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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婆婆纳的旅程(一位中国母亲的女性觉醒;想象一种非东亚式的亲子关系;素朴天真的文字风格,中原某监狱狱警的长篇首作)

書城自編碼: 3957234
分類: 簡體書→大陸圖書→小說中國當代小說
作者: 赵斐 著
國際書號(ISBN): 9787559866745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24-02-01

頁數/字數: /
書度/開本: 32开 釘裝: 平装

售價:NT$ 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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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1.中国式女性觉醒
一位七十岁的母亲,在生日宴上决定离家出走。这是一次属于本土的女性觉醒之旅,在这趟旅程中,读者跟随主人公回顾了婆家朱家、娘家欧阳家以及婆婆娘家杨家几个家庭的风云过往,全书最后一章,视角陡然一变,欧阳凤一个女性的故事随之升华成中原大地上无数女性的故事。
2.想象一种非东亚式的亲子关系
隐忍的父母,不被理解的儿女,似乎是当代东亚代际关系的常态。一个生在农村也走不出农村,嫁到一个大男子主义家庭几十年的女人,如何面对丈夫的出轨和儿子隐秘的过往?赵斐通过小说的形式想象出母亲另一种可能的生活,如他所说:“我想探讨她的独立能抻到何种程度,我想写出她的自我意识在拉扯的张力中如何发展。”
监狱狱警令人惊叹的长篇首作
本书作者是河南某监狱狱警,不同于某些已成习气的当代文学,赵斐的语言利落天真,是来自人间魔幻之地的素人写作,却自带独特风格和流畅节奏,种种复杂的叙事脉络和心路历程被作者以巧妙的手法编织到一起,看似轻巧自然,实则需要精密的规划和细致的安排。


编辑给读者的推荐信
2023年4月,我第一次从某版权代理机构的书讯中读到赵斐创作的《婆婆纳的旅程》,至今犹记得当
內容簡介:
人生的事儿谁能预料呢?我一个老农民,嫁到吴屯镇五十年,活到七十岁,本该按部就班走向棺材,却被逼着开启了一段离家出走。从郑州到新疆哈密,到长沙,又到台北,最后去锦州,我寻访着同样离家出走过的小儿子艾尔克的足迹,一方面有意无意思考余下人生的活法,另一方面小心探究艾尔克死守的秘密。在这趟旅程中,我,欧阳凤,回顾了婆家朱家、娘家欧阳家以及婆婆娘家杨家几个家庭的风云过往,蹚过一些人的生命之河,品出自己的人生滋味。一切从七十岁这一年,重新开始。

“当我把我的母亲当成一个客观存在的女人来看的时候,整个世界变了。作为作者,我把欧阳凤独立成一个女性来描画,一个生在农村也走不出农村,嫁到一个大男子主义呈压倒态势的家庭而隐忍几十年的女人,我想探讨她的独立能抻到何种程度,我想写出她的自我意识在拉扯的张力中如何发展。”
——赵斐
關於作者:
赵斐,男,1987年生,河南民权人,监狱警察。
內容試閱
第二十八章 吴屯镇大事

一九九三年,吴屯镇贫穷而平静。南河的水首次引进各家各户的田里。孩子们跟着水一路跑,到半晌午,清水填满新挖的沟渠。一直到小麦灌浆,整个吴屯镇也没有五台吊扇,人们热得跳水坑。一切都还照着平静的步子往前走,只是走得慢,走得重。
农历四月初一,小满,吴屯镇没有一丝风。老天爷安排的闰三月刚刚过去,天儿热得人头蒙,几个爷们儿光膀子坐杨树下闲喷天下大事。一九九二年的新闻传到吴屯镇,费了一些时间。赵家的男人腾地站起,首先激昂白话,小平同志去南方谈话啦,抓紧时间出去看看,做生意挣钱吧。然后,他到死没离开吴屯镇。朱家的男人朱磊昌则说,生意哪儿都能干,风早晚会吹过来。另一个朱家的男人,松松花的男人走到水坑边涮脚。他不耐烦极了,说,老老实实种地吧,吴屯镇还折腾不开你了?意思是一个个都是贱种,别妄想这辈子能闯出啥名堂,吴屯镇也别想着能走出去。接着,一个叼着烟的年轻人说起去年巴塞罗那奥运会,他家有个收音机,知道的多。他说的大家都接不上,赵家的男人半晌儿回应一句,哦,成天蹦啊跳啊,嗷嗷叫那个。朱磊昌瞪他,你说了啥?赵家的男人则淫笑,说他小姨子叫罗娜。众人哄笑,笑声落下,好大一会儿平静。
“大梁媳妇喝农药了!大梁媳妇喝农药了!”
不知从哪里传出的惨叫,杨树下所有的人都支棱起来,几个小媳妇儿也从家里跳出来看究竟。发出惨叫的人从胡同里奔了出来,两根细脚脖子差点绊一块。是美格。女人纷纷围上她:“咋了?咋了!”
美格咽口气,说:“芩——大梁媳妇芩喝农药了。”
赵家的男人远远地指她:“瞎喊啥你!”
朱磊昌那边早已跑起来,往大梁家跑。路过自己家门口,他媳妇欧阳芬头顶旧毛巾,正准备下地。他嚷嚷一通,这么热的天,是不是傻。欧阳芬不争辩,问他跑啥了,他说快走,芩喝药了。朱磊昌转眼跑没影儿,欧阳芬愣那儿,脑子一空,一把扯掉毛巾折回院里,干转一圈,不知道干啥,她养的鸡跟在后面叫。婆婆杨虎荣看见了,迈出堂屋,问她神经啥了。她说,不,不下地了,毛巾甩绳上。说着一掉身,走出家门,晾下婆婆。杨虎荣嘴都张开了,话还没出口,又改唤蔚之,没人应。墙根摆着一溜儿木锅盖,她一个个翻过面,儿子的手艺叫她欢喜,踏实。她又走到井边压水,清亮亮的水接半盆,她坐下洗脸,湿手拢拢头发,隐约听见外面有慌步声,也没搁心上。洗好了,她没直接起身,坐那儿喘口气出神,吴屯镇的天罩着她。最后,她把洗脸水小心浇给几棵藿香,等吃凉面条,拿它捣蒜汁儿,可口得很。
没多久,吴屯镇的人都从家里跑出来了,等男女老少把大梁家的院子挤满,吴屯镇有名的先生从堂屋迈出,多年来,人们都懂得看先生的脸色:芩死了。大梁,一脸汗泥,从屋里跑出来,腔儿都变了:“送医院吧……”先生扭过脸去,大可不必了。
人们没见大梁的娘,芩喝农药少不了跟她有干系。大椽木然走过来看他哥,兄弟俩不知道怎么办,朱磊昌站出来拉住大梁:“现在送医院!”大梁含泪点头,叫大椽去拉架子车。先生走了,没人顾得上送他。等大梁把芩抱出来,人们看到头天还好好的媳妇,脸上的色儿已经没法睁眼看。人群中有人小声说,昨儿还见芩挑水浇花。她在地头种了几排五月菊,下面铺了一层婆婆纳,她也不薅。朱磊昌吆喝着让道,几个男人推着架子车往车站赶。人们迅速散开,欧阳芬和朱家的堂妯娌们也往家回。女人们叽叽喳喳,夹着声声叹息,一致怨芩的婆婆太厉害。欧阳芬忽然掉身往吴家走。
吴屯镇姓吴的有不少户,吴大梁家却是自成一户,等到吴大椽成婚,就算两户。吴大梁有囊气,当兵当成了军官(朱磊昌叫他去当的兵),眼看不会在家种地了,糟糠媳妇还在家,这次探亲就是商量进城的事。吴大梁吴大椽兄弟不像朱家兄弟,爹不在了,他们从小怕娘。他们的爷爷吴六娃(他娘生了五个全夭了)和朱家朱森厚有交情,两家因此走得近些。朱家的祖坟以前就是吴家的地,朱家提出换地,吴家毫不含糊。
欧阳芬走进吴家的院子,乱糟糟的,这会儿吴大梁的娘坐出来了,傻子一样坐在门槛上。欧阳芬走到她跟前,喊了一声嫂子,她说:“他婶子,我也没说她啥。”欧阳芬不知道接什么,她知道她肯定说了不少话,不止说了,还做了。这个时候,当婆婆的有气无力了。芩,欧阳芬太了解了,不爱说话,脑子又笨,眼睛里看不到活,但她又绝不是懒人。下地干活总路过吴家门口,芩都会打招呼,欧阳芬心里也稀罕她。芩总是喊“芬婶子”,不是“磊昌婶子”,也不是“婶子”。路过家门口的人多了,芩碰上了大都不吭声,欧阳芬因此更加稀罕她。她总觉得跟芩说话,和跟别人说话不一样。现在人喝了药,她心里边难受得很,有点恼吴家。这会儿,她甚至都不想跟这个恶婆婆说话。芩,她眼中最好看的媳妇,活生生被折磨成那样。她最羡慕芩的长头发,自来卷,还有点发红,脸盘儿多少年了都是白生生的,都是活在吴屯镇的老农民,独不见她晒黑半点儿。喊“芬婶子”的时候,芩一贯羞羞地笑,欧阳芬能切切地感觉到她们之间有天生的亲近。她就悄悄教傻乎乎的芩在家里——也就是在婆婆跟前——活泛点,有点眼色,多干点活,多跟婆婆说些体己话。如今看来,她没教会芩。吴大梁的娘,她是知道的,长条条的个子,舞着爪子,指导这儿,指导那儿。从一开始,她就没看上这个儿媳妇。孙女生下来以后,她就更生出一身气势。欧阳芬这时想起孩子,孩子在哪儿呢?她想问大梁娘,又恼得不想问,自己走进屋里,孩子正在筐里吃手,一声不吭。欧阳芬抱起她,孩子哇一下哭了,欧阳芬跟着眼红。大梁娘说:“救不活了,他婶子。两瓶敌敌畏,她一声不吭喝完了。”欧阳芬恼得咬牙。吴大梁考上军校的信儿传到家,她还拉住芩的手说,熬到头了,不用在吴屯镇种地了。芩高兴地低头笑,说她夏天给大梁扇扇子,冬天给大梁暖脚,让他一心准备考试。欧阳芬又在心里怪吴大梁,没用的男人,让自己的好媳妇受这么大罪。她一开始就担心的地方,就是芩太傻。现在看,真是傻透了,好日子来了,却去喝药。欧阳芬扑簌掉泪,孩子见人抱着她,啊啊叫。大梁娘晃着站起来,就往外走。欧阳芬问她干啥去,她不吭,出门一转不见了人。欧阳芬看看孩子,白得像妈,想了想,抹掉泪,抱紧回家去。路上碰见松松花,她只骂女人狠心,撇下孩子不管。
朱磊昌那边考虑得远,怕娘家人找来,送过医院也有话说。镇上的土路疙疙瘩瘩,架子车颠得芩来回晃,不见她一点反应。到车站还有一里地,破天荒遇上修路。吴家兄弟早没了主意,朱磊昌直接说:“走地里!”麦芒正毒,架子车扔地头,几个男人硬生生蹚出一条路,身上拉得全是血道子。吴大梁一直喊芩,芩的脸朝一边歪着。朱磊昌注意芩不再吐沫子了。到了车站,车没坐满,人家不走,吴大梁要跪下。男人中恰有个是司机的姐夫,这才说通,一路狂奔起来。朱磊昌忖着情况不妙,告诉司机路上遇见卫生院就停。跑了有五里地,司机大喘气拉到一个卫生院,医生一看就摇头。吴大梁抱住医生的腿跪下,朱磊昌脑子转得快,说洗洗胃救救吧。医生认识是朱家人,死马当作活马医。日头斜靠在屋头,芩被医生宣判死亡。娘家二十一年,吴屯镇四年。几个男人又去收尸,朱磊昌看见芩的样子,一下冒出两眼窝泪。多好看的人,成了这样。吴大梁扑在那号哭。
司机说死都不再拉死人,一溜烟往城里跑远了。朱磊昌稳住吴大梁,男人抖着手拾掇芩,从卫生院买来一块毛巾盖上她的脸,最后拿床单兜起来,几个人一人一角提着,从卫生院慢慢走着回。一路经过大村小庄,人们都停住看,看几个汗泥汉子提溜着不知什么东西。快到吴屯镇,消息已经传出去,人们开始议论吴屯镇谁家的媳妇喝农药——死了。等进了镇,老少爷们儿都在路两边站着,不用问,看几个人的耷拉样儿,人没救活。走着走着,芩的头发从床单里撒出一大把,垂在那儿,人群本来静着,忽地一阵呜呼。这时有人想起架子车,就松开手往回跑,几个人手上又沉不少。欧阳芬没出来看,她正忙着给孩子弄吃的,婆婆杨虎荣还不知道发生了啥事儿,直到看见兴之娘抱回来一个孩子,才知道芩喝了药,她惊得扶墙。她也数落大梁娘,嫌她拿人太厉害。婆媳俩久久不吭声,叹息的叹息,喂孩子的喂孩子。孩子喂饱了,开始欢实,婆婆接来抱住,欧阳芬愣着愣着哭起来。婆婆说:“你哭啥呀?”欧阳芬说:“蔚之了?”婆婆说:“叫他莱英姐领走玩去了吧。”欧阳芬一听孩子不在家,越哭越厉害,婆婆说:“我又不是那恶人,你哭啥?”欧阳芬说:“我心疼芩。”婆婆说:“谁不心疼……”越哭,芩的样子越在眼前晃,难受得欧阳芬也想一块死去。和吴屯镇所有媳妇都不一样,芩多叫人稀罕,心眼儿一个都没学会,假话一句都不会说,欧阳芬一想到再听不见她说话,就难受得心口堵。
有人来了,碎快的步子,是莱英,在院子里就喊:“婶子,婶子!大梁嫂子喝药了。”欧阳芬抹掉眼泪,奔出屋去:“回来了吧?是不是回来了?”莱英说:“回来了,不行了,抬回来了。”欧阳芬眼睛里又转泪,后面是蔚之,眼瞪得老大。杨虎荣抱着孩子出来,又把蔚之的手牵上。蔚之问:“奶奶,你抱的谁?”蔚之刚能说整话。欧阳芬反身蹲下对他说:“领家来给你当妹妹吧,你愿意不?”杨虎荣说:“瞎说,差着辈儿了。”欧阳芬又对婆婆说:“咱收养了吧,娘。”杨虎荣说:“那能行!咱愿意,人家吴家也不见得愿意。”欧阳芬又动了养女儿的心思,婆婆明白,可事儿没那么简单。
莱英又把蔚之领走了,去镇上给蔚之做新衣裳,她在街面上当裁缝。朱家门里,她是跳井那个留下的独苗。一天,一个操着陌生口音的女人带着她来到吴屯镇,声称那孩子是朱老五的亲孙女。朱家召集所有人开会,连朱桦昌都赶来了(朱桦昌去当兵,朱老五给了他大五十块钱)。所有人都不能回避一个事实,那女孩的眼和朱老五长得一模一样,最后朱桦昌拿定主意收留她,还说要供她上学。别的人图个心静,也懒得参言。女人走了,朱家的血脉留下。莱英上到初中,自己非要去学制衣,朱磊昌问兄弟朱桦昌,朱桦昌让大哥看着办。欧阳芬劝她继续上学,她不愿意。莱英在吴屯镇生活几年,一点也不认生,嘴上能说,心里通情,关键是很有主意,非要学会制衣自己开店不可。现如今她已经在街面上租了小院子住下,朱磊昌直夸她果真是朱家人,比个爷们儿还能干。莱英骑着洋车子刚上黄河故道大桥,眼见着对面一伙人大车小辆冲过来了。她停下来一想,掉头就往回赶。
天擦黑,朱磊昌累得回到家就饮水,欧阳芬叫他脱了衣服洗洗。杨虎荣看儿子的情形,什么也没问。两个女人,外加一个婴孩,默默看着男人洗罢,都坐院里喘气。莱英推着洋车子冲进来:“叔,来人了,一大帮子人!”欧阳芬问谁来了,朱磊昌噌一下跳起来:“坏事!还用问,肯定是芩娘家来人了!”说着他就往外跑,杨虎荣要拉没拉住,喊儿媳妇:“你快去交代一声,要出事啦!”欧阳芬遂出门追上去。杨虎荣叫莱英支好车子别走了,莱英抱下蔚之。蔚之问爹娘跑啥了,莱英说没事,去厨屋给他寻吃的。欧阳芬追一路没追上男人的影子,朱磊昌早跑到吴家报信,吴家急得干转,朱磊昌让大椽赶紧叫人来,能叫的都叫来,又让大梁抱着芩先躲走。大梁娘哭天喊地:“他能躲哪儿去?”朱磊昌说:“一会儿问起来,就说在城里看病了,往后再慢慢说。”朱磊昌别的没说,这要让人家娘家人一看自己好好的闺女喝药死了,谁能受得了,还不直接打起来。大梁低头转圈,说:“叔说得对,我这就抱芩走。”正要往屋走,黑压压一伙人涌进院里来。头里一个男人,天黑得看不清脸,双眼冒火,抓住大梁就问:“我妹了?”朱磊昌上前劝,那男人一耸,朱磊昌一个趔趄。
大梁不吭,呼一声不知道谁点着一个火把,那男人往后嚷一声:“进屋找!”这时大椽带着一队吴屯镇的爷们儿挤进来了,他也吼:“谁敢!”那男人放开大梁,一晃身,脚一抬放倒大椽,吴屯镇的爷们儿嚷嚷起来,大梁上去踹他,也叫他一下摁倒。人们见这情形,不敢妄动。那些人窜进屋里,只听一声惨叫,那男人——芩的亲哥——丢下吴家兄弟连滚带爬去看妹。大梁叫大椽带着娘走,大椽不干,转眼间屋里传出哭声一片。欧阳芬找到朱磊昌,想拉他走,朱磊昌看这阵势,外人谁也管不了了,可他又不走。那男人忽然猛狮一样跳出来,后面还跟着几个,其中一个举着火把。那男人泣血,大喊道:“吴屯镇的老少爷们儿,这是我们两家的私事,我奉劝各位别管闲事,到时候伤住哪一个,那是你自找的,可别怪我没提醒你。”说完,扭头下命令:动手。火把照耀下,欧阳芬看见芩的大哥一脸泪,一道一道要把他整个人活活割开来。再看那几个人,手持绳子把吴大梁吴大椽还有他们的娘赶一块要绑起来。朱磊昌走到芩的大哥跟前说理,不能绑人,那男人怒目恨不得吃人,欧阳芬连忙拉走打铁不看火色的朱磊昌。于是,吴屯镇的人眼睁睁看着吴家娘儿仨被绑在地上,人们发现大梁两只手没反抗一下。大椽哀号:“不能绑俺娘!”芩的大哥反手扇得他嘴角淌血:“绑的就是她!”欧阳芬再看周围,墙上趴满了黑压压的人。大梁忽然悠悠说一句:“磊昌叔,叫大家伙儿走吧。”朱磊昌看看他,拔腿走人,接着吴屯镇的人也都走了。
朱磊昌一路快走,欧阳芬在后面跟着他。他头也不回,问媳妇是不是把孩子抱家去了。欧阳芬说是,又说芩太可怜了。朱磊昌拧头叹气。走到家,杨虎荣正在院子等。莱英做了饭,在院中支了桌,桌上点着煤油灯。朱磊昌要坐下,杨虎荣命令道:“再去洗洗。”朱磊昌和欧阳芬都去洗罢,杨虎荣问:“到底因为啥?”朱磊昌喝口汤,说:“大梁他娘非要把芩赶走,叫大梁跟她离婚。”欧阳芬听了这话,没忍住,筷子一摔,掉地上一根,莱英弯腰捡起来,杨虎荣看她,俩人都没说话。朱磊昌说:“现在后悔也晚了。”眼一直看孩子。杨虎荣说:“你别去瞎掺和,娘家人不出气,这事肯定不算完,谁也管不了。”欧阳芬觉得婆婆说得极对。莱英照顾蔚之吃饭,可怜的孩子在杨虎荣怀里,众人都不说话了,各吃各的。到睡觉时,霍地来电了,莱英给手电筒充电。欧阳芬看着挺稀奇,莱英说给她买一个。欧阳芬拉她坐下,求她帮忙,莱英怪她客气。欧阳芬说:“给芩做身衣裳吧。”莱英爽快得很,点头答应。她又说:“干干净净的就行。”莱英说:“放心吧。我还有她的尺寸呢。”
第二天,太阳还没出来,天已经热得人冒汗,到处飘着麦子将熟的气味。朱磊昌泼把脸走出家门,欧阳芬喊住他,他不让媳妇管。走到吴家,大门关着,外面聚了几个人,他们问朱家的男人怎么办。朱磊昌蹲到他们的堆儿里,有后辈递给他一根烟。一个抽烟斗的老汉指着吴家门口对冲的路说:“都怪这路啊。”几个人不懂,不过都说现在说啥都晚了,朱磊昌说:“要不报派出所吧。”众人都说就是,报派出所。早饭罢,长辈们选出一个得力的小辈去派出所,半个钟头不到人回来,称派出所说家事管不了。到半晌午,方圆八里十里的人陆续来到吴屯镇,都说喝药的受气媳妇今天要下葬,娘家人不愿意,要把吴家烧了。吴屯镇的人却一个都不知道。日头越升越高,人群里三圈外三圈把吴家围得不透风。再看路上,一拨人接一拨人还在往这儿赶。到晌午饭点,没人想着回家做饭,空气里不知何时飘起一股怪味儿,有人说那是尸体要烂了,人群一阵骚动。
吴家大门不开,谁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载着泡沫箱卖冰棍儿的洋车子瞬间被包圆,小伙子准备钻出人群,再去拉一箱。费大劲儿钻了一层,又钻三层,钻到路上,路上也是人挨人。等终于钻出人山,也快出吴屯镇了。一个腰弯成弓的老头儿,停在路边走神,说:“我活一辈子,也没见吴屯镇这么热闹过。”莱英骑车从他边上嗖一下过去,她做好了给芩穿的衣裳。来到朱家,欧阳芬看到衣裳,又是一阵悲泣。那是一件素丽的褂子,灰蓝的裤子上有好看的彩线。莱英说:“人家不会不要吧?”欧阳芬说:“咱只管包好送去。”杨虎荣瞪过来:“那是给死人穿的衣裳?”欧阳芬犟嘴:“这是给芩穿的衣裳。”两个人这就往吴家走,人山挡在眼前,根本靠不近吴家大门。莱英牵住欧阳芬的手,只管往里钻,欧阳芬则死抱住新衣裳。她细细回想就在这门口碰见芩的每一回,每一回都说得心里暖融融的。她早就想请她到家坐坐,每一回话到了嘴边,每一回又都没底气吐出口。她在朱家总觉得没底气。
吴家的门开了,芩的大哥走出来,能看出专门洗了脸。莱英和欧阳芬挤到跟前,浑身湿透。吴屯镇的人选朱磊昌去跟芩的大哥谈,朱磊昌递出一根烟,那男人不接,朱磊昌轻声说:“小兄弟,人走,入土为安,天太热了——”细的,朱磊昌没说,芩的大哥肯定明白,他抬头看看日头,又想哭,似乎没听人说话。再看眼前万千男女的目光,想及妹妹当初嫁来也没这样热闹,抹掉要流出的泪。他没说一个字,转身要走,朱磊昌晾在那儿。欧阳芬一个箭步喊住他:“芩她大哥!这是给芩做的衣裳,给她穿上吧。”那男人又转过身,看看欧阳芬,说:“您是芬婶子吧?”他把衣裳接住,欧阳芬错愕,又点头,这一下击垮她,泪水成河。芩的大哥悠悠走回吴家,大门没有再关。莱英扶住欧阳芬,朱磊昌看有门儿,便叫欧阳芬去吴家说说。欧阳芬不理,转身走人,芩的大哥知道她,这令她心如刀绞。
过了晌午,来了一辆警车,两个警察下来,吆喝着让人散,没人动。他们走进吴家,吴家娘儿仨已经解开绳子坐在地上,像被抽走了魂儿。警察说该办事办事,不能闹事。芩的大哥点头,一句话不说。这样,警察走了。朱磊昌想递句话,想起娘说的话,没张口。警察走后没多大会儿,吴家院里吵了起来,所有人包括朱磊昌都没敢进去瞧瞧。听动静,大梁想下葬芩,娘家人不愿意,接着是大梁娘鬼哭狼嚎一阵。没对阵多久,院里恢复平静,有小孩跑到门边往里望,忽然掉头就跑,吓得差点栽地上。芩的大哥带着人出来了,有的人持锹,有的扛杠子,人们不知道要干啥,一阵议论,吓得往后退。随着芩的大哥纵身一跳,顺着墙爬到房顶,杨虎荣说的“出气”就开始了。他把瓦揭掉,一片一片往下扔。其余人则一同推墙,没几下,几米的院墙就向院里倒下了。天还不黑,整个门楼,连着一间房,全部推倒完毕,吴家的院子整个暴露在人们眼前。这时人群已经往后退出几米,地上都是碎瓦烂砖。现如今吴家唯一的女人——人们不忍看她——伸直了两条大长腿,披头散发坐在地上。天边一颗星闪现,老天爷訇然撒下一层昏色。几个男人累得虚脱,往废墟上一坐,点着了烟。芩的大哥看向天,烟在手上,没抽一口,久久地,他有气无力地说:“走。”其中一个走向院里叫人,所有人瞬间聚到废墟上。芩的大哥站起来,弹走烟头,喊道:“把衣裳给俺妹穿上。”说罢,走出吴家的废墟,人群为他们让出一条道。天黑下来。
多年后,吴大椽依然单身,吴家的废墟仍在,娘儿俩守着破院。没有人见过吴大梁回吴屯镇,朱磊昌知道他在外面又娶了一个。畔畔(不知道谁给她起的名字)随爸爸长到十岁,非要回老家,同样上到初中不愿再进学校。这些年间,吴屯镇几乎不见谁家大声吵架,婆婆善待媳妇,媳妇则尽力孝顺,实在不好处就躲着来,吴屯镇一派和睦。等到蔚之满口牙都换完,吴屯镇的人们才清扫了心中的余悸。也在这几年里,杨家第一代女将杨虎荣离世,欧阳芬熬成婆婆,她一直责怪朱磊昌当年对吴家的事太热心。芩的命没了,这才是天大的,朱磊昌还巴巴帮着吴家人,她真生气。一听说畔畔回来了,她速叫孩子到家里吃饭,高高兴兴做出一桌东西。畔畔不认生,好像感应到小时候的情。吃过饭,欧阳芬领她到街上找莱英,量量尺寸做新衣服。莱英停住缝纫机,喜滋滋看畔畔,欧阳芬说:“叫姑姑,畔畔。”畔畔眨眼叫姑姑。莱英心中感叹,畔畔既有妈妈的白净也有爸爸的身姿。她问莱英用的东西是什么,莱英说是缝纫机。畔畔转了一圈看,认真看,说:“教我吧,姑姑。”莱英说:“行啊,但是现在不行,你还得上学。”畔畔则说:“上到初中毕业我就不上了,我跟姑姑你学做衣服。”莱英笑。
初中一毕业,畔畔果然不再去学校,欧阳芬知道劝不住,交代莱英好好带她。莱英说:“我比你还稀罕这孩子呢,婶子。”欧阳芬亲信莱英的话,觉得她俩的心通着。不久,吴大梁现身在吴屯镇街上,人们看见他,有的没认出他。他走进莱英的店,给她一些钱,莱英不要,说畔畔还能帮忙干不少活呢。吴大梁硬给,他对朱家多有感激。莱英收下,心想真得把缝纫事业做出点名堂才行。又没过几天,畔畔住进了莱英租住的小院,两个人一起生活,炊烟都升起来了。
转到一年清明,等人们都上过坟了,欧阳芬出门去,蔚之跟上她。她拦住蔚之,说:“我有事,一会儿就回来,你在家。”蔚之说:“我也去。”孩子的语气似乎知道她要干啥,她只好带着。吴家的坟远,娘儿俩一路无话走在路上,田间,河边。蔚之知道母亲难受,不止清明节难受,一想起来就难受。头天落了雨,地里一踩就是两脚泥,两个人沿着麦垄走向小小的坟。欧阳芬只带了纸,花里胡哨的通通没有,纸里都是她的话。她禁不住流泪,孩子在,她还稍稍收敛了点。蔚之帮忙点燃纸,两个人蹲在坟边,麦田新绿无限。
欧阳芬哭止,蔚之说:“这是大梁嫂子吧?”
欧阳芬不吭,心里想孩子真有心。
蔚之又说:“哦,芩嫂子。”
欧阳芬说:“叫芩姐吧。”
娘儿俩又沿着麦垄回,麦苗上的水打湿他们的衣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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