了。”
  赶车的车夫,顶着三星,绕着大鞭子走了六七十里,天刚一蒙亮,
  进了大车店,句话就向客栈掌柜的说:
  “好厉害的天啊!小刀子一样。”
  等进了栈房,摘下狗皮帽子来,抽一袋烟之后,伸手去拿热馒头
  的时候,那伸出来的手在手背上有无数的裂口。
  人的手被冻裂了。
  卖豆腐的人清早起来沿着人家去叫卖,偶一不慎,就把盛豆腐的
  方木盘贴在地上拿不起来了,被冻在地上了。
  卖馒头的老头,背着木箱子,里边装着热馒头,太阳一出来,就
  在街上叫唤。他刚一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他走得快,他喊的声音也大。
  可是过不了一会,他的脚上挂了掌子了,在脚心上好像踏着一个鸡蛋
  似的,圆滚滚的。原来冰雪封满了他的脚底了。他走起来十分的不得
  力,若不是十分的加着小心,他就要跌倒了。就是这样,也还是跌倒的。
  003第YI章
  跌倒了是不很好的,把馒头箱子跌翻了,馒头从箱底一个一个地滚了
  出来。旁边若有人看见,趁着这机会,趁着老头子倒下一时还爬不起
  来的时候,就拾了几个一边吃着就走了。等老头子挣扎起来,连馒头
  带冰雪一起捡到箱子去,一数,不对数。他明白了。他向着那走不太
  远的吃他馒头的人说:
  “好冷的天,地皮冻裂了,吞了我的馒头了。”
  路行人听了这话都笑了。他背起箱子来再往前走,那脚下的冰溜,
  似乎是越结越高,使他越走越困难,于是背上出了汗,眼睛上了霜,
  胡子上的冰溜越挂越多,而且因为呼吸的关系,把破皮帽子的帽耳朵
  和帽前遮都挂了霜了。这老头越走越慢,担心受怕,颤颤惊惊,好像
  初次穿上滑冰鞋,被朋友推上了溜冰场似的。
  小狗冻得夜夜地叫唤,哽哽的,好像它的脚爪被火烧着一样。
  天再冷下去:
  水缸被冻裂了;
  井被冻住了;
  大风雪的夜里,竟会把人家的房子封住,睡了一夜,早晨起来,
  一推门,竟推不开了。
  大地一到了这严寒的季节,一切都变了样,天空是灰色的,好像
  刮了大风之后,呈着一种混沌沌的气象,而且整天飞着清雪。人们走
  起路来是快的,嘴里边的呼吸,一遇到了严寒好像冒着烟似的。七匹
  马拉着一辆大车,在旷野上成串的一辆挨着一辆地跑,打着灯笼,甩
  着大鞭子,天空挂着三星。跑了二里路之后,马就冒汗了。再跑下去,
  这一批人马在冰天雪地里边竟热气腾腾的了。一直到太阳出来,进了
  栈房,那些马才停止了出汗。但是一停止了出汗,马毛立刻就上了霜。
  人和马吃饱了之后,他们再跑。这寒带的地方,人家很少,不像
  南方,走了一村,不远又来了一村,过了一镇,不远又来了一镇。这
  里是什么也看不见,远望出去是一片白。从这一村到那一村,根本是
  看不见的,只有凭了认路的人的记忆才知道是走向了什么方向。拉着
  粮食的七匹马的大车,是到他们附近的城里去。载来大豆的卖了大豆,
  004
  载来高粱的卖了高粱。等回去的时候,他们带了油、盐和布匹。
  呼兰河就是这样的小城,这小城并不怎样繁华,只有两条大街,
  一条从南到北,一条从东到西,而有名的算是十字街了。十字街口
  集中了全城的精华。十字街上有金银首饰店、布庄、油盐店、茶庄、
  药店,也有拔牙的洋医生。那医生的门前,挂着很大的招牌,那招牌
  上画着特别大的有量米的斗那么大的一排牙齿。这广告在这小城里边
  无乃太不相当,使人们看了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因为油店、布店
  和盐店,他们都没有什么广告,也不过是盐店门前写个“盐”字,布
  店门前挂了两张怕是自古亦有之的两张布幌子。其余的如药店的招牌,
  也不过是把那戴着花镜的伸出手去在小枕头上号着妇女们的脉管的医
  生的名字挂在门外就是了。比方那医生的名字叫李永春,那药店也就
  叫“李永春”。人们凭着记忆,哪怕就是李永春摘掉了他的招牌,人们
  也都知李永春是在哪里。不但城里的人这样,就是从乡下来的人也多
  少都把这城里的街道,和街道上尽是些什么都记熟了。用不着什么广
  告,用不着什么招引的方式,要买的比如油盐、布匹之类,自己走进
  去就会买。不需要的,你就是挂了多大的牌子,人们也是不去买。那
  牙医生就是一个例子,那从乡下来的人们看了这么大的牙齿,真是觉
  得稀奇古怪,所以那大牌子前边,停了许多人在看,看也看不出是什
  么道理来。假若他是正在牙痛,他也的不去让那用洋法子的医生
  给他拔掉,也还是走到李永春药店去,买二两黄连,回家去含着算了
  吧!因为那牌子上的牙齿太大了,有点莫名其妙,怪害怕的。
  所以那牙医生,挂了两三年招牌,到那里去拔牙的却是寥寥无几。
  后来那女医生没有办法,大概是生活没法维持,她兼做了收生婆。
  城里除了十字街之外,还有两条街,一条叫作东二道街,一条叫
  作西二道街。这两条街是从南到北的,大概五六里长。这两条街上没
  有什么好记载的,有几座庙,有几家烧饼铺,有几家粮栈。
  东二道街上有一家火磨,那火磨的院子很大,用红色的好砖砌起
  来的大烟筒是非常高的,听说那火磨里边进去不得,那里边的消信可
  多了,是碰不得的。一碰就会把人用火烧死,不然为什么叫火磨呢?
  005
  就是因为有火,听说那里边不用马,或是毛驴拉磨,用的是火。一般
  人以为尽是用火,岂不把火磨烧着了吗?想来想去,想不明白,越想
  也就越糊涂。偏偏那火磨又是不准参观的。听说门口站着守卫。
  东二道街上还有两家学堂,一个在南头,一个在北头。都是在庙
  里边,一个在龙王庙里,一个在祖师庙里。两个都是小学:
  龙王庙里的那个学的是养蚕,叫作农业学校。祖师庙里的那个,
  是个普通的小学,还有高级班,所以又叫作高等小学。
  这两个学校,名目上虽然不同,实际上是没有什么分别的。也不
  过那叫作农业学校的,到了秋天把蚕用油炒起来,教员们大吃几顿就
  是了。
  那叫作高等小学的,没有蚕吃,那里边的学生的确比农业学校的
  学生长得高,农业学生开头是念“人、手、足、刀、尺”,顶大的也不
  过十六七岁。那高等小学的学生却不同了,吹着洋号,竟有二十四岁的,
  在乡下私学馆里已经教了四五年的书了,现在才来上高等小学。也有
  在粮栈里当了二年的管账先生的现在也来上学了。
  这小学的学生写起家信来,竟有写到:“小秃子闹眼睛好了没有?”
  小秃子就是他的八岁的长公子的小名。次公子、女公子还都没有写上,
  若都写上怕是把信写得太长了。因为他已经子女成群,已经是一家之
  主了,写起信来总是多谈一些个家政:姓王的地户的地租送来没有?大
  豆卖了没有?行情如何之类。
  这样的学生,在课堂里边也是极有地位的,教师也得尊敬他,一
  不留心,他这样的学生就站起来了,手里拿着《康熙字典》,常常会把
  先生指问住的。万里乾坤的“乾”和乾菜的“乾”,据这学生说是不同的。
  乾菜的“乾”应该这样写:“ ”,而不是那样写:“乾”。
  西二道街上不但没有火磨,学堂也就只有一个。是个清真学校,
  设在城隍庙里边。
  其余的也和东二道街一样,灰秃秃的,若有车马走过,则烟尘滚滚,
  下了雨满地是泥。而且东二道街上有大泥坑一个,五六尺深。不下雨
  那泥浆好像粥一样,下了雨,这泥坑就变成河了,附近的人家,就要
  006
  吃它的苦头,冲了人家里满了是泥,等坑水一落了去,天一晴了,被
  太阳一晒,出来很多蚊子飞到附近的人家去。同时那泥坑也就越晒越
  纯净,好像在提炼什么似的,好像要从那泥坑里边提炼出点什么来似
  的。若是一个月以上不下雨,那大泥坑的质度更纯了,水分完全被蒸
  发走了,那里边的泥,又黏又黑,比粥锅潋糊,比浆糊还黏。好像炼
  胶的大锅似的,黑糊糊的,油亮亮的,哪怕苍蝇蚊子从那里一飞也要
  黏住的。
  小燕子是很喜欢水的,有时误飞到这泥坑上来,用翅子点着水,
  看起来很危险,差一点没有被泥坑陷害了它,差一点没有被黏住,赶
  快头也不回地飞跑了。
  若是一匹马,那就不然了,非黏住不可。而不仅仅是黏住,而且
  是把它陷进去。马在那里边滚着,挣扎着,挣扎了一会,没有了力气
  那马就躺下了。一躺下那就很危险,很有致命的可能。但是这种时候
  不很多,很少有人牵着马或是拉着车子来冒这种险。
  这大泥坑出乱子的时候,多半是在旱年,若两三个月不下雨这泥
  坑子才到了真正危险的时候。在表面上看来,似乎是越下雨越坏,一
  下了雨好像小河似的了,该多么危险,有一丈来深,人掉下去也要没
  顶的。其实不然,呼兰河这城里的人没有这么傻,他们都晓得这个坑
  是很厉害的,没有一个人敢有这样大的胆子牵着马从这泥坑上过。
  可是若三个月不下雨,这泥坑子就一天一天地干下去,到后来也
  不过是二三尺深,有些勇敢者就试探着冒险地赶着车从上边过去了。
  还有些次勇敢者,看着别人过去,也就跟着过去了。一来二去的,这
  坑子的两岸,就压成车轮经过的车辙了。那再后来者,一看,前边已
  经有人走在先了,这懦怯者比之勇敢的人更勇敢,赶着车子走上去了。
  谁知这泥坑子的底是高低不平的,人家过去了,可是他却翻了
  车了。
  车夫从泥坑爬出来,弄得和个小鬼似的,满脸泥污,而后再从泥
  中往外挖掘他的马,不料那马已经倒在泥污之中了,这时候有些过路
  的人,也就走上前来,帮忙施救。
  《稻草人:叶圣陶儿童文学精选集》
  稻草人
  田野里边的日间的景物和情形,自有诗人吟写成妙美的诗篇,画家描成清丽的画幅,告诉世间的人。至于夜间,诗人喝着甜美的酒浆微微醉了,画家抱着精雅的乐器低低唱了,更没有工夫来到田野里边。还有谁将夜间的田野里边的景物和情形告诉给世间的人呢?有,还有,这就是稻草人。
  我们听基督教里的人说,人是上帝手造出来的。我们且不问这句话对不对,只是套一句调子说,稻草人是农人亲手造出来的。他的骨骼是竹园里的细竹枝。他的肌肤是去年的黄稻草。破碎的篾丝篮或是穿了孔的荷叶都可以做他的帽子,下面遮盖着眉眼鼻口不分的脸孔。没有指头的手拿着一柄破坏的扇子—其实不能算拿,线缚住了扇柄,垂垂地悬挂在手上罢了。骨骼的末端伸出身体之外;农人将他插在田畦旁边的泥土中,他就一天到晚站在那里了。
  他非常尽职。若将耕牛同他比,耕牛有时要躺在地上,仰起了头看天,觉得懒惰多了。若将守夜的狗同他比,守夜的狗有时要跑向前村后落,累主人四出找寻,觉得顽皮多了。他没有一刻嫌得烦闷,像耕牛般躺着看天;也没有一刻贪着玩耍,像守夜的狗般跑了开去。他只一动不动地看着田亩;手里的扇子轻轻摇动,驱逐那些飞来的小雀,他们是想吃新结的谷实的。他不用吃饭,也不用睡觉,便是坐下歇一歇也不需要,只永久挺挺地站在那里。
  这是当然的,夜间的田野里的景物和情形,独有他知道得明白而丰富了。他知道露水怎样从天上洒下来,露的味道是怎样甘甜;他知道星儿怎样扬他们的美眼,月儿怎样独笑;他知道夜间的田野是怎样静默,草树怎样沉睡;他知道小虫们怎样互相访问,蝶儿们怎样恋爱;总之,他知道夜间的一切。以下就讲他在夜间遇见的几件事情。
  一个星光灿烂的夜间,他看守着田畦,手里的扇子轻轻摇动。新结的谷实肩擦着肩,轻风过时,发出瑟瑟的低香。他们承受着星光,绿色转得更嫩,胜过当初的新秧。稻草人看着,心里很快活。他想,今年的收成一定可使他的主人—一个可怜的老妇人—笑一笑了。她以前几曾笑过呢?八九年前,她的丈夫死了。她哭得一只眼睛到今还红着,而且自然流泪。她同她的儿子耕种这一块田,足足三年,才将她丈夫的衣棺埋葬费还清。接着她的儿子染着喉症死了!她当时昏了过去,从此又添了时时心痛的毛病。只剩她一个人了,又没有以前那样的气力,勉勉强强耕种这一块田,挨过三年,才将她儿子的衣棺埋葬费还清。又接着两年水荒,将要收获的谷全浸在水底,不是腐烂,便是发了芽。于是她的眼泪流得愈多,眼睛模糊,看不清五步以外的东西;她的脸上全是皱纹,决不像会露出笑容的,却很像干瘪了的橘子。可是今年的田稻倒很肥足,雨水又不多,大有丰收的希望。所以稻草人预先替她快活。若是到了收割的那一天,她看见收的尽是丰美的谷实;她想这些将全部归她所有;她又想今年的劳力的报酬,才由她自己收受了;那时她的皱瘪的脸上,一定会显出个安慰的满足的笑容来。倘若她真有这一笑,在稻草人看来,便比见了星儿笑月儿笑都快活,都珍贵,因为他爱他的主人。
  他正在思想时,一个小蛾飞来了,是黄白色的小蛾。他立刻认识他是稻禾的仇敌,也就是主人的仇敌。从他的职务想,更从他对于主人的感情想,都必须将他驱逐了开来才是。于是他手里的扇子屡屡摇动了。扇子的风很有限,不足使小蛾惊怕。那小蛾只飞远一点儿,就在一棵稻草上歇了下来,对于稻草人的驱逐,竟同没有这回事一般。稻草人见小蛾歇下了,心里非常着急。可是,他的身躯同树木一样,栽定在那里,要走前半步也做不到;扇子只管扇动,但没有效果,那小蛾依然稳稳地歇着。他想到将来田里的情形,想到主人的眼泪和皱瘪的脸,又想到她的命运,心里就同刀割一般。但那小蛾是歇定了,驱逐又没有效果!
  星儿结队归去,一切夜景退隐的时候,那小蛾也飞去了。稻草人很愁闷地望那棵稻草。果然,在茎的中段折断了;断处上端的绿叶很可怜地垂了下来,而且干枯了。更仔细地望去,叶背还留着好些蛾子。这个使稻草人增加了无量的惊恐,心想祸事真个来了,不只是料度而已!可怜的主人,她所有的是一双模糊的眼睛,要警告她,使她及早看见这个,才有挽救呢。他这么想着,摇动扇子更勤;扇子拍着他的身躯,作拍拍的声音。他不能叫喊,这是他的警告主人的法子了。
  老妇人下田了。她伛偻着腰背,看看田里的水恰够好,不必再从河里车水进来。又看她所手种的稻,全是非常旺健的样子;摸摸谷实都是饱饱的。又看看那个稻草人,帽子依旧戴得很正;手里的扇子依旧拿着,听得拍着身躯的声音;而且站得很好,非但没有移动位置,竟挺挺的和昨天前天一模一样。她看一切事情都很好,便跨上田岸,预备回家去搓草绳。
  稻草人看她将要去了,急得不可言说,只将扇子连连地拍着,想靠着这急迫的声音留住她的脚步。这声音里边仿佛说:“我的主人,你不要去呀!你不要以为田里的一切事情都很好,天大的祸事,已经留下种子在你的田里了!等到发作的时候,便将不可收拾,将要滴干你的眼泪,将要碎裂你的心!此刻趁早扑灭,还来得及。这,就在这一棵,你看这一棵稻的叶背啊!”他反复地靠着扇子的声响表示这些警告的意思,可是老妇人哪里懂得他,她一步一步去得远了。直到他望不见了她的背影,才知他的警告是无望了。
  除了他之外,没有一个人为田稻发愁的。他恨不能一步两步跨了过去,将祸害的根苗扑灭了;又恨不能托风儿传话,叫主人快快来预防祸害。他本来是身躯瘦弱的,一经愁恨,更见憔悴,站直的劲儿也没有了,只是斜着肩,曲着背,成一个病夫的样子。
  不到几天,黄白色的小蛾布满在稻茎上了。当夜深静默的时候,稻草人听得他们吸取稻叶的声音,也看见他们欢欣地飞舞。稻穗渐渐无力垂下了,绿叶也露出死的颜色。他不忍再看,心知主人今年的辛苦,又只得了眼泪和悲叹,他于是低头哭了。
  这时候天气很凉了,更兼在夜的田野之中,冷风吹得他的身躯索瑟颤动,只因他正哭着,没有觉得。忽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我道谁,原来是你。”提醒了他,方觉得身上非常寒冷。这也没法子,他为着他的职务,虽然寒冷,依旧站在那里。他看那个女子,原来是一个渔妇。田亩的前面是一条河流,她的渔船就泊在那里,舱里露出一粒火焰。她那时正架起一个渔网,沉入河底;预备好了,就坐在河岸,等到举网。
  舱里时时发出小孩咳嗽的声音,又时时有困乏而细微的叫唤“妈”的声音。这使她异常焦心;举起网来,没有平时那么顺便,几乎回回是空的。她就向她舱里的病孩子说道:“你好好儿睡吧!待我网得些鱼儿,明天煮粥给你吃。你只管叫,我的心给你叫乱了,鱼儿便网不到了。”
  孩子哪里耐得住,又喊道:“妈呀,我的喉咙要裂开来了,给我茶喝!”他说罢,接着一阵咳嗽。
  “这里哪有茶!你安静些吧,我的祖宗!”
  “我要喝茶呀!”孩子竟放声号哭了,在这空旷的夜的田野里,这哭声更觉得悲凄。
  渔妇无可奈何,放下了手中执着的拉网的绳,钻进舱里,取了一个碗,从河里舀了一碗水,回身授给病孩喝了。孩子咽水,仿佛灌注的样子,他实在渴极了。但放下碗时,咳嗽更为厉害;到后来只有喘气,没有咳声了。
  渔妇不去管他,仍旧登岸拉她的网。好久好久,病孩没有声音了,她也拉了空网不知几回了,才得一尾鲫鱼,有七八寸长。这是今夜次的收获,她很郑重地从网里取出,放在一个木桶里,然后再下网。这个木桶,就在稻草人的足边。
  这时候稻草人更为伤心了。他可怜那个病孩,在喉咙干欲裂的时候没有一口茶喝,在病得很苦的晚上不能同母亲一起睡觉。他又可怜那个渔妇,在这寒冷的深夜里打算明朝的粥,因而硬着头皮不顾她的病孩。他恨不得将自己给孩子煮茶喝;恨不得躺在孩子的身体底下让他取暖;又恨不得夺下黄白色的小蛾的赃物,给渔妇煮粥吃。他若是能够走动时,一定要照着他的心意做了;可恨他的身躯同树木一样,栽定在那里,半步也不能动。他没有法子,只有继续低着头哭,哭得更悲切了。直到鲫鱼被投入木桶时,突然的声响引起他的好奇心,才停了哭,看是什么事情。
  这木桶里盛着一片的水,鲫鱼侧躺在桶底,只有贴底的一面身体略觉潮润。这是他所难堪的。想逃出这地方,他开始用力地跳。跳了好几回,都给高高的桶框挡住,掉下时依旧侧躺在桶底,且觉身体很痛。他的向上的一颗眼珠看见了稻草人,便哀告道:“我的朋友,你且放下手中的扇子,救一救苦难的我吧!我离开了我的水乡,只有死而已。你为一点儿不忍的心起见,救一救苦难的我吧!”
  鲫鱼这么哀告着,稻草人心酸已极,只有抖抖地摇他的头。他的意思是说:“请你饶恕我,我是个柔弱无能的人啊!我的心不但愿意救你,并且愿意救捕你的那个妇人和她的孩子,更愿意救在你和他们以外的。可是我同植物一样,栽定在这里,不能自由地移动半步。我怎能如我的心愿做呢?请你饶恕我,我是个柔弱无能的人啊!”
  鲫鱼不懂得他的意思,只见他连连摇头,愤怒就像火一般炽盛起来了,大喝道:“这又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你竟没有一点儿人心,只是摇头!原来我错了,自己的苦难,哪有求别人援救的道理!我只当自己努力,努力无效,也不过一死罢了!这又值得什么!”他说着,重又开始跳跃,尾和鳍的尖端都运着十二分的力,不要说别的部分了。
  稻草人见鲫鱼误解他的意思,又没有方法向他说明,只有默默地叹,怨悒地哭了。隔了一会儿,他偶然抬头,看见那渔妇睡着了,一手还执着拉网的绳,这大约因为她过于疲困之故,虽然注意在明朝的粥,也敌不过睡神了。桶里的鲫鱼呢,跳跃的声音听不见了,只有些无力的尾巴拨动的声音。稻草人想,今夜的凄怆,是从来未经过的,真是个悲哀的夜呵!看那些黄白色的小强盗,却吃饱了他们的赃物,正飞舞得起劲呢。这些赃物,全出于主人的老筋骨的气力,现在给他们吃掉,世间有比这个更可怜的事吗?
  星光渐渐微淡,四围被可怕的黑充满了。稻草人忽觉侧面田岸上有一个黑影走来,仔细望去,蓬乱的发髻,宽大的短袄,认得出是一个女子的影子。她立定了,望那停泊着的渔船;不再走过来,却转身向河岸走。不几步到了,就挺挺地立在那里。稻草人以为奇怪,便一意留心于她。
  一种极哀伤的声音从她的口里发出来了,低细而且断续,独有稻草人听得出,因为他听惯了夜间的一切微声。她的声音是以下这些话语:“我不是一条牛,也不是一口猪,怎能随便听从你卖给人家?倘若此时再不出来,明天便被你迫着,卖到人家去了。你得到一点儿钱,也不过赌这么一两场便输掉了,或者喝几天黄汤便化掉了,哪里有什么益处?你为什么一定要迫着我!……只有死,除了死没有路呢!死了,去寻我的死小孩做伴吧!”实在这些也不成话语了,不绝的呜咽将各个声音搅糊,只是涕泣而已。
  稻草人心惊非常,想这又是一件惨痛的事情给他遇见了。她将寻死呢!他急欲救她,出于一种不自觉的情思,因将扇子重重拍着,希望唤醒那疲困的渔妇。但没有效果,那渔妇同死的一样,一动也不动。他于是自恨,像树木一样,栽定在那里,半步也不得移动。他知道见死不救是一种罪恶,而他自己正犯着这种罪恶。这真是比死还难受的痛苦啊!“天快亮吧!工作的农人们快起来吧!鸟儿快飞去报信吧!晨风快吹醒她的寻死的念头吧!”他这样默默祈祷,但四围依然充满着可怕的黑,一切都只默默。他心碎了,然而不能自主,更恐怖地望着那河边立着的黑影。
  她默立了一会儿,身子往前顿了几顿。稻草人知道可怕的时候到临了,手中的扇子只是拍拍地响着。但随后她又挺挺地默立了。
  不知又隔了多少时间,她忽然两臂上举,身体像倒转来的样子,向河中窜去。稻草人看见这样,不等到听见她落水的声音,就没有知觉了。
  明天早晨,农夫从河岸经过,发现了河中的死尸,传告大众,近村的男女都赶出来看。杂沓的脚声,惊醒了酣睡的渔妇;她看那木桶中的鲫鱼,已经僵僵地死了。拿了鱼桶回入船舱,病孩的面庞更瘦了一点儿,咳嗽没有一刻间断了。那老农妇也跟着大众到河边来看;走过她的稻田时,顺便看一看她自己的成绩。完了,一夜工夫,未长足的稻穗都无力地倒了下来,稻叶全转了干枯的颜色!她于是捶胸顿足地哭。人家回过来问她时,看见那稻草人横倒在田旁了。
  《朝花夕拾》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
  我家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园,相传叫作百草园。现在是早已并屋子一起卖给朱文公的子孙了,连那末次的相见也已经隔了七八年,其中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时却是我的乐园。
  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翻开断砖来,有时会遇见蜈蚣;还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会拍的一声,从后窍喷出一阵烟雾。何首乌藤和木莲藤缠络着,木莲有莲房一般的果实,何首乌有拥肿的根。有人说,何首乌根是有像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我于是常常拔它起来,牵连不断地拔起来,也曾因此弄坏了泥墙,却从来没有见过有一块根像人样。如果不怕刺,还可以摘到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远。
  长的草里是不去的,因为相传这园里有一条很大的赤练蛇。
  长妈妈曾经讲给我一个故事听:先前,有一个读书人住在古庙里用功,晚间,在院子里纳凉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在叫他。答应着,四面看时,却见一个美女的脸露在墙头上,向他一笑,隐去了。他很高兴;但竟给那走来夜谈的老和尚识破了机关。说他脸上有些妖气,一定遇见“美女蛇”了;这是人首蛇身的怪物,能唤人名,倘一答应,夜间便要来吃这人的肉的。他自然吓得要死,而那老和尚却道无妨,给他一个小盒子,说只要放在枕边,便可高枕而卧。他虽然照样办,却总是睡不着,—当然睡不着的。到半夜,果然来了,沙沙沙!门外像是风雨声。他正抖作一团时,却听得豁的一声,一道金光从枕边飞出,外面便什么声音也没有了,那金光也就飞回来,敛在盒子里。后来呢?后来,老和尚说,这是飞蜈蚣,它能吸蛇的脑髓,美女蛇就被它治死了。
  结末的教训是:所以倘有陌生的声音叫你的名字,你万不可答应他。
  这故事很使我觉得做人之险,夏夜乘凉,往往有些担心,不敢去看墙上,而且极想得到一盒老和尚那样的飞蜈蚣。走到百草园的草丛旁边时,也常常这样想。但直到现在,总还是没有得到,但也没有遇见过赤练蛇和美女蛇。叫我名字的陌生声音自然是常有的,然而都不是美女蛇。
  冬天的百草园比较的无味;雪一下,可就两样了。拍雪人(将自己的全形印在雪上)和塑雪罗汉需要人们鉴赏,这是荒园,人迹罕至,所以不相宜,只好来捕鸟。薄薄的雪,是不行的;总须积雪盖了地面一两天,鸟雀们久已无处觅食的时候才好。扫开一块雪,露出地面,用一枝短棒支起一面大的竹筛来,下面撒些秕谷,棒上系一条长绳,人远远地牵着,看鸟雀下来啄食,走到竹筛底下的时候,将绳子一拉,便罩住了。但所得的是麻雀居多,也有白颊的“张飞鸟”,性子很躁,养不过夜的。
  这是闰土的父亲所传授的方法,我却不大能用。明明见它们进去了,拉了绳,跑去一看,却什么都没有,费了半天力,捉住的不过三四只。闰土的父亲是小半天便能捕获几十只,装在叉袋里叫着撞着的。我曾经问他得失的缘由,他只静静地笑道:你太性急,来不及等它走到中间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家里的人要将我送进书塾里去了,而且还是全城中称为严厉的书塾。也许是因为拔何首乌毁了泥墙罢,也许是因为将砖头抛到间壁的梁家去了罢,也许是因为站在石井栏上跳了下来罢,……都无从知道。总而言之:我将不能常到百草园了。Ade,我的蟋蟀们!Ade,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
  出门向东,不上半里,走过一道石桥,便是我的先生的家了。从一扇黑油的竹门进去,第三间是书房。中间挂着一块扁道:三味书屋;扁下面是一幅画,画着一只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树下。没有孔子牌位,我们便对着那扁和鹿行礼。次算是拜孔子,第二次算是拜先生。
  第二次行礼时,先生便和蔼地在一旁答礼。他是一个高而瘦的老人,须发都花白了,还戴着大眼镜。我对他很恭敬,因为我早听到,他是本城中极方正,质朴,博学的人。
  不知从那里听来的,东方朔也很渊博,他认识一种虫,名曰“怪哉”,冤气所化,用酒一浇,就消释了。我很想详细地知道这故事,但阿长是不知道的,因为她毕竟不渊博。现在得到机会了,可以问先生。
  “先生,‘怪哉’这虫,是怎么一回事?……”我上了生书,将要退下来的时候,赶忙问。
  “不知道!”他似乎很不高兴,脸上还有怒色了。
  我才知道做学生是不应该问这些事的,只要读书,因为他是渊博的宿儒,决不至于不知道,所谓不知道者,乃是不愿意说。年纪比我大的人,往往如此,我遇见过好几回了。
  我就只读书,正午习字,晚上对课。先生初这几天对我很严厉,后来却好起来了,不过给我读的书渐渐加多,对课也渐渐地加上字去,从三言到五言,终于到七言。
  三味书屋后面也有一个园,虽然小,但在那里也可以爬上花坛去折蜡梅花,在地上或桂花树上寻蝉蜕。好的工作是捉了苍蝇喂蚂蚁,静悄悄地没有声音。然而同窗们到园里的太多,太久,可就不行了,先生在书房里便大叫起来:
  “人都到那里去了?!”
  人们便一个一个陆续走回去;一同回去,也不行的。他有一条戒尺,但是不常用,也有罚跪的规则,但也不常用,普通总不过瞪几眼,大声道:
  “读书!”
  于是大家放开喉咙读一阵书,真是人声鼎沸。有念“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的,有念“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的,有念“上九潜龙勿用”的,有念“厥土下上上错厥贡苞茅橘柚”的……。先生自己也念书。后来,我们的声音便低下去,静下去了,只有他还大声朗读着:
  “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呢~~;金叵罗,颠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
  我疑心这是极好的文章,因为读到这里,他总是微笑起来,而且将头仰起,摇着,向后面拗过去,拗过去。
  先生读书入神的时候,于我们是很相宜的。有几个便用纸糊的盔甲套在指甲上做戏。我是画画儿,用一种叫作“荆川纸”的,蒙在小说的绣像上一个个描下来,像习字时候的影写一样。读的书多起来,画的画也多起来;书没有读成,画的成绩却不少了,成片段的是《荡寇志》和《西游记》的绣像,都有一大本。后来,因为要钱用,卖给一个有钱的同窗了。他的父亲是开锡箔店的;听说现在自己已经做了店主,而且快要升到绅士的地位了。这东西早已没有了罢。
  九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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