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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陀思妥耶夫斯基集:卡拉马佐夫兄弟(上下)(世界名著名译文库)

書城自編碼: 2550844
分類: 簡體書→大陸圖書→小說世界名著
作者: [俄罗斯]陀思妥耶夫斯基 著,徐振亚,冯增义 译
國際書號(ISBN): 9787542650443
出版社: 上海三联书店
出版日期: 2015-04-01
版次: 1 印次: 1
頁數/字數: 全两册/687000
書度/開本: 16开 釘裝: 精装

售價:NT$ 5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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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思妥耶夫斯基巅峰之作。
★豆瓣高分小说(9分以上,满分10分)。
★著名翻译家徐振亚、冯增义倾心翻译。国内优质译本。
★本丛书由翻译名家柳鸣九主编,多位著名翻译家、学者编选,极具收藏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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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世界名著名译文库 陀思妥耶夫斯基集:卡拉马佐夫兄弟(套装上下册)》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代表作之一。小说通过一桩真实的弑父案,描写老卡拉马佐夫同三个儿子即两代人之间的尖锐冲突。老卡拉马佐夫贪婪好色,独占妻子留给儿子们的遗产,并与长子德米特里为一个女子争风吃醋。一天黑夜,德米特里疑心自己的情人去跟老头儿幽会,便闯入家园,一怒之下,差点把老头儿砸死。他仓皇逃离后,躲在暗中装病的老卡拉马佐夫的私生子斯梅尔佳科夫悄然杀死老爷,造成了一桩震惊全俄的扑朔迷离的血案,从而引发了一连串惊心动魄的事件。作品展示了一个错综复杂的社会、家庭、道德和人性的悲剧主题,体现了高超艺术手法。
關於作者:
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与大文豪列夫?托尔斯泰、屠格涅夫等人齐名,是俄国文学的杰出代表。他所走过的是一条极为艰辛与复杂的生活与创作道路,曾直面死亡和被流放西伯利亚,是俄国文学史上最复杂、最矛盾的作家之一。有人说“托尔斯泰代表了俄罗斯文学的广度,陀思妥耶夫斯基则代表了俄罗斯文学的深度”。主要作品有《罪与罚》、《白痴》、《卡拉马佐夫兄弟》及《死屋手记》等。
徐振亚,生于1943年,上海嘉定人,华东师范大学教授,上海翻译家协会副会长。主要译著有《交换》、《另一种生活》、《火灾》、《芙蓉》、《美好而狂暴的世界》、《马背日记》、《彼得堡故事》、《罗亭》、《烟》、《断头台》、《阿赫玛托娃诗文集》、《卡拉马佐夫兄弟》、《陀思妥耶夫斯基书信选》及《陀思妥耶夫斯基论艺术》等。
冯增义,1931年生,江苏无锡人,华东师范大学教授,从事俄国文学教学和研究,曾任华东师范大学外语系副主任。主要翻译作品有《陀思妥耶夫斯基书信选》、《陀思妥耶夫斯基论艺术》、《卡拉马佐夫兄弟》、《生活与命运》(以上为合译),托尔斯泰《忏悔录》等,论文有《屠格涅夫长篇小说的心理分析》、《〈死屋手记〉散论》、《陀思妥耶夫斯基艺术观初探》、《论〈罪与罚〉》等;参加编写的外国文学教材、辞书有《俄国文学史》、《外国文学作品选》、《当代世界文学名著辞典》等。《俄国文学史》获全国高校优秀教材特等奖。
目錄
译本序 
作者的话
第一部
 第一卷 一个家庭的历史
一 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
二 打发长子
三 第二次结婚以及第二个妻子生的两个孩子
四 第三个儿子阿廖沙
五 长老们
 第二卷 不合时宜的聚会
一 来到修道院
二 老丑角
三 虔诚的乡下女人
四 信仰不坚的太太
五 必定如此,必定如此
六 这种人活着有什么用!
七 野心勃勃的神学校学生
八 争吵
 第三卷 好色之徒
一 在仆人房里
二 丽萨维塔?斯梅尔佳夏娅
三 一颗火热的心在忏悔(诗歌)
四 一颗火热的心在忏悔(故事)
五 一颗火热的心在忏悔(“脚跟朝上”)
六 斯梅尔佳科夫
七 争论
八 喝白兰地的时候
九 色鬼
十 两个女人在一起
十一 又一个丧失了名誉的人
第二部
 第一卷 折磨
一 费拉蓬特神甫
二 在父亲家里
三 和小学生们相遇
四 在霍赫拉科娃家
五 客厅里的折磨
六 小木屋里的折磨
七 空气清新的室外
 第二卷 赞成与反对
一婚约
二 斯梅尔佳科夫弹吉他
三 兄弟俩互相了解
四 叛逆
五 宗教大法官
六 暂时还很不清楚的一章
七 “跟聪明人谈谈也是有趣的”
 第三卷俄罗斯教士
一 佐西马长老和他的客人们
二 已故司祭佐西马长老的生平(传略),阿列克谢?
费奥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根据他的自述编写
三 佐西马长老谈话和训言摘录
第三部
 第一卷 阿廖沙
一 腐臭的气味
二 那样的时刻
三 一根葱
四 加利利的伽拿
 第二卷 米佳
一 库兹马?萨姆索诺夫
二 “猎狗”
三 金矿
四 在黑暗中
五 突然的决定
六 我亲自来了
七 无可争议的旧恋人
八 梦呓
 第三卷 预审
一 佩尔霍金交上官运
二 报警
三 灵魂磨难的历程。第一次磨难
四 第二次磨难
五 第三次磨难
六 检察官捉住了米佳
七 米佳的重大秘密
八 证人的证词。婴儿
九 米佳被带走了
第四部
 第一卷 男孩子们
一 科利亚?克拉索特金
二 孩子们
三 一个小学生
四 茹奇卡
五 在伊柳沙的病榻旁
六 早熟
七 伊柳沙
 第二卷 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哥哥
一 在格鲁申卡家里
二 一条病腿
三 小魔鬼
四 颂歌和秘密
五 不是你,不是你
六 与斯梅尔佳科夫的第一次会面
七 第二次走访斯梅尔佳科夫
八 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走访斯梅尔佳科夫
九 魔鬼。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的噩梦
十 “这是他说的”
 第三卷 错误的审判
一 致命的一天
二 危险的证人
三 医学鉴定和一磅胡桃
四 幸福向米佳微笑
五 突如其来的灾难
六 检察官的演说。性格分析
七 历史的回顾
八 关于斯梅尔佳科夫的专题研究
九 淋漓尽致的心理分析。飞奔的三驾马车检察官演说的结尾
十 律师的演说。两头都能打人的大棒
十一 不存在这笔钱。也没有发生抢劫的事
十二 也没有发生谋杀
十三 诲淫诲盗的评论家
十四 庄稼汉固执己见
 尾声
一 营救米佳的计划
二 谎言一时成了真理
三 伊柳沙的葬礼。巨石旁的演说
 附录
陀思妥耶夫斯基关于《卡拉马佐夫兄弟》的论述
內容試閱
伊凡的内心分裂



我不是医生,但我觉得现在已经到了我非常必要向读者交代一下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病情的时候了。我只想预先说明一点:今天晚上他恰好处于脑炎发作的前夜。其实他早就有病,但他的机体对疾病作了顽强的抵抗,最后终于被脑炎完全控制了。我对医学一窍不通,只能冒昧提出假设,也许他以惊人的毅力确实暂时延缓了病情,当然他也幻想能彻底根除它。他知道自己不舒服,但是在这个时候,在即将来临的决定他一生的关键时刻,在他应该出场,勇敢和果断地说出自己的意见,并且亲自“向自己证明自己无罪”的时候,他特别讨厌自己生病。不过话还要说回来,有一次他还是去找了那位刚从莫斯科来的医生,就是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为了实现自己的幻想而特地请来的那位医生,这在前面我已经提到过。医生听了他的自述对他进行了检查,断定他的脑子有点失常,而且对他怀着厌恶的心情所作的自述丝毫不感到奇怪。“您在目前情况下产生幻觉是非常可能的,”医生肯定地说,“虽然还需要进一步检查……总之,必须开始认真治疗,刻不容缓,不然后果是严重的。 ”但伊凡
·费奥多罗维奇从他那里出来以后,没有听从他的明智的劝告,根本没有把要他躺下治疗的话当作一回事:“我现在能走动,暂时还有力气,要是我倒下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到那时候谁愿意给我治就让谁来治吧。 ”他手一挥就这样决定了。因此,他现在坐在那儿,几乎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处于梦魇状态,正如我说过的那样,他正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对面靠墙的沙发上的那个东西。突然发现那里坐着一个人,天知道他是怎样走进来的,因为伊凡·费奥多罗维奇从斯梅尔佳科夫那儿回来走进房间的时候,他还不在。那是一位老爷,或者不如说是某种类型的俄国绅士,年纪已经不轻,“年近半百”,正如法国人说的那样,那一头浓密的黑发和那把山羊胡子中间夹杂着缕缕银丝。他穿着一件咖啡色的上衣,显然出自高级裁缝之手,但已经穿旧了,大概还是三年前做的,式样早就不时兴了,这种衣服在富裕的上流人物中间已经有两年没人穿了。至于衬衫、围巾式的长领带,全都跟衣着入时的绅士一模一样,可是近看的话,那就会发现衬衫有点儿脏,宽阔的围巾式领带也是十分破旧。客人那条方格子长裤非常合身,但颜色显得太浅,也太狭小,所以现今也没有人穿了,就像客人戴的那顶白色绒帽一样太不合时令了。总而言之,这是囊中羞涩的情况下维持的那种体面外表。这位绅士很像那种在农奴制时代盛极一时的游手好闲的地主。他虽然见过世面,与上流社会有过交往,交游甚广,可能至今还有联系,但是度过了青年时代优裕欢乐的生活之后,加上不久前农奴制又被废除,渐渐家道中落,变成了一名到处打秋风的上等食客,人家之所以接待他,是因为他性格随和,易于相处,也还因为他怎么说也还是一个体面的人,无论招待什么来客都可以让他作陪入席,当然只能作为一个小小的陪客。这类性格随和、不失绅士风度的食客善于言谈,可以入局玩牌,但决不喜欢强加给他们的任何委托。他们通常是孤身一人,或者是终身未娶的光棍,或者是鳏夫,也可能有子女,但他们的子女总是寄养在远处的姑妈或姨母的家里,他们在上流社会中几乎从不提起自己的子女,似乎为这种亲缘关系而感到害臊。他们和子女们逐渐完全疏远了,只是偶尔在生日和圣诞节收到他们的贺信,有时甚至也会给他们回上一两封信。不速之客的容貌不但敦厚随和,而且可以适时作出种种和蔼可亲的表情。他身上没有表,但始终备着一副系在黑丝带上的玳瑁夹鼻眼镜。右手中指上醒目地戴着一枚又粗又重、镶有普通猫眼石的金戒指。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气呼呼地沉默着,他不想先开口说话,客人坐在那儿等着,完全像一个刚从楼上专门为他安排的房间里下来陪主人喝茶的食客,但因为主人皱着眉头在想心事,他只好静默着,但只要主人一开口,他准备随时开始亲切友好的谈话。突然他脸上流露出类似一种关切的表情。

“你听我说,”他开口对伊凡·费奥多罗维奇说,“对不起,我无非是提醒你:你去找斯梅尔佳科夫原是为了打听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情况,结果却一无所获回来了,你一定是忘记了 ……”

“啊,是的!”伊凡突然脱口而出,脸上蒙上了忧虑的阴影。“是的,我忘记了 ……不过现在反正都一样,一切都到明天再说吧。”他自言自语地说。“至于你嘛,”他恼怒地对着客人说,“这是我自己应该马上想起来的,因为我正在为此而苦恼!现在你突然闯了进来,难道我就会相信,这是你提醒的,而不是我自己想起来的吗?”

“那你就别信好了。”绅士亲切地笑笑,“强制性的信仰算什么?而且在信仰方面任何证据都不起作用,特别是物质上的证据。多马获得信仰并非因为他见到了复活的基督,而是他本来就渴望有信仰。举例来说吧,那些相信招魂术的人……我就非常喜欢他们……你想想,他们自以为对树立信仰是有益的,因为他们看到魔鬼从另一个世界向他们露出了犄角。他们说:‘这就是证据,所谓物质的证据,足以证明另一个世界是存在的。’你瞧,不仅有另一个世界,而且还有物质的证据,真太棒啦!不过最后还有个问题,如果证明了魔鬼的存在,但是还不知道是否已经证明了上帝的存在。我想报名加入唯心主义协会,与他们对着干:‘我是现实主义者,但不是唯物主义者,哈——哈!’ ”

“你听着,”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突然从桌子后面站了起来,“我现在好像是在说梦话……肯定是在说梦话……你尽管胡说八道吧,我却无所谓!你无法像上次那样使我发狂。我只是感到有点害臊……我想在房间里走动走动……我有时看不见你,甚至也听不到你的声音,就像上次那样,但我总能猜到你在胡诌些什么,因为这是我
,我自己在说 ,而不是你 !我只是不知道,上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在睡觉,还是醒着。现在我就要用毛巾浸了冷水敷在头上,也许你会立刻化为乌有。 ”

伊凡·费奥多罗维奇走到墙角里,拿了块毛巾,就像他说的那样浸到冷水里,然后敷在额头上,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我很高兴,我们之间已经直接用‘你’来称呼了。 ”

“笨蛋,”伊凡笑了起来,“难道我还会客气地用‘您’来称呼你吗?我现在很快活,只是太阳穴很痛 ……后脑勺也痛 ……我请你别再像上次那样大谈哲理。如果你不肯马上滚蛋,那就聊点开心的吧。你可以瞎编一通,你不就是个食客吗,那就编吧。你总能编出种种可怕的故事!不过我不怕你。我能制服你。总不至于把我送进疯人院的!”

“食客,这太妙了。这正是我的本来面目。我在这世界上不是食客又是什么呢?顺便说一下,我听你这样说感到有点儿奇怪:你似乎渐渐地把我当作某种实体,而不再像上次那样硬把我当做你的幻想……”

“我从来没有把你当作真实的存在。 ”伊凡几乎怒吼道,“你是谎言,你是我的疾病,你是幻影。我只是不知道怎样消灭你,而且看样子暂时还得要忍受一段时间。你是我的幻觉。你是我的化身,但是只体现了我的一个方面
……体现了我部分的思想感情,而且是最卑鄙愚蠢的思想感情。从这方面来说,我觉得你很有意思,如果我有时间的话可以跟你周旋一番……”

“等一等,等一等,让我来揭穿你吧:刚才在路灯下你冲着阿廖沙大叫:‘你是从他那儿知道的!你怎么知道他到我这儿来过?’你这是想起了我吧。所以,你在一瞬间确实是相信的,你相信我是真实的存在。”绅士温和地笑了起来。

“是的,这是天生的弱点……但我不能相信你。我不知道上一次我是在睡梦中还是醒着。也许那时我只是梦见你,根本不是真的见到你……”

“那你刚才为什么对阿廖沙那么严厉?他很可爱,在佐西马长老的事情上我对不起他。 ”

“你别提阿廖沙!你好大胆,食客!”伊凡又笑了起来。

“你一面骂一面笑 ——这是个好兆头。不过你今天比上次对我客气多了,我也知道是什么原因:是那个重大的决定……”

“你别提那个决定!”伊凡愤怒地大叫。

“我理解,我理解,这很高尚,这很好,你明天要去为令兄辩护,牺牲自己……这是骑士风度。”

“住口,不然我踹你几脚!”

“那样的话我还有点高兴,因为我的目的就达到了:如果踹我几脚,那就意味着你承认我的存在,因为总不能踹幻影吧。别再开玩笑了:
你想骂就骂,我反正无所谓,不过对我也还是客气一些为好。不然又是笨蛋又是食客的,像什么话呀!”

“我骂你也就是骂自己!”伊凡又笑了起来,“你就是我,就是我自己,只不过面孔不同罢了。你所说的正是我心里想的 ……你根本讲不出什么新的内容!”

“如果我跟你在思想上完全一致,那只能使我感到荣幸。”绅士彬彬有礼而庄重地说。

“你专门挑我的坏思想,尤其是那些愚蠢的想法。你既愚蠢又庸俗。你太愚蠢了。不行,我简直受不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呢?”伊凡恨得咬牙切齿。

“我的朋友,我还是想当一名绅士,也希望别这样看待我。”客人开始说,突然流露出一种强烈的、纯粹食客式的自尊,虽然这种自尊是温和而事先留有余地的,“我很穷,但 ……我不想说我很诚实,但是 ……社会上普遍公认我是一个堕落的天使,其实我无法想象自己原先怎么会是个天使。如果说我曾经是个天使,那也是陈年往事了,不妨把它忘了吧。现在我珍惜的只是一个正派人的名声,我随遇而安,尽量做个讨人喜欢的人。我真诚地热爱人们,可是他们大肆诽谤我。当我偶尔在这儿栖身的时候,我的生活似乎变得实在了。这是我最喜欢的。我自己像你一样,也苦于不切实际的幻想,所以才喜欢你们尘世的现实主义。你们这里的一切都是明白的,有定理,有几何学,而我们那里都是一些不定方程式!我在这里走来走去,不停地幻想。我喜欢幻想,而且我在尘世间变得迷信了 ——请你别见笑;我变得迷信了,而这恰好是我所喜欢的。我在这里接受了你们的一切习惯:我喜欢上公共浴室,你想得到吗?我喜欢跟商人和神甫们一起洗蒸汽浴。我的理想就是彻底地一劳永逸地化为一个七普特重的肥胖的商人太太,相信她所相信的一切。我的理想是走进教室,诚心诚意献上一支蜡烛,这是我的真心话。那样我的痛苦也就结束了。我也喜欢在你们这儿治病:春天流行天花,我就到育婴堂去给自己种了牛痘。你不知道那天我是多么满意:我捐了十个卢布给我们的斯拉夫兄弟!……啊,你不在听我说话。你知道吗,你今天情绪好像不太好。”绅士略作停顿后说,“我知道,你昨天去找过那位医生……你身体怎么样?医生对你说了什么?”

“笨蛋!”伊凡粗鲁地说。“你真聪明。你又骂人了?我并不是出于同情,只是随便说说罢了。

你可以不回答。现在又流行起风湿病来了……”

“笨蛋!”伊凡又骂了一句。

“你总是老一套。我去年得了风湿病,至今还记忆犹新。 ”

“鬼也会生风湿病?”

“为什么不呢,既然我有时化身为人。我化身为人,就要承担其后果。魔鬼说我是撒旦,但人间的一切并不陌生。”

“怎么,怎么?魔鬼对人间的一切……鬼能说出这种话倒还算聪明! ”

“我很高兴,我终于使你满意了。 ”

“你这话可不是从我这里搬去的,”伊凡似乎大吃一惊,突然停住了,“我从来都没有想到过这一点,真奇怪 ……”

“这很新鲜,不是吗?这一次我不耍滑头,让我给你解释一下。你听着:在梦中,特别是噩梦里的时候,由于肠胃不舒服或别的什么原因,有时会梦见种种美妙动人的场面,栩栩如生的情景,跌宕起伏的事件,甚至一连串离奇曲折的事情,中间巧妙地穿插了种种出乎意料的细节,从你最高尚的表现直到胸衣上最后一颗纽扣,无所不有,我可以向你赌咒,就连列夫·托尔斯泰都编不出来,而且做这种梦的有时根本不是什么作家,而是最普通的人,小公务员、小品文作者、神甫
……这简直是个难解的谜:一位大臣甚至亲口对我说,他所有的好主意都是在睡梦中想出来的。这不,现在就是这样,我虽然是你的幻觉,但是就像在噩梦中一样,我说的全是你从来没有想到过的新鲜想法,因此我完全不是在重复人的思想,但我只是你的噩梦,仅此而已。 ”

“你胡说。你的目的恰恰是要使我相信你是独立存在的,而不是我的噩梦,所以你现在硬要说自己是梦。 ”

“我的朋友,我今天采取了一个特别的方法,我以后再来告诉你。你等等,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噢,对了,我说我当时着了凉,不过不在你们这儿,还在那边
……”

“那边是什么地方?我问你,你是不是要在我这儿待很久,你不愿离开吗?”伊凡几乎绝望地叫了起来。他停止了踱步,坐在沙发上,又用两肘撑在桌子上,双手紧紧抱着头。他从头上扯下湿毛巾,懊丧地把它扔在一边:它显然不起作用。

“你的神经不正常, ”绅士漫不经心地说,但态度完全是友好的,“你甚至因为我也会着凉而生气,其实那是很自然的事。我当时急于去参加一个外交晚会,要见一位觊觎大臣位置的彼得堡贵妇人。不用说,要穿上燕尾服,系白领带,戴手套,可当时我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为了到你们人间来,我还要飞越广阔的空间
……当然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但是要知道太阳光照到这里还要整整八分钟呢,但是你不妨想象一下穿着燕尾服和敞口背心的滋味。精灵是不会着凉的,可当时我已经化为人形,所以
……总之,我心血来潮就匆匆上路了,可是在茫茫空间,在以太里,在空气上面的水里 ——要知道那儿很冷很冷
……其实那里已经不能称之为冷了,你想想,零下一百五十度!大家知道乡下姑娘的恶作剧吧:在零下三十度的大冷天让一个不明情况的人舔一下斧头;舌头一下子粘在斧头上,那个傻瓜被血淋淋地粘去一层皮;但这只不过是零下三十度,而现在是零下一百五十度,我想只要手指碰一下斧头,那手指就没有了,如果
……那里也有斧头的话……”

“那里有斧头吗?”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突然漫不经心而又厌恶地打断他说。他拼命挣扎,尽量不让自己相信自己的梦呓并陷入完全的疯狂。

“斧头?”客人惊讶地反问道。

“是呀,斧头在那里会怎样呢?”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突然以一种蛮不讲理和紧追不放的执拗口气大声问道。

“斧头在太空里会怎样?多妙的想法!如果掉下来,我想,它会莫名其妙地像一颗卫星那样绕着地球转。天文学家会计算出斧头在地平线上的起落时间,格特楚克会载入历书,就是这样。 ”

“你真蠢,你实在太蠢了!”伊凡固执地说,“你吹牛也该吹得巧妙些,不然我就不愿听了。你想用现实主义压服我,让我相信你是存在的,但我不愿相信你的存在。我决不相信!”

“我可没有胡说,说的全是实话;不过很遗憾,真话几乎永远不会是花哨动听的。我看你一定希望我说出什么豪言壮语或者美妙动听的话。那我只能表示遗憾,因为我只能做我力所能及的事……”

“别说空话,蠢驴!”

“这怎么是空话呀,当时我整个右半身都已经瘫痪,在那里抱怨和痛苦地呻吟。我找遍了所有的医生:他们只善于诊断,对你讲起病来如数家珍,但就是治不了病。还遇到过一位热心的大学生;他说,即使您死了,但您会知道自己死于什么病!他们都是老一套,把病人送到专家那里。他们说我们只会诊断,现在您去找某某专家,他一定会治好你的病。我可以告诉你,原先那些能治百病的医生完全绝迹了,现在只有那种专家,他们在报纸上大登广告。要是你的鼻子出了毛病,他们就打发你去巴黎:说那里有位欧洲的鼻科专家能治。你到了巴黎,他检查了你的鼻子;他说我只能治好您的右鼻孔,左鼻孔我是不治的,那不是我的专业范围,我给您治好右鼻孔后您再去维也纳,那里有专家可以治好您的左鼻孔。你怎么办呢?我只好去找民间偏方,一位德国医生建议我在澡堂洗蒸汽浴,用蜂蜜和盐擦身。我想这无非是再多去一次澡堂,我便去了,浑身上下都擦遍了盐和蜂蜜,却毫无效果。绝望之余我向米兰的马捷伊伯爵写了一封信:他寄来了一本书和药水,愿上帝保佑他,你想得到吗,最后还是霍夫的麦芽糖浸膏治好了我的病!我是偶然买到的,喝了一瓶半病就完全好了,简直跳舞都可以,真是药到病除。我决定要登报向他‘致谢’,感激之情要求我这样做,可是你想得到吗,又搞出新的麻烦来了;居然没有一家报纸肯登!他们说:‘这太反动了,谁也不会相信的,现在已经没有魔鬼了。’他们劝我说:‘您就别署名了吧。’如果不署名字,那又算什么感谢呀。我笑着对办事员说:‘在我们这个时代,相信上帝是反动的,而我是个魔鬼,相信我总可以吧。’他们说:‘这我们理解,谁不相信魔鬼呢,但还是不能登,那样会损害报纸的倾向性。是否可以用笑话的形式刊登?’我想,作为笑话刊登就没有意思了。结果就没有登。你信不信,对这件事我一直耿耿于怀。我那些最美好的感情,如感激之情被禁止流露仅仅是由于我的社会地位。 ”

“你又要讲那套大道理了!”伊凡恨得咬牙切齿。

“怎么会呢,不过有时难免要发发牢骚。我这个人受到的诽谤也够多的了。你就不停地说我愚蠢。一看就知道是个年轻人。我的朋友,关键不仅在于聪明不聪明!我天性善良而乐观,‘我还编过各式各样的通俗喜剧哩 。看来,你完全把我当作白了头的赫列斯达科夫了,但是我的遭遇要艰难得多。自从混沌初开就硬给我加了一项永远无法理解的使命,那就是‘否定’,但我的心地十分善良,并不擅长否定。可是他们说不行,你一定要去否定,没有否定也就没有批评,如果没有‘批评栏’,那还算什么杂志?没有批评便只剩下一片‘赞美’声,但对于生活来说仅有一片‘赞美’声是不够的,应该使这种‘赞美’经过怀疑熔炉的考验,如此等等。不过这一切我都没有插手,不是我创造的,我也不负任何责任。可是他们选了我这头替罪羊,硬要我为批评栏写文章,结果就有了生活。我们懂得这出喜剧:譬如说我吧,我就直截了当地要求消灭自己,但他们说不行,你应该活下去,因为如果没有你,那就一无所有了。假如世界上一切都合理,那就什么问
题都没有。没有你也就不会发生任何事情了,但是这世界上理应发生一些事件的。于是我只好违心地为制造事件而效劳,奉命干些荒唐事。尽管人们具有不容置疑的智慧,却把这出喜剧当作一件严肃的事情。他们的悲剧也就在这里。他们当然也感到痛苦,但
……他们仍然活着,实实在在地,而不是虚幻地活着,因为痛苦就是生活。如果没有痛苦,生活还有什么乐趣呢 ——一切都变成了没完没了的感恩祈祷,这固然很神圣,但未免有点儿枯燥。至于我呢,我也感到痛苦,但我毕竟没有生活。我是不定方程式中的
X。我是生活的一种幻影,无始无终,最后连怎样称呼自己都忘记了。你在笑?……不,你没有笑,你又生气了。你总是在生气,你念念不忘的只有智慧,我要向你再说一遍,只要我能化为七普特重的商人太太的灵魂并向上帝献上一支蜡烛,我甘愿放弃整个天上的生活,放弃一切职位和荣誉。 ”

“难道连你也不信上帝了吗?”伊凡恶狠狠地冷笑一声。

“怎么对你说呢,假如你是认真的……”

“有没有上帝?”伊凡又用那种蛮不讲理和紧追不放的固执态度大声说。

“啊,那你是认真说的了?我亲爱的,我真的不知道。你瞧我可说了一句了不起的话。 ”

“既然你不知道,那你怎么能见到上帝呢?不,你不是独立的存在。你就是我,你就是我 ,别的什么也不是!你是下贱的东西,你是我的幻想!”

“要是你愿意,也可以说我和你信仰的是同一种哲学,这是句公道话。‘我思故我在’,这一点我知道得很清楚,至于我周围的其他一切,包括这世界,上帝,甚至魔鬼本身 ——这一切对于我来说都尚未得到证实,它们究竟是否独立存在,或者只是我的衍生物,是混沌之初就独立存在的我的逻辑发展 ……一句话,我马上就结束,因为看样子你马上要跳起来跟我打架了。 ”

“你还是讲个笑话吧!”伊凡痛苦地说。

“笑话倒是有的,而且恰好切合我们的话题,其实也不是笑话,而是神话。你责备我没有信仰:‘你见到了,但又不相信。’但是,我的朋友,其实并非我一个人这样,我们那儿现在大家都给搞糊涂了,而且全是你们的科学造成的。以前还只知道原子、五种感觉、四种元素,那一切都还马马虎虎过得去。原子在古代就已经有了。可是我们听说你们发现了‘化学分子’和‘原生质’以及鬼知道什么东西,我们大家就夹紧了尾巴。简直是一片混乱,主要是迷信,谣言。我们那儿的谣言和你们这儿一样多,甚至还要多些,最后还有告密,我们那儿也有这样一个机构,专门收集‘某种情报’,这个荒唐的神话还是我们中世纪 ——不是你们的中世纪,而是我们的中世纪,即使我们那儿也没有人相信这神话,除了那里七普特重的商人太太,这里说的还是我们的、而不是你们的商人太太。你们这儿有的一切,我们那儿都有,这是我出于友情才向你透露我们的这个秘密,虽然这是禁止的。这神话说的是天堂里的事。据说,你们人间有这样一位思想家和哲学家,他‘否定一切,包括法律、良心、信仰’,最主要是来世的生活。他死了,他以为,他将直接进入黑暗和死亡,结果在他面前出现了来世的生活。他感到既惊奇又愤怒,他说:‘这一切跟我的信念是矛盾的。 ’他因此而受到了处罚 ……就是说,你瞧,请原谅,我只是转述了我所听到的一切,这只是神话而已
……你瞧,他们罚他在黑暗中走完一千万兆公里(现在我们那儿也改用公里了),他走完一千万兆公里之后,天堂之门便向他打开,一切都会得到宽恕……”

“你们那个世界上,除了走一千万兆公里之外,还有什么样的惩罚吗?”伊凡带着一种奇怪的兴奋神情打断说。

“什么样的惩罚?唉,你就别问了:以前还有种种惩罚,现在越来越主张道德上的惩罚了,什么‘良心的谴责啦’,全是这类胡说八道。这也是从你们这儿搬来的,因为‘你们的风尚变得敦厚了’。可是谁沾了光呢,沾光的只是那些无耻之徒,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良心,良心的谴责又何从谈起,倒霉的却是那些良心尚未泯灭,还保留着荣誉感的正派人,所以基础尚未打好的改革,而且还是从别人的制度中抄袭过来的改革,有百弊而无一利!还不如古时候的火刑更好些。再说那个被罚要走完一千万兆公里的人,他站了一会儿,看了看,便在路中央躺下了:‘我不愿走了,根据原则我不走了!’你把有教养的俄国无神论者的灵魂和在鲸鱼肚子里生了三天三夜闷气的先知约拿的灵魂糅在一起 ——就成了那个躺在路上的思想家的性格。 ”

“那他躺在什么东西上面呢?”

“那儿总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他躺的。你不是在嘲笑吗?”

“好样的!”伊凡大声说,依然带有那种古怪的兴奋心情。现在他已经怀着一种出乎意外的好奇心在听对方说话了。“怎么,现在他还躺着吗?”

“问题就在于他没有坚持下去。他躺了将近一千年,后来他就站起来走了。 ”

“真是头蠢驴!”伊凡大声叫了起来,一面神经质地哈哈大笑,似乎拼命在想什么,“永远躺着,或者走完一千万兆公里不是一回事吗?那不是要走十亿年吗?”

“甚至还要多得多,可惜现在没有笔和纸,不然可以算出来。不过他早已走到了,所以才有了这个笑话。 ”

“他怎么会走到呢!他哪儿来的这十亿年?”

“你只想到我们现在的这个地球!现在的这个地球可能已经重复出现过十亿次了:衰亡,冷却,爆裂,粉碎,化为各种元素,空气上面似乎又是水,然后又出现彗星,又出现太阳,又从太阳中生出地球——这样的循环往复也许已经轮回过无数次了,而且总是一个样子,丝毫不差。实在是太乏味了……”

“得了吧,他走到以后又发生了什么?”

“刚给他打开了天堂之门,他便走了进去,还没有待上两秒钟 ——这是按表上的时间算的(虽然依我看来,他口袋里的表一路上早就化为元素了)——他待了还不到两秒钟,便感叹地说,为了这两秒钟他不仅可以走完一千万兆公里,而且可以走完一千万兆公里乘上一千万兆的距离,甚至再乘上千万兆次方!总之,他不但唱了‘赞美诗文’,而且还添油加醋,因此有些思想方式比较纯正的人一开始甚至都不愿意和他握手:因为他跃身一变成了保守派,这速度也实在太快了。俄国人的天性嘛。我要再说一遍:这是神话。贩来什么,就卖什么。这就是我们那儿对这些问题的见解。 ”

“我可把你逮住了!”伊凡带着一种近乎孩子气的欢乐叫了起来,似乎他终于想起了什么,“这则关于一千万兆年的笑话是我自己编出来的!我当时十七岁,我在念中学 ……当时我编了这则笑话并讲给了一个同学听,他的名字叫科罗夫金,那还是在莫斯科的时候
……这则笑话可以说别出心裁,不可能是从什么地方抄袭的。我快把它忘了 ……但现在我又不知不觉地想起来了 ——是我自己想起来了,而不是你讲的!许多事情往往会在无意之间想起来,甚至在被押往刑场的时候也会回想起来
……在梦中想起来。你现在就是这样的梦。你是梦,实际上并不存在!”

“从你否定我的这种激情看来,”绅士笑了起来,“我确信,你还是相信我的。 ”

“一点也不!连百分之一都不相信!”

“那么总有千分之一你是相信的。所占的比例极小极小,但也许很起作用,你得承认你是相信的,哪怕只有三分之一 ……”

“永远不会相信!”伊凡怒不可遏地吼道,“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倒是很愿意相信你的!”突然他又奇怪地补充一句。

“咳!这下你承认了!但我心肠好,这件事情上我也可以帮助你。你听着:这是我逮住了你,而不是你逮住了我!我是故意对你讲了你自己编的但早已被你忘记了的笑话,目的是要让你彻底不相信我。 ”

“你扯谎!你来的目的是要我相信你是存在的。 ”

“正是这样。但是犹豫、不安、信仰和无信仰之间的斗争,对于像你那样有良心的人来说,有时实在太痛苦,还不如去上吊自杀的好。我正是因为知道你有点儿相信我,我才讲了这则笑话,让你彻底不相信。我让你在信仰和无信仰之间游移不定,我这样做有我的目的。这是一种新方法:等到你彻底不相信我的时候,你立刻就会当着我的面要我相信我不是梦,我是真实的存在,我已经看透你了;这样我便会达到目的了。而我的目的是高尚的。我只是把一粒小小的信仰的种子撒在你身上,这粒种子就会长成一棵橡树 ——而且还是参天大树,你坐在上面就会希望成为‘苦行修士和圣女’;因为你内心深处非常非常希望这样,你将以蝗虫和野蜂蜜充饥,到沙漠中去拯救自己的灵魂。 ”

“这么说来,你这混蛋一心想拯救我的灵魂?”

“有时候总要做点好事嘛!你又生气了,我看出你又生气了!”

“小丑!你有没有诱惑过那些靠蝗虫充饥,一连十七年在荒漠中祈祷,全身长满苔藓的人?”

“我亲爱的,我就是专干这一行的。你可以忘记整个地球和花花世界,但你一定会迷上这样的人,因为这是一块非常贵重的宝石;这样的一颗灵魂有时抵得过整个星座 ——我们有自己的计算办法。这样的胜利是太珍贵了!他们中间有些人论修养真的不比你差,尽管你不会相信:他们能在一瞬间洞察信仰和无信仰的深度,有时候会使你感觉到只差一点点就会‘摔个倒栽葱’,就像演员戈尔布诺夫所说的那样。 ”

“结果怎样,碰了一鼻子灰吧?”

“我的朋友,”客人以一种教谕的口气说,“碰了一鼻子灰有时总比完全没有鼻子好,不久前有一位生病的侯爵(肯定是由专家治疗过的)在向耶稣会神甫作忏悔时就是这样说的。当时我在场,简直妙极了。他说:‘请您把我的鼻子还给我吧。’一边说还一边捶打自己的胸膛。‘我的孩子,’神甫搪塞说,‘一切都会按照不可预测的天命得到补偿,有形的不幸有时会带来无形的好处。如果严峻的命运使您失去了鼻子,那么您的好处就在于您这一生再也没有谁敢对您说:‘您碰了一鼻子灰。 ’‘神甫,这可不是安慰呀!’这个绝望的人叫了起来,‘相反,只要我的鼻子在原来的位置上,我宁愿天天碰一鼻子灰!’‘我的孩子,’神甫叹了口气说,‘不能一下子要求得到全部好处,这已经是在埋怨上帝了,即使这样上帝也没有忘记您;因为如果您像刚才那样大喊大叫,说什么您乐意一辈子碰一鼻子灰,那么您的愿望已经间接地达到了:因为您失去鼻子就好像等于碰了一鼻子灰……’ ”

“呸,一派胡言!”伊凡叫了一声。

“我的朋友,我只是想让你乐一乐,但我发誓,这是真正的耶稣会士式的诡辩,而且我敢发誓,这件事跟我对你讲的完全一模一样。这件事发生在不久前,还给我添了很多麻烦。这个不幸的年轻人回到家里,当夜就开枪自杀了;直到最后一刻我都寸步不离地陪在他身边……至于那些耶稣会的忏悔室,那是我在生活中碰到忧伤的时刻消愁解闷的最好去处
。我再给你讲一件事,就在最近发生的。一位二十岁的诺尔曼金发女郎去找老神甫。她的美貌,身段,性格 ——简直使你口水直流。她弯下身子,对着一个小孔向神甫悄悄地说出自己的罪孽。‘您怎么啦,我的孩子,难道您又堕落了?’神甫惊叹说。‘哦,圣母玛丽亚,我听到了什么?又换了个男人了。这要继续到什么时候呀,您怎么不害臊呢!’‘哎哟,我的神甫,’有罪的女人流着忏悔的泪水回答说,‘这样能使他非常快活,而我又不花什么力气!’你看她竟然这样回答!这时候我也让步了:这就是本能的呼声,这可以说比贞节更

好。我立即饶恕了她的罪过,我刚要起身离开,但又不得不马上回来:我听到神甫对着小孔在约她今晚幽会,而这老头原是个坐怀不乱的人,如今一下子便堕落了!
本能,自然的本能占了上风!怎么,你又扭过脸去了?又生气了?我真不知道怎样才能讨你喜欢……”

“你给我走开,你就像讨厌的噩梦那样把我的脑子搅得一片混乱, ”伊凡痛苦地呻吟说,在自己的幻象面前完全束手无策了,“跟你在一起我感到无聊而痛苦,简直难以忍受!如果我能把你撵走,我愿意付出极大的代价!”

“我重申,你得降低要求,别要求我说出什么‘豪言壮语和美丽动听的话’,那样你就会看到,我和你能和睦相处的。”绅士强调说,“你的确在恨我,因为我出现在你面前时头上没有美丽的光环,没有‘雷鸣和闪电’,没有烧焦的翅膀,而是一副寒酸相。你觉得受了侮辱,首先是不符合你的美感,其次是伤了你的自尊,你会说,这样一个庸俗的鬼怎么能来见我这个大人物呢?不,你身上有一种浪漫主义气息,别林斯基早就对它狠狠地嘲笑过了。有什么办法呢,年轻人嘛。我在不久前动身到你这儿来时还想开个玩笑,化身为一个曾在高加索任职的退休四等文官,礼服上佩戴‘狮子和太阳’金星勋章,但我确实担心你会揍我一顿,因为我在礼服上竟敢只佩戴‘狮子和太阳’勋章,没有戴上‘北极星’或者‘天狼星’勋章 。你总说我愚蠢。可是我的天哪,我并不奢望在智力上和你平起平坐。靡非斯特去见浮士德的时候,曾说明自己想干坏事,但实际上做的都是好事。但是随他去吧,我可完全相反。我也许是整个宇宙间唯一热爱真理和真诚地希望行善的人。当死在十字架上的基督怀中揣着钉死在右边的强盗的灵魂升天的时候我恰好在场。我听到了小天使们的欢呼声,他们一边唱歌,
一边大喊:‘和散那! 也听到了六翼天使雷鸣般的欢呼声,那欢呼声震撼了天庭和整个宇宙。现在我可以用一切圣物起誓,我当时想参加合唱,和大家一起高喊:‘和散那!’我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已经冲出了胸膛 ……你知道我很容易动感情,富于艺术感受力。但健全的理性 ——啊,我天性中最不幸的特征 ——立即阻止了我逾越应有的界限,于是我错过了时机!我当时心里想,我喊了‘和散那’之后将会发生什么情况呢?那么世界立即归于寂灭,什么事件也不会发生了。仅仅因为忠于职守和我所处的社会地位,我才不得不压制自己身上善的因素,继续干伤天害理的事。有人把善的美名全归了自己,留给我的全是坏事。但我并不羡慕欺世盗名的勾当,我不爱虚荣。为什么世界上所有生灵中只有我一个注定要受到正派人的诅咒,甚至还要被他们践踏呢?莫非我化身为人以后有时候就理应承受这样的后果吗?我知道其中自有秘密,但这个秘密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告诉我的,因为我一旦猜到了事情的真相,也许就会高喊‘和散那’,那么必不可少的阴暗面便马上消失,理智将主宰整个世界,随之而来的自然是一切都完蛋,包括报章杂志,因为那时还会有谁来订阅呢?我知道,最后我总会妥协的,我将走完那一千万兆公里的路程,并解开这个秘密。但在这些事情完成之前我将做出乖戾行为,违心地完成我的使命:为使一人得救而毁掉成千上万的人,譬如说,需要毁掉多少人和使多少正直的人声誉扫地才能造就一个正义的约伯来,为了他当时大家都狠狠地嘲弄我!不,在秘密还没有揭开之前,对我来说存在着两种真理:一种是那边的,他的,是我暂时还完全不了解的;另一种就是我的。究竟哪一种更纯洁现在还不清楚……你睡着了吗?”

“那还用说,”伊凡愤愤地呻吟说,“你把我天性中一切愚蠢的东西当作什么新鲜货又塞给了我,其实,它们早已被我反复体验和琢磨过了,并像腐尸一样被抛弃了!”

“我又没有投你所好!可是我还想用富于艺术性的描述来讨好你呢:天上的这一声‘和散那’的欢呼场面也许我描述得还精彩吧?现在又何必用海涅式的辛辣讽刺口吻,难道不是这样吗?”

“不,我从来也没有做过这样的奴才!为什么我的灵魂能产生出像你这样的奴才来呢?”

“我的朋友,我认识一位非常可爱迷人的俄国少爷:年轻的思想家,文学和高雅艺术的爱好者,一部很有希望的史诗的作者,那史诗的名字叫《宗教大法官》……我指的就是他!”

“我禁止你议论《宗教大法官》。”伊凡叫了起来,惭愧得满脸通红。

“那么《地质学上的激变》呢?你记得吗?那也是一篇史诗呀!”

“住口,不然我要杀了你!”

“你要杀死我吗?不行,对不起,我还要说。我到这儿来的目的就是要使自己享受这种乐趣。啊,我喜欢我那些朋友的幻想,他们热情、年轻、渴望生活!‘有些新人,’去年春天你准备到这里来的时候就断定说,‘他们打算毁灭一切,先从吃人做起,这些笨蛋,他们也不来问问我!依我看,什么都不需要毁灭,只要毁掉人类关于上帝的观念就行,应该从这一点着手做起!应该从这一点,从这一点开始做起 ——啊,这些一窍不通的睁眼瞎!只要人类全都抛弃上帝(我相信,这个与地质学上的时代相同的时代是会来临的),那么也不用吃人,旧的世界观,尤其是一切旧道德将自然而然地彻底垮掉,而各种新事物必然出现。人们将联合起来,攫取生活所能提供的一切,这样做的目的纯粹是为了得到人世间的幸福和快乐。人由于具备了神一般的、泰坦
式的傲气而显得伟大,成为人神。人凭着自己的意志和科学每时每刻都在无节制地战胜自然,因此他每时每刻都感受到极大的快乐,取代他原来到天国享乐的希望。任何人都知道,人皆有死,不能复活,因而他会像上帝那样高傲而安详地迎接死神。由于骄傲他会理解,没有必要去抱怨生命的短暂,他会热爱自己的兄弟而不要任何补偿。爱无非是满足生命的瞬间,但唯有对生命短暂的认识才能使生命之火燃得更旺,可是以前它却消耗在对于来世的永恒之爱的向往中了
……’还有许多诸如此类的话。真是妙极了!”

伊凡坐在那儿,双手捂住了耳朵,眼睛望着地下,但开始浑身打战。只听得那个声音还在继续说下去:

“我这位年轻的思想家以为:现在的问题在于这样的时代究竟会不会在某个时候出现?有无可能?如果能出现的话,那一切都会解决,人类也会彻底走上正轨。但由于人类根深蒂固的愚蠢,也许再过一千年也无法走上正轨,所以凡是现在已经认识到真理的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根据新的原则来安排自己的生活。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一切都可以做’。不仅如此,如果这样的时代永远不会出现,而且也不存在上帝和灵魂不朽,那么新人是可以成为人神的,哪怕全世界只有一个人,但他凭着自己新的地位,在需要的时候也可以轻松地越过原来那道奴隶所必须遵循的道德界限。对上帝来说法律是不存在的!上帝站到哪里,哪里就是圣地!我站到哪里,哪里就立刻成为最重要的地方……‘什么都可以做’,这就完了!所有这一切都很好;如果你想骗人,何必还要真理的批准呢?但我们现代的俄国人就是这样的脾气:不经批准就不敢去干骗人的勾当,爱真理居然爱到了这等地步……”

客人滔滔不绝,显然,被自己的口才陶醉了,嗓门越来越高,不时用嘲弄的目光看看主人;但他未能讲完:伊凡从桌子上抓起一只杯子,使劲向演说家身上砸去。

“唉,这不是太愚蠢了吗?”他大声喊道,从沙发上跳了起来,用手指掸掉身上的茶渍,“我想起了路德的墨水瓶!你自己把我当作梦,却又向梦掷杯子!这是娘儿们的做法!我本来就怀疑你把耳朵捂起来只是装装样子,其实你在听……”

突然从外面传来有人用力敲打窗框的声音。伊凡·费奥多罗维奇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既然你听见了,最好去开门吧。”客人大声说,“这是你的弟弟阿廖沙要来告诉你一个最最意想不到的和有趣的消息,我可以向你保证!”

“闭嘴,你这骗子,我比你早知道这是阿廖沙,我预感到是他,他当然不会无缘无故来,当然有‘消息’!”伊凡狂怒地大叫。

“去开门呀,给他开门。外面风雪交加,他可是你的弟弟。先生,你知道天气有多糟吗?这样的天气人们连狗都不让出门的…… ”

敲窗的声音在继续响着。伊凡想跑到窗口看一看。但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捆住了他的手脚。他拼命挣扎,似乎想要摆脱束缚,但毫无效果。敲窗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急。绳索终于突然断了,伊凡
·费奥多罗维奇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他古怪地环视四周。两支蜡烛差不多快点完了,他刚才砸客人的杯子还摆在他面前的桌子上,而对面的沙发上什么人也没有。敲打窗框的声音虽然持续不断,但完全不像他刚才在梦中听到的那么响,反倒是非常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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