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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荣宝斋(2023新版)

書城自編碼: 3920401
分類: 簡體書→大陸圖書→小說中國當代小說
作者: 都梁 著
國際書號(ISBN): 9787572265068
出版社: 浙江教育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23-11-01

頁數/字數: /
書度/開本: 16开 釘裝: 平装

售價:NT$ 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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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都梁“家国五部曲”之一,京味儿文化代表作。
★一部中国文化百年演变史,再现老北京“荣宝斋”百年乱世商业往事。
★以真实事件为蓝本,描画出百年老店荣宝斋的商业传奇,记录老北京古玩一条街的兴衰史。
★一家老店,两幅字画,三代同堂,百年往事;笔墨纸砚,民俗俚趣,闲情逸致,商业传奇。
★改编电视剧《百年荣宝斋》, 由刘佩琦、张嘉译、姚晨等领衔主演,演绎近代百年古玩老店的兴衰史。
★全新精美装帧设计,力邀中国书法协会理事丁谦为新版创作书名书法字体。
內容簡介:
《荣宝斋》一书以真实事件为蓝本,描画出百年老店荣宝斋的商业传奇,再现老北京古玩一条街的兴衰史。
本书向读者呈现了荣宝斋大量鲜为人知、撼人心魄的历史故事。老北京的历史、文化、民俗和文物尽现书中,又浑然一体;有史可寻,又超越史料,正可谓“宝斋传奇,青史无双”。
从老东家张仰山开始,经过荣宝斋几代人的苦心经营,濒临破产的荣宝斋才得以成为中国文化人心目中的“朝圣之地”。这其中有同行的争斗,有战争的影响,有传奇的经历,也有店铺的经营与管理。一家老店,两幅字画,百年风云,成就一品名斋;祖宗蒙荫,义仆辅佐,宽厚公平,创造商业传奇。
關於作者:
都梁
中国内地作家、编剧。出版长篇小说《亮剑》《血色浪漫》《狼烟北平》《荣宝斋》《大崩溃》等五部,其中前四部已被改编成同名影视作品。
都梁的每一部作品都有独特的情怀与力量。《亮剑》诠释了国之军魂,《血色浪漫》描述了一代人的奋斗史,《狼烟北平》可以当作爱国主义教材,《荣宝斋》堪称一部企业管理学巨作,《大崩溃》则是一部气势恢宏的战争史诗。五部作品类型不同,但其主题却不出“家国”二字。
都梁笔下的人物具有极强的人格魅力,如《亮剑》中的李云龙、赵刚、楚云飞,《血色浪漫》中的钟跃民、张海洋、袁军,《狼烟北平》中的文三儿、徐金戈、方景林,《荣宝斋》中的张仰山、庄虎臣、张幼林,以及《大崩溃》中的佟满堂、蔡继刚、蔡继恒等,这些人物形象都受到读者的热烈追捧。
目錄
第一章 001
第二章 017
第三章 035
第四章 051
第五章 070
第六章 089
第七章 103
第八章 118
第九章 131
第十章 145
第十一章 159
第十二章 175
第十三章 192
第十四章 210
第十五章 224
第十六章 240
第十七章 257
第十八章 275
第十九章 291
第二十章 308
第二十一章 325
第二十二章 342
第二十三章 359
第二十四章 375
第二十五章 393
第二十六章 408
第二十七章 424
第二十八章 443
第二十九章 462
內容試閱
荣宝斋


第一章 001
第二章 017
第三章 035
第四章 051
第五章 070
第六章 089
第七章 103
第八章 118
第九章 131
第十章 145
第十一章 159
第十二章 175
第十三章 192
第十四章 210
第十五章 224
第十六章 240
第十七章 257
第十八章 275
第十九章 291
第二十章 308
第二十一章 325
第二十二章 342
第二十三章 359
第二十四章 375
第二十五章 393
第二十六章 408
第二十七章 424
第二十八章 443
第二十九章 4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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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0年9月发生在北京通州八里桥那场战事,对于张仰山和他的子孙后代来说,有着极不寻常的意义。在那场惨烈的战争中,大清国的军队被英法联军打得一败涂地,可张仰山却因祸得福,几乎是稀里糊涂地获得了两件国宝级文物,并由此给张家带来道不尽的离合悲欢,也改变了张家后代的命运。
事情得从直隶绿营提标郑元培将军,晚清著名书法篆刻大家、大师级人物赵之谦和京城琉璃厂赫赫有名的百年老店松竹斋的掌柜张仰山这三个男人说起。
郑元培那年三十九岁,长得鼻直口阔,虽是中等个头但很彪悍,更有一身好武艺。他在几日之前就接到战报,说是洋人已在大沽口登陆,主帅僧格林沁命令郑元培率标下的人马火速赶到通州设防。此时,蒙古亲王僧格林沁的马步队一万七千人已经部署于通州张家湾、八里桥一带,另有直隶提督成保、礼部尚书瑞麟及副都统伊勒东阿等督带的一万六千余人驻于通州附近地区,大清国用于护卫京师的总兵力也就是这区区三万余人,此时再从各省调兵勤王怕是来不及了,一场大战已经迫在眉睫。
绿营兵由于久未参与战事,早已军备废弛,别说是打仗,就是对付大一点的土匪团伙都难以胜任。郑元培驻扎下来之后,当务之急就是开展军事训练。其实也没什么可练的,不过是按套路舞舞刀枪,用弓箭射射草靶,这些玩意儿有用没用大家心里都有数,只不过谁都不道破而已。此时的绿营兵也装备了火器,可弟兄们都没拿它太当回事。大炮和抬枪都是前装式的,操作起来很麻烦,先装一部分火药捣实,放进弹丸铁砂,然后再装进火药捣实,最后点燃火捻开炮,其杀伤效果可想而知,这类枪炮用于打兔子都不大方便,就别说是作战了。道光二十年(1840年),大清国首次与英国人交战,大清国的军人总算是领教了洋人的炮火的厉害,人家的炮弹是尖锥形,前面装有引信,落地就炸,方圆数丈内血肉横飞,大清国的军人被打得目瞪口呆,还以为洋人用了什么邪术。
郑元培知道这一仗凶多吉少,可不得不按照命令进行练兵,无论如何,士气不可泄,训练一下总比不练强。郑元培弓马娴熟,在骑兵演练场上大出风头。他手执弓箭在马背上做出各种动作,时而镫里藏身,时而倒骑马背开弓射箭,一支支羽箭准确地射在远处的靶心上,赢得围观的清军士兵的阵阵喝彩……
郑元培正准备舞一套“谭家枪”让士兵开开眼时,只见一匹快马从远处奔驰而来,马背上的士兵在郑元培面前勒住马缰高声喊道:“郑大人,督标大人已经到京城了!”
郑元培说:“好啊,这么说,最迟今天晚上督标大人就能亲眼看到阵地了!”
“不,督标大人请您到京城去议事。”
郑元培一愣,莫非战事有变?他来不及多想,对马上的士兵说:“请禀报督标大人,我马上出发去京城!”

两个中年男人一前一后走出了鸿兴楼饭庄的大门。走在前面的是赵之谦,他身后就是张仰山。
鸿兴楼饭庄坐落在繁华的珠市口大街上,门面雕梁画栋,颇为气派。在当年的京城里,鸿兴楼是达官贵人、富家子弟宴请宾客经常光顾的去处之一,据说主厨曾经在宫里当过差,真正的御膳房手艺。不过这家饭庄价格也着实不菲,一桌像样的酒菜至少是二十两银子。
以赵之谦本人的财力,他是断不敢迈进鸿兴楼半步的。
赵之谦运气不佳,乡试中了举人之后,殿试便屡试屡败,彼时又一次赴京赶考,依然落第,正欲还乡。赵之谦和古今中外很多大师级人物一样,他的书法、篆刻虽说在当时已经颇有名气,但远不及死后名声显赫。在这点上,有些人老爱拿他与荷兰那个著名的印象派画家凡·高相提并论——都是死后才被发现是天才,他成为“晚清杰出的书法、篆刻家”时已经是故去多年以后的事。
赵之谦的篆刻,别具一格、自成一派,人称“赵派”。据说,赵之谦有一天在松竹斋和张仰山切磋技艺,彼时天空突然阴云密布,张仰山忙着招呼伙计把堆在院子里的宣纸转移到安全地带。赵之谦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他也抱着一摞云母宣往库房里跑,顷刻间,倾盆的大雨就砸下来了,宣纸湿了一片。老赵观察着雨水在宣纸上慢慢晕开,忽有所感,于是在雨后的那个黄昏,终于悟出了治印的精髓,吟出了他这行里的千古绝唱:治印之妙,不在斑驳,而在于浑厚。此后他在“浑厚”二字上下足了功夫,又大胆吸取汉镜、钱币、权、诏、汉器铭文、砖瓦以及碑额等文字入印,丰富了金石的内涵,最终形成人称“赵派”的篆刻新风格,开一代风气之先。
张仰山是琉璃厂松竹斋的掌柜,他虽然是个生意人,但学养深厚,在篆刻技法上也颇有造诣,是赵之谦最要好的朋友。张仰山在篆刻上花费的心思要远远大于对铺子的经营,他对做生意没多大兴趣,也不想发大财,平生最大的愿望是当个有造诣的书法篆刻家。他崇拜赵之谦,视他为最要好的朋友,如今赵之谦就要回南方了,于是张仰山花重金在鸿兴楼为赵之谦送别。
赵之谦和张仰山在鸿兴楼门口难分难舍,告别的话是说了又说,张仰山执意塞给赵之谦一包银子作盘缠,赵之谦推托再三,禁不住涕泪涟涟。
这两位正待拱手作别,只见郑元培在他们面前飞身下马。郑元培把缰绳扔给身后的侍从,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土,目不斜视,迈着大步向鸿兴楼走去。
赵之谦眼睛突然一亮,高声喊道:“元培兄!”
郑元培听到喊声急忙转过身来,看到赵之谦,惊喜地迎上去:“之谦兄!真没想到,京城遇故知!”
赵之谦给张仰山介绍:“郑元培郑大人,我的同乡,直隶绿营提标。”又对郑元培说:“这是我在京城的至交,琉璃厂松竹斋的掌柜张仰山先生。”
张仰山和郑元培就算认识了。
赵之谦告诉郑元培:“我就要启程回乡了,还望元培兄……”
郑元培打断他的话:“你要离开京城?之谦兄,万万不可,眼下大战在即,路上太危险,还是过些时日再说吧!”
此时,一个军官从鸿兴楼里匆匆走出来,见到郑元培,似乎松了口气:“郑大人,您可来啦,督标魏大人都等急了!”
“魏大人已经到了?哎哟,那可失礼了。”郑元培对张仰山、赵之谦作揖,“张先生、之谦兄,今日一见,实乃有缘,但无奈元培公务在身,不敢多叙,还请二位多多担待,咱们后会有期。”说完,转身迈着大步走进了鸿兴楼。
张仰山看着郑元培的背影对赵之谦说:“人不留人天留人,怎么样,之谦兄,这下你得改变行期吧?”
鸿兴楼内的一个雅间里,一桌酒席已经摆好,直隶绿营督标魏金寿坐在上座,五六个幕僚分坐在他的身旁。
郑元培走进来,幕僚们纷纷站起来向郑元培抱拳行礼,魏大人安坐不动,面无表情地问道:“我们已经恭候多时了,郑大人姗姗来迟,该当何罪呀?”
郑元培的脸上沁出了汗水,幕僚方今平赶紧接过话来:“罚酒三杯如何?”
郑元培抢上一步,给魏金寿行礼:“标下郑元培来迟一步,还望魏大人恕罪。”
魏金寿的脸上这才露出了些许笑容:“免罪,自罚三杯即可。”
“遵命!”郑元培接过方今平递过来的酒杯,连饮三杯。
众幕僚纷纷叫道:“痛快!郑大人果然痛快!”
郑元培在魏金寿对面的空位子上坐下,迫不及待地发问:“魏大人,战事有变吗?”
魏金寿慢条斯理地回答:“怡亲王议和没有谈成,这仗打不打还两说呢。”
郑元培的表情显得很焦虑:“魏大人,洋人已经在北塘登陆,天津也失守了,通州是京城的门户,张家湾乃洋人必经之要地,估计我们会在张家湾一带与洋人展开一场血战,您觉得有把握守住通州吗?”
魏金寿四处望望,小声说:“这是咱自家兄弟说话,不可为外人道。朝廷虽说调集了蒙古骑兵和各省勤王的绿营兵,从张家湾到八里桥一带部署了三万多人马,依我看,这恐怕顶不了什么事儿,这一仗胜负很难讲,凶多吉少啊。”
“魏大人,此话怎讲?”
“事情是明摆着的,蒙古骑兵虽剽悍,可长枪马刀对付不了洋枪洋炮;绿营兵军备废弛、久疏战阵、军纪涣散,使用的大炮还是前装式,炮弹也是球形实心弹,可人家的炮弹落地就炸,而且一炸就是一大片,几十号人非死即伤。唉,论兵器,我们比人家差远了,人多管什么用?”魏金寿的情绪有些消沉。
郑元培笑道:“去年我们在大沽口开战,打得不是不错吗?击沉三艘英吉利兵船,洋人死伤四五百,连英吉利的海军头领、副头领也是一伤一死,他们到了也没能攻占大沽口炮台。”
魏金寿的脸上现出不悦,酒桌上的气氛紧张起来。
方今平拉了拉郑元培的衣襟,悄声地告诉他:“这次洋人知道大沽口炮台不好惹,干脆从北塘上岸,然后就攻打了天津城。今天上午我还得到探报,说洋人用骡马拉着大炮,排着队从天津城里出来,看样子是奔北京来了……”
郑元培没等方今平说完,猛地放下酒杯,站起身来:“洋人已经出天津了?那我们还敢在城里喝酒?应该上阵迎敌了!”
魏金寿皱了皱眉头:“慌什么?离京师二百多里地,他们且到不了张家湾呢,时间再紧也得吃饭喝酒呀,总不能空着肚子上阵吧?”
郑元培颓然地坐下,他可是再也没心思吃喝了。憋了半晌,郑元培还是禁不住开了口:“魏大人,标下有一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但说无妨。”
“我觉得我们的排兵布阵有不少破绽,您看……”郑元培摆动桌上的菜盘、酒杯示意部署,“僧亲王把督师军营设在通州与张家湾之间的郭家坟,统率马、步兵一万七千人,扼守通州至京师广渠门的大道。现在的阵形是这样,直隶提督成保率我们绿营兵四千人防守通州;副都统格绷额督带蒙古马队三千人,驻守在张家湾的东面和南面,准备迎击来自北塘和天津的进犯之敌;副都统伊勒东阿督带蒙古马队四千人防守八里桥;而张家湾却只驻兵一千人……”
魏金寿打断他的话:“郑大人,我没看出这阵法有何不妥,你是什么意思?”
“张家湾是守卫京师的最前沿,夷兵欲夺取八里桥、通州必先夺取张家湾。我方应在张家湾部署重兵,大量构筑土垒和战壕,步队兵士应依垒据守,不出战壕一步,用大炮、抬枪和弓箭杀伤夷人步兵,挫其锐气;我满蒙骑兵应部署在两翼伺机而动,一旦出现战机,则应从两翼分进合击,将夷兵的队伍分割成数段加以围歼。”
方今平点头附和:“嗯,有道理,有道理啊。夷人之长是火器厉害,夷人之短是骑兵少,步兵、炮兵多,如果我们将满蒙骑兵埋伏在张家湾两翼,趁夷人步、炮兵攻击张家湾时突然出击,短兵相接展开肉搏,夷人的火器之长定难以发挥,将被迫与我铁骑纠缠在一起。”
另一位幕僚也兴奋起来:“论贴身肉搏夷兵不是对手,况且我们在兵力上占有优势,一旦纠缠在一起,夷兵必败。”
魏金寿脸色骤变,他“砰”地将酒杯在桌上,大声说道:“放肆!”
郑元培及众幕僚慌忙站起来,垂手肃立。
“此次御敌方略是僧亲王亲自制定,经圣上批奏而成,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议论圣上和僧亲王的御敌之策!”魏大人扫视着众人,“我看你们有几个脑袋?”
郑元培跨上一步:“魏大人,标下斗胆进一言,如果按照此部署,战端一开,我军必败无疑,标下个人性命事小,全军三万多弟兄的安危事大,护卫京师的安全,永葆吾皇江山社稷的事更大。”
“住嘴!大战一触即发,全军将士枕戈待旦,随时准备迎敌血战,而你却在扰乱军心,非议僧亲王的御敌方略,依本官的意思,杀你十次都不多!”房间里鸦雀无声,魏金寿缓和了一下语调,“不过……此时正是用人之际,本官先搁置对你的处罚,到战场上去立功赎罪吧!”说完,魏金寿拂袖而去。
鸿兴楼的这顿酒席就这样不欢而散了。

张仰山的铺子松竹斋就在城南琉璃厂的西街上。这些日子通州吃紧,街上的行人明显少于往日,铺子里没什么客人,显得空空荡荡。
张仰山是个好静的人,生意上没有过多的追求,能守住这份儿祖业就行了。松竹斋将近二百年的基业,祖上的余荫也足以让他享受一份富裕美好的生活,所以,在这样萧条的日子里,他不像别的铺子的掌柜们那样心急火燎地想辙,而是独自享受这份难得的清静:专心致志地在一块乳白色的石头上刻印章。
小学徒林满江给张仰山端上新沏的茶来。林满江那年十六岁,通州张家湾人,家里托人举荐到京城谋个差着实不易,虽说是学徒,可干好了将来就能自个儿混个前程,比在家种地强。林满江深知这一点,因而干活不惜力气,加之他生性忠厚,来松竹斋学徒还不到两年,已深得张仰山的喜爱。
林满江把茶碗放到张仰山的身边:“掌柜的,您歇会儿,喝口茶吧。”
张仰山低头“嗯”了一声,拿起茶碗喝了一口,继续刻印章。过了一会儿,他仿佛感觉到林满江还站在旁边,于是抬起头来问道:“满江,有事儿吗?”
“今儿早上我去了趟库房,以咱们的货底儿,再过它十天半个月的肯定是没问题,就怕万一这次的货要是再运不上来,那可就不好办了。”林满江的语调中透着忧虑。
张仰山感到很诧异:“哦?安徽那边什么时候发出来的?”
“上个月初二,已经一个多月了。”
“算日子是该到了。”张仰山想了想,“那就再等等吧,要是还不来,你就到崔掌柜那儿去打听打听。”
“昨儿夜里崔掌柜让人带了口信儿过来,说是货到了山东境内,正赶上长枪会配合洪秀全造反,专在运河上劫船,所以只能临时改走陆路了。”林满江叹了口气,“唉!这之前因为江南闹长毛,所以这回他们是特地等到了江北才走的水路,可谁承想,好容易避开了长毛,结果又出来个长枪!”
张仰山站起身安慰道:“从山东过来,走得快也得三四天,现在送信儿的人既然都到了,我看咱们的货应该也就这两天了。”
“我是巴不得能如此啊,可不见到货车我就放不下这颗心。打过年咱一共订了四次货了,有两次可都没送上来,掌柜的,您说,咱这是不是就像书里讲的赶上‘乱世’了?长毛儿、捻子、洋鬼子,还有长枪会,这一拨儿接一拨儿的,就跟赶场似的,什么时候算个完呢?”
张仰山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个骑着马的小太监在铺子门口停下了。小太监并没有下马,而是尖着嗓子高声喊道:“松竹斋的张掌柜在吗?”
张仰山匆忙跑出来,先恭恭敬敬地给小太监行了个礼,这才开口:“在下张仰山,请问公公有何吩咐?”
“内务府刘大人有令,松竹斋即刻筹备素白官折五千翎,分三、五、七日三批供应,不得有误!”
张仰山一听就急了,慌忙请求:“公公容禀,小店货源均在江南,因今年长毛闹得厉害,所订货品已经连续数月无法抵达,库房如今已近空虚,恐怕一时难以凑够五千翎官折,能否请公公跟刘总管美言几句,再多给几日宽限?”
小太监有些不耐烦了:“宽限你?那谁宽限我呀?如今准你分三批供应,就是刘大人开恩了。这批货是急着送热河的,我说张掌柜,你要想明白了,这档差事事关重大,交你承办可是你的福气!反正刘大人说了,要是办不好,你这松竹斋和我的脑袋就都没了!”
张仰山欲言又止,小太监“哼”了一声,打马而去。
这一切都被松竹斋斜对面的茂源斋南纸店的陈掌柜看在眼里。俗话说,同行是冤家,此时陈掌柜从门口走回来,得意地背着手在店里来回溜达,自言自语:“哼,给皇上当差,这回是要把自个儿给当黄喽!五千翎官折,我看你怎么把它变出来!茂源斋虽说吃不上皇粮,可也不会为短了几翎纸就没了脑袋……”
正在埋头扫地的小学徒庄虎臣,听了陈掌柜的这番话似懂非懂,他不由得直起身来,向陈掌柜投去了问询的目光。那一年庄虎臣十三岁,来茂源斋还不到一个月。
陈掌柜没有回答,他转身走到桌子前,拿起了盖碗:“虎臣,给我加水。”

咸丰十年八月初三,也就是公元1860年9月17日。
通州县城外,田野一无往日的宁静,炮兵在忙着运送大炮,步兵在挖堑壕,不时还有拖家带口的平民匆匆走过。
张仰山和林满江坐在行驶的马车上,看着眼前的景象,张仰山的表情愈加凝重起来。过了半晌,林满江打破了沉寂:“掌柜的,再往前走就到张家湾了。”
“哦?那你要不要先回家去看看?”
林满江想了想:“我还是先跟您去接货吧,反正要是运气好,两天就能回来了,货接到了我再回家,心里也踏实。”
“那就这么办了。”张仰山看着林满江,爱怜地拍拍他的肩膀,“到时候我放你半个月的假,歇够了再回去。”
林满江的脸上立刻洋溢起笑容:“谢谢掌柜的!”他举起手里的鞭子一挥,马儿跑得更快了。
天色渐晚,眼看着不能继续赶路了,张仰山和林满江就在路边找了家客栈住下了。
这一宿睡得还算踏实,可天刚蒙蒙亮,客栈外面就开始喧闹起来。觉是不能再睡了,张仰山索性爬起来,去看个究竟。
林满江起得更早,这时已经拎了满满一桶水走向马槽,准备饮马。
张仰山和林满江打了个招呼,就到外面溜达去了。
大路上步兵、马队川流不息,大军所经之处卷起了漫天的烟尘。前面不远处是个清军阵地,张仰山向阵地走去。
阵地上,兵勇们正在忙着挖掘战壕、设置障碍物,一排排前装式土炮被架设在阵地上,球状实心炮弹堆在一旁……张仰山正要找人打听战事,只见一个兵勇来到他的身边:“军事要地,闲杂人等请速速离开!”
张仰山答应着往回走,突然,他看到了左前方不远处骑在马上的郑元培。
郑元培正在向这边观望,他也发现了张仰山,于是策马向他走来。
张仰山迎着郑元培走去。
郑元培下了马,他顾不得寒暄,关切地问道:“张掌柜,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张仰山叹了口气:“唉,一言难尽啊!有批货,内务府要得急,我怕万一有什么闪失担待不起,干脆自个儿跑一趟吧。”
“什么货这么急?”郑元培很是不解。
“昨天傍晚内务府来的人,一下子就点了五千翎素白官折,还马上就要,说是送热河,您说,一要就是五千,这得用多长时间啊!”
郑元培思忖着:“五千翎官折送热河,还要得这么急……”
不远处传来马的嘶鸣声,郑元培浑身一震,赶紧收住话头:“张掌柜,现在军情紧急,此处不是久留之地,我看你还是改走小路为好,那样安全一些,脚程和走官道也差不太多,我派人领你过去,如何?”
“那就听您的吧,唉,要不是内务府催得急,我也不会赶这个时候出来。”
郑元培回身示意两个兵勇过来:“你们二人把张先生送到去码头的小道上,然后就速速返回。”又对张仰山说:“恕在下不能远送了,路上一定多加小心!”
张仰山作揖:“也请郑大人多多保重,咱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说罢,郑元培掉转马头,绝尘而去。
就在张仰山和林满江离开客栈不久,当天中午,英法联军的先遣部队就和布防在张家湾的清军交上火,战斗异常激烈。一个小时以后,张家湾失守,清军伤亡惨重,全线后撤至八里桥一线。
等到张仰山和林满江接到货匆匆返回的时候,一路上看到的景象已经惨不忍睹:不计其数的清兵、民勇战死,炮位旁、田地里、菜园中和道路上尸体遍布,远方还不时传来零星的枪炮声。林满江流着眼泪策马狂奔,赶到村外才发现,他的家所在的村子已经被战火夷为平地,亲人早已不知去向。两人未敢停留,赶紧避开大路,抄小道往回赶。

在张家湾附近的通惠河上,一条木帆船沿着河道慢慢行驶着,船的桅杆上高悬着浙江巡抚的大旗。
浙江巡抚衙门文官、巡抚特派密使陈永章站在帆船的甲板上向远处眺望,他身旁站着两个年轻的侍从周照光和谢思。眼瞧着离京城越来越近了,周照光的脸上现出了喜悦的表情:“陈大人,快到通州了,等过了通州再有半天工夫就能到京城。”
陈永章可没有周照光这么乐观,他依旧谨慎地观望着:“越是快到了越不能大意,这次给巡抚大人办差可不比以往,此行事关重大,万一没办好,巡抚大人的身家性命都难保。怡亲王虽说答应在皇上那儿疏通一下,可怡亲王的办事规矩谁都知道,不送足银子绝对不办事儿。”
周照光笑道:“我听说光送银子可不成,怡亲王有的是银子,十万、二十万两从不放在眼里,他老人家喜欢古玩字画、金石玉器,前两年安徽徽宁太广道员李泰和让人奏了一本,皇上震怒,要办他,结果李泰和派人给怡亲王送去一幅米芾的《苕溪诗》,怡亲王连个愣儿都没打就把这事儿给摆平了。”
陈永章看了周照光一眼:“一幅米芾的《苕溪诗》何足挂齿?咱们巡抚大人的出手岂是一个道员李泰和能比的?”
谢思央求着:“陈大人,能不能也让我们开开眼?巡抚大人到底送了怡亲王什么礼物?”
陈永章倒背着双手在甲板上踱着方步,不紧不慢地问:“怀素和尚的狂草,《西陵圣母帖》,听说过吗?”
周照光和谢思几乎同时惊呼:“老天爷,这可是稀世之宝啊!”
陈永章笑道:“怎么,这就吓着啦?还有呢,宋徽宗赵佶的《柳鹆图》,这幅画的价值你们能估计出来吗?”
周照光和谢思拼命摇头:“无价!绝对无价!”
“有这两件宝贝在手,还怕怡亲王不给巡抚大人办事儿吗?”说到这儿,陈永章显得颇为得意。
谢思也喜形于色:“这下可好了,我早就说过,咱巡抚大人根深叶茂,不是谁想奏一本就能整倒的,往后有人再想到皇上那儿告御状得好好琢磨琢磨。”

张家湾失守后,英法联军的骑兵、步兵大队人马沿着通惠河边开过来,向八里桥一线推进。
英国远征军第五步兵团军官威尔逊上尉正在用单筒望远镜观察着河里的木帆船。
威尔逊看着船的桅杆上挂着的浙江巡抚的大旗,知道这是一条官船,于是命令炮兵架炮。
英军炮兵迅速架好了野战炮,炮弹被推入了炮膛。
威尔逊命令身旁的一个翻译:“翻译我的话,要他们停船靠岸,接受检查,否则就击沉这艘船!”
翻译立刻喊道:“船上的人听着,我们是大不列颠皇家陆军的远征军,现在我命令你们,立刻停船靠岸,接受检查,否则就击沉这条船!”
木帆船上,陈永章感到很诧异:“他们在喊什么?”这些日子陈永章一直在船上日夜兼程,他对通州的战事一无所知。
周照光侧耳仔细听了听,脸色大变:“陈大人,洋人要我们停船靠岸,接受检查,怎么办?”
陈永章这时也看见了已经扬起了炮口的野战炮,急忙说:“不能停船,这些洋人来者不善,要是落到他们手里就无理可讲了,不要理他们,闯过去!”
水手奋力升起副帆,准备硬闯。
霎时,几颗炮弹落在帆船的周围,炸起了几个一丈多高的水柱。陈永章顿时吓得脸色惨白,赶紧下令停船。
水手挥斧砍断帆索,船帆“哗”地落下……
陈永章扑进船舱,将一个雕刻着精美图案的樟木盒子紧紧抱在怀里,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决不能让这两件宝贝落到洋人手里,不然他将来无颜向巡抚大人交代。
威尔逊上尉带着翻译及几个英军士兵跳上了木船,侍从、水手们在来复枪的威逼下举起了双手。
陈永章首先引起了威尔逊上尉的注意,他紧紧地抱住木盒躲在水手们的身后,这种奇怪的姿势反倒引起了英国军人的怀疑,一个英军士兵一把将樟木盒子从陈永章的怀里拽出来。
陈永章见状舍命向樟木盒扑过去,连声高喊:“放下,给我放下……”
他马上被英军士兵的枪托砸倒,陈永章哭喊着在甲板上爬向樟木盒:“该死的洋人,你们打死我吧,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不能让你们把它抢走……”
威尔逊举起手枪大喊:“不许动!我要开枪了!”
周照光从甲板上抄起一把斧子向威尔逊扑过去:“陈大人,咱们拼了吧……”
威尔逊及士兵开枪了。
震耳的枪声过后,陈永章和周照光、谢思及水手们全部被打死在甲板上,鲜血流淌着汇成一条小溪流进通惠河,霎时河水被染红了一片。
威尔逊打开木盒,拿出画轴展开,问翻译:“这是什么画?”
翻译一看,惊讶地睁大了双眼:“天哪,是宋徽宗赵佶的手迹!”
距这场惨案发生地不远处,英法联军的主力分三路开始向八里桥发起进攻。在八里桥阵地上指挥的清军主帅僧格林沁亲王立即命令清军主力投入反攻,于是数千身披铠甲、手持弓箭长矛的蒙古骑兵呼啸着展开攻击队形向英法联军掩杀过去,这是蒙古科尔沁盟所有精锐骑兵,是战前被僧格林沁调来护卫京师的,也是大清国最剽悍的部队。
站在英法联军阵地上的法军主帅蒙托邦将军从望远镜里发现,这些蒙古骑兵的攻击队形极为壮观,色彩绚丽的各式军旗猎猎飘扬,数千匹战马狂奔着卷起漫天黄尘,急骤的马蹄声响彻天宇,骑兵们手中的冷兵器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蒙托邦将军冷冷地笑了,这要是在一百年前,这样的骑兵阵形能把对手吓死,即使是在四十六年前的滑铁卢之战,这支剽悍的骑兵部队也会让对手胆战心惊。可是今天已经是1860年了,先进火器的出现使战争的性质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在蒙托邦将军的眼里,这支还在使用中世纪骑兵战术的古老军队简直就是一堆碎肉,联军的来复枪和火炮可以把他们打得粉碎,只是可惜了这些优良的蒙古马。
在蒙托邦将军的命令下,英法联军的骑兵立即分成两翼护住主阵地上的轻步兵方阵。这些骑兵来自不同的地区,有法军中的北非骑兵,有英国女王的龙骑兵,还有英军招募的印度锡克兵,其军服装饰也十分庞杂。联军的轻步兵分为三排,前排卧姿,中排跪姿,后排站姿,前排先开枪,中、后排按序射击。
战斗刚刚开始蒙古骑兵就遭到重创,英法联军炮兵发射的第一轮炮火在蒙古骑兵的攻击路线上竖起一道死亡的火墙,英勇的骑兵们高举着马刀义无反顾地冲进火墙,但顷刻间被强大的冲击波和密如飞蝗的弹片撕得粉碎,英法联军的阵地前像开了屠宰场,到处是鲜血和人、马的尸体。蒙古骑兵们尽管遭受了重大伤亡,但仍前仆后继,继续攻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部分骑兵舍命冲过火墙继续向联军的主阵地进攻,锋锐竟丝毫不减。这时部署在阵地前沿的联军步兵开火了,在联军密集的火力下,骑兵们纷纷从马背上栽下来……
英法联军向清军阵地发射了数百枚火箭,清军战马未曾见过这种阵势,大多惊骇地往回乱跑,冲乱了后面的步兵。
此时,郑元培挥舞着战刀率领绿营士兵向联军的侧翼发起攻击,迎面遭遇的是英国龙骑兵。联军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正面,一时竟被郑元培得了手,龙骑兵们使惯了火器,对冷兵器近身肉搏并不在行。这个兵种并不是真正的骑兵部队,而是骑着马的步兵。它最早出现要追溯到1552至1559年的意大利战争,当时法国人占领了皮特蒙德,为了对付随时可能在后背出现的西班牙人,当时的法军元帅命令他的火枪手跨上马背,于是就组建了世界上最早的机动步兵。至于龙骑兵这个词的来历,则有两种说法:较流行的一种认为,当时该兵种使用的队旗上画了一头火龙,这是从拜占庭时代就开始的传统,龙骑兵由此得名;另一种说法认为,当时龙骑兵们使用的短身管燧发枪被称为火龙,龙骑兵来自这个典故。不管怎么样,此时穿着漂亮红色军服的英国龙骑兵刚一交手就被绿营士兵用大刀砍倒了十几个,龙骑兵手中轻巧的马刀根本抵挡不住沉重的中国大刀。英国龙骑兵们阵形大乱,慌忙收缩兵力,联军的炮兵不失时机地将炮火倾泻在中国步兵的攻击队形中……一颗炮弹在郑元培的身旁爆炸,他在火光中翻身落马,一群士兵拼死抢下郑元培。郑元培用力推开士兵,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战袍破碎,肩膀上的创口流着鲜血。郑元培用手指抠出嵌在创口中的弹片,举在眼前看看,然后奋力将弹片掷出,大声吼道:“弟兄们,跟洋鬼子拼了……”
一批兵士被洋枪洋炮击中倒下,后面又补上一批士兵,不让寸步。
清军官兵铅弹火药俱尽,坚持以刀矛拼杀,激战异常惨烈。
此时的八里桥上,英法联军的炮弹倾泻而来,汉白玉桥栏大部分被炸得粉碎。
八里桥战役的统帅、僧格林沁亲王身穿盔甲战袍,骑着马站在桥中央。炮弹在僧格林沁身旁不断地爆炸,他身边的亲兵纷纷倒下,这位蒙古王爷神态自若,毫无惧色。
一个身材高大的蒙古旗手,挥舞着一面写有黑字“僧王”的大黄旗,把这面旗帜不时指向各个方向,所有清军士兵的眼睛都注视着这面旗帜,它正在向全体中国军队下达着作战命令……
根据一个英国随军翻译的记载:“……此刻,全军精锐奋力保卫的那座桥已然堆满了尸体,然而这个鞑靼旗手尽管已孑然一身,却仍挺立在那里,传达着僧王的最后命令。子弹、炮弹在他的周围呼啸而过,而他依然镇静地挥舞着大旗,直到一枚霰弹把他击倒在地,大旗才缓缓向一旁倒去,随着旗杆而去的是一只紧紧抓住它的痉挛的手……”
这时,通惠河两岸已尸横遍野,河水也已被清军士兵的鲜血染红。
英法联军见八里桥久攻不克,于是全数沿通惠河南岸向西,改向广渠门进犯。
僧格林沁见此情景,放松防守,更有一些官员、将领畏惧动摇,致使军心涣散,英法联军乘机回犯,清军迎击不及,八里桥终于失守,英法联军向北京开进。

张仰山和林满江赶着马车在小路上疾驶。前面,一群清兵抬着一位受伤的将军从战场上撤下来,走过他们的身旁。
张仰山问道:“是什么人受伤了?”
“提标郑大人,他伤很重,得马上找个郎中,不然就危险了。”一个清兵焦急地回答。
张仰山吃了一惊:“是郑大人负伤了?快,快把郑大人放到车上来!”
士兵还没来得及把郑元培放在马车上,一队英军士兵就出现在眼前。
这是那个刚刚杀过人的威尔逊上尉,他率一小队士兵走下一个小山坡,迎面和护送郑元培的清兵猝然遭遇。英军士兵来不及开枪,双方展开短兵相接的肉搏战。
张仰山、林满江吓坏了,慌忙躲到马车下,一动也不敢动。
一个英军士兵被清兵砍倒,他背囊中滚出了一个物件,这物件一直滚到马车旁张仰山的脚下。张仰山和林满江躲在马车下,惊恐地望着混战中的士兵,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个木盒子。
威尔逊用燧发式手枪打倒一个清军士兵,便没有机会再装填子弹了,清军士兵挥刀蜂拥而上,一心想把他砍成肉泥,威尔逊只好抽出佩剑抵挡。
这场肉搏战刺激了郑元培,他好斗的天性骤然迸发出来,一时忘了自己身上的伤,他推开护卫他的士兵,抽出腰刀扑向威尔逊,两人刀剑相交,纠缠在一起。
双方的士兵不断地倒下,最后只剩下郑元培和威尔逊。两人浑身是血,都已精疲力竭,威尔逊左肋中了一刀,郑元培腹部又添新伤,两人刀剑脱手后又厮打在一起,在地上滚动着,威尔逊从军靴里拔出匕首,用身子压住郑元培,匕首尖一点点接近郑元培的胸膛,郑元培用双手托住威尔逊的手腕,双方竭尽全力地坚持着……
郑元培看见马车下躲着的张仰山,急呼:“张掌柜,帮帮我……”
张仰山从马车下爬出来,林满江一把拉住他:“掌柜的,危险!”
张仰山推开林满江,随手从地上捡起樟木盒向威尔逊掷去。樟木盒在空中翻滚着画出一道抛物线,砸在威尔逊的后脑勺上,威尔逊一怔,被分了心,郑元培抓住时机,双手将威尔逊握刀的手反转,用力将匕首刺进他的胸膛,威尔逊终于两眼翻白,倒下死去……
郑元培大叫:“好样儿的!”他终于支持不住,昏死过去了。
张仰山从马车下拉出林满江:“快,把郑大人抬车上去!”
两人合力将郑元培抬上马车,林满江抄起鞭子:“掌柜的,咱们快走!”
张仰山正要上车,脚下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险些摔倒。他低头一看,是那个雕有精美图案的樟木盒子,张仰山随手捡起来跳上了马车。
马车卷起一股尘土迅速跑远了。
傍晚时分,他们来到了城东高碑店附近。远处来的方向上,隐约还有枪炮声。
车里传来郑元培虚弱的呻吟声,张仰山急忙俯身过去:“郑大人,郑大人!”
郑元培昏迷不醒,脸色惨白,身上随着车子的震动不停地渗血。张仰山翻看着郑元培的伤口:“这样流血可不行,咱们得找个大夫,好歹把这血先止了。”
前边终于出现了一个村庄,林满江连找了几户人家,都没有人,在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马车又在一户人家门口停下来。
林满江蹭了蹭额头上的汗,下了车去敲门。里面半晌无人应答,林满江一推,门开了,他探头进去看了看,回身沮丧地对张仰山说:“还是个没人的!这什么世道啊?人有家都不敢回了!”
张仰山想了想:“要不咱们就在这歇歇吧,我看郑大人的样子再走是不行了。”
林满江顺着张仰山的目光看去,郑元培已经气息奄奄了。
林满江和张仰山费力地把郑元培抬到屋里的土炕上,点上灯。
郑元培嘴唇干裂,浑身烧得滚烫。张仰山摸着郑元培的额头对林满江说:“赶紧找盆凉水来,给郑大人降降温。”
林满江答应着出去了,很快端来了凉水。
张仰山慢慢地撕开郑元培已经破碎的战袍,小心翼翼地给郑元培清洗伤口。林满江不停地往郑元培的额头上敷着冷手巾,忧心忡忡地问:“掌柜的,怎么办啊?”
张仰山瞅瞅郑元培,又瞅瞅林满江,一时也没了主意。
外面突然又响起了急促的枪炮声,两人慌忙吹灭了油灯。等没了动静,两人才又松了一口气。张仰山再看郑元培,伤口还在一滴一滴地往外渗血,刚刚包好的伤口又被血水浸透了。
张仰山摇摇头:“要是照这么个流法儿,郑大人肯定是挺不过去了。”
林满江急得是又搓手又跺脚:“哎呀!真急死人了,这方圆十几里一个活人都见不着,哪儿找大夫去啊?”
张仰山坐在炕沿,半晌,忽然眼睛一亮:“满江,快去咱们车上给我拿一锭胡开文的‘苍佩室’来!”
林满江一愣,不明就里,但还是跑出去了。
张仰山起身去找了个碟子,这时林满江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拿了一个精致的盒子递给张仰山。张仰山接过盒子打开,取出了一块精美的古墨。张仰山看了看,一咬牙,从怀里拿出一把精致的银匕首,用力把墨敲碎了。
林满江惊叫着:“掌柜的,您……”
张仰山快速地把砸下的碎墨放到盘子里,滴水研起来。
林满江嘟囔着:“这可是胡开文的老墨,比金子还贵啊!”
张仰山看了林满江一眼:“管它呢,救人要紧!”
“救人?救人也不用这个啊!”林满江琢磨着,掌柜的可能是急糊涂了吧,怎么胡来呀。
张仰山继续专心研墨,研好后,蘸在手上捻了捻,吩咐道:“你再去拿一匹双加宣纸来,先取几张烧成灰,再一起拿进来。”
片刻,林满江端着一小盆还冒着青烟的纸灰进来,胳肢窝里夹着一大卷宣纸。
张仰山把纸灰倒进墨汁里调成糊状,让林满江把郑元培的战袍解开,露出了伤口。郑元培又呻吟了两声。张仰山把调好的糊状墨,涂抹在郑元培的伤口上,林满江很诧异地看着。
张仰山说:“我记得在《本草纲目》上看到过,松烟墨能止血。”
林满江半信半疑:“真的吗?”
“这不是没法子嘛,试试吧,但愿老天爷能助郑大人挨过这一关!”
林满江用力地点点头,张仰山继续把墨涂在伤口上。涂得差不多了,张仰山让林满江把剩下的宣纸全都浸上水。
这回林满江明白了张仰山的意图,他端来一盆水,把宣纸浸入,然后递给张仰山。张仰山把浸了水的宣纸敷在郑元培的伤处,宣纸立刻被吸住了,鲜红的血和黑色的墨渗过来,就如同大写意的中国画。
两人配合着把宣纸全糊在了郑元培的伤处。不一会儿,几十层沾水的宣纸裹在郑元培的身上,就像打了一层石膏。
林满江凑过去好好看了半天,忽然兴奋地叫起来:“掌柜的,这血还真止住了!”
张仰山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天助郑大人啊!”
两日后,张仰山带着郑元培回到家中。从太医院请来为郑元培疗伤的岳太医盛赞张仰山的止血招数儿,岳太医说:“张掌柜啊,我查了《本草纲目》,那上面说‘墨,气味辛,湿,无毒,主治吐血、流鼻血、妇女崩漏、小产后流血不止’。李时珍是万也想不到您拿墨治起了刀枪伤,您当时是怎么想出来的呢?”
“这也是没法子的法子,请不到郎中啊,要是当时有您岳太医在,不就没有这一出了吗?”张仰山说的是大实话。
“据我所知,早在三国时期,名家制墨就有加中药这么一说,韦诞在墨里加朱砂、珍珠、麝香,南唐的李延圭是加龙脑、藤黄、冰片和巴豆。张掌柜,我一直没闹明白,这加了中药的墨是写字儿用呢,还是当药用?”岳太医是个爱刨根问底的人。
张仰山回答:“开始还是写字儿用,后来就有人研制出了专门当药用的墨,像胡开文的八宝五胆药墨,里面加犀角、牛黄、熊胆和蟾蜍,这都是名贵的中药,具有解毒止痛、消肿软坚和防腐收敛的作用。不过,只有松烟墨才能止血,油烟墨可不行,因为松烟实际上就是百草霜,它有收敛、止血的功能……得,岳太医,我班门弄斧了。”张仰山转了话题,“这两天郑大人一直迷糊着,叫也叫不醒,该不会……”
岳太医看出了张仰山的担心,宽慰他说:“别着急,郑大人得睡几天呢。”
“得,您尽量用好药吧!”张仰山仗义,为朋友是绝不吝惜银子。
郑元培命大,他在受伤的第四天才苏醒过来。当他看见张仰山、赵之谦站在身旁时,很诧异地问:“这是在哪儿?”
赵之谦笑道:“这是松竹斋张兄家,元培兄,是张兄救了你一条命啊!”
郑元培想了想,回过神来,赶紧说道:“感谢张掌柜的救命之恩!”
张仰山直到这时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放下来,他轻声说:“醒过来就好,郑大人,你安心在这儿养伤吧。”
郑元培可安不下心来,他急着问:“战事如何了?”
赵之谦手里摇着他那把大蒲扇,不紧不慢地说:“嗨!听说八里桥失守的第二天,皇上就带着皇后、妃子和王公大臣跑到热河去了。”
“跑了?皇上不是说要御驾亲征吗?”郑元培瞪大了眼睛。
赵之谦压低了声音:“现如今,皇上的话还能信吗?此一时,彼一时吧!”
郑元培的脸上阴郁起来:“洋人到底还是进了京城?”
张仰山叹了口气说:“今儿早上伙计从海淀那边回来,说洋兵进了圆明园,把能抢的金银珠宝、古玩物件都抢了,带不走的就放火烧,这不,大火都烧了两天两夜了。唉,圆明园、万寿山、香山、玉泉山的宫殿,全毁了!”
郑元培“啪”的一掌拍在炕沿儿上:“怎么会这样!”
张仰山急了:“郑大人,您慢着点,别震裂了伤口,您先别想这么多,养好身子要紧!”
林满江端上来一碗鸡汤,张仰山接过来,递给郑元培:“您先把这个喝了。”
郑元培凝视着张仰山:“张掌柜的……不,仰山兄,我郑元培这次大难不死,全仰仗仰山兄出手相救,大恩不言谢,我郑元培这辈子若是报不了恩,我的子孙后代也要替我报恩!”
“郑大人客气了,我一个买卖人,手无缚鸡之力,哪里谈得上出手相救?说实话,我当时吓得魂儿都没了,只是随手抄起个木盒子砸过去……哎哟!对了,那个木盒子哪儿去了?满江啊,你把那木盒子放在哪儿啦?”
林满江在外间回答:“我放在客厅里的条案上啦,您等着,我给您拿去。”
张仰山对郑元培说:“这小子,胆儿比我还小,当时吓得差点儿尿了裤子,一把拉住我,不让我爬出来……”
林满江捧着樟木盒走进来:“掌柜的,就是这个盒子,也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
张仰山打开木盒,拿出两个卷轴,分别打开,平铺在炕上仔细端详,他突然惊叫起来:“老天爷啊,之谦兄,快来看,这是谁的手迹?”
赵之谦急忙凑过来,不看则已,这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颓然地坐在炕沿上:“我不是做梦吧?宋徽宗和怀素的手迹?”
这一刹那,房间里的人都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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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仰山的家在北京城南的椿树胡同,这是京城的一条老街了,始建于明代,乾隆时期的吏部尚书汪由敦和诗人赵翼、钱大昕等都在此居住过,张家由于松竹斋的名气,在椿树胡同也算有一号。
这一天是光绪二十年八月初九,也就是公元1894年9月10日,距张仰山救活郑元培已经过去了三十四年。张仰山的孙子张幼林急急忙忙地从宅子里跑出来,脚下没留神,跨过门槛时险些摔了一跤。张幼林这年十六岁。
街上,繁茂的椿树绿荫如盖,遮挡住了初秋如火的骄阳。张幼林低着头在树下赶路,迎面驶过来一辆华丽的马车,车厢里坐着华俄道胜银行的主管、俄国人伊万先生和秋月小姐。秋月十八岁,本是南京秦淮河的一个名歌伎,从外埠调入京师的一位高官刚替她赎了身。秋月生得美艳、高贵、典雅,一颦一笑之间透着灵秀、聪慧,还带着一缕几乎是与生俱来的淡淡的忧伤,虽然出自秦淮河,可她身上却见不出丝毫的风尘之气。
马车经过张幼林的身旁,后车轮溅起地上的泥水,溅到他的长衫上。张幼林转身紧走两步,拉住马的缰绳,没好气儿地冲车夫嚷嚷起来:“嗨!你怎么赶的车?”
车夫没长着后眼,心里还挺纳闷,怎么了这位少爷?平白无故的怎么拦我的车呀?车夫上下打量着张幼林,回敬道:“明明是你自个儿低头走路,差点儿撞到我的车上,怎么张嘴就埋怨别人?”
这下把张幼林惹火了:“我乐意低头走路,你管得着吗?”
“干吗呀?吃枪药啦?明明怨你自个儿嘛,怎么一说话就横着出来?”
车夫也被激怒了,伸手推了张幼林一把:“你有事儿没有?没事儿就让开,我还要赶路呢。”
张幼林大怒,一把将车夫从马车上揪下来:“我看你是找揍!”
眼瞧着要打起来了,伊万下了马车,拉住张幼林:“这位先生,你为什么打我的车夫?”伊万的汉语说得很流畅。
张幼林不屑地看了伊万一眼:“你是谁?闪开!洋人少管我们中国人的事儿。”
“先生,我警告你,如果你还想打我的车夫,我就要到衙门里去告你,我劝你还是少找麻烦!”伊万不想在这儿耽误时间。
张幼林冷笑道:“别以为你是个洋人我就怕你,实话告诉你,惹急了大爷,我连你一块儿揍!”
“你敢!简直无法无天,我要喊人了。”伊万也被激怒了。
张幼林毫不示弱,一把揪住伊万的衣领:“我早看你们洋人不顺眼了,今天我……”
张幼林刚要动手,马车里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住手!”秋月掀开布帘走下马车。
张幼林抬头一看,顿时被秋月的美艳、高贵惊呆了。
秋月看见了张幼林长衫上的泥点,嫣然一笑,和风细雨地赔起了不是:“这位公子,真对不起,我们弄脏了你的衣服,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回府上把脏衣服换下来,我们拿去洗,洗好了给你送回去。”
“那……那倒不必,还是这位小姐明事理。”张幼林目不转睛地看着秋月。
秋月依然微笑着:“我们可以走了吗?”
半晌,张幼林回过神来,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柔和了:“哎,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秋月,你呢?”
“我叫张幼林。”此刻,张幼林特别想和这位美艳绝伦的小姐多说几句,没话找话地问道,“以后……我还能见到你吗?”
“五百年修得同船渡,今日我们能够相遇,这就是缘分。”秋月回答得很痛快,“再会!张幼林。”
“再会!秋月姐。”
马车走了,张幼林怔怔地站在原地,注视着秋月美丽的身影渐渐地在远方消失,心中不禁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这是一个少年第一次被异性所触动,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依恋和惆怅……张幼林没有想到,在未来的岁月中,自己的命运注定会和秋月发生某种关联。

伊万二十多岁,是位绅士,他出身于俄国贵族家庭,举止优雅。刚才虽然被败坏了兴致,但很快调整过来,他殷勤地问道:“秋月小姐,我们今天可以共进晚餐吗?”
秋月有些为难,她转过头去,透过马车的车窗眺望着远处:“伊万先生,真不好意思……”
“又是因为杨大人?”伊万看着秋月,话里带着明显的醋意。
“是,我稍后要去见他,所以晚餐恐怕要改日了。”
“那好吧,只能怪我们认识得太晚了!”伊万感叹着,“不过我不太明白,既然你跟杨大人是好朋友,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呢?在俄国有很多人是这样的。”
秋月转过头来:“可在中国不行,杨大人刚刚调到刑部,如果传出去和一个像我这样的女子来往,弄不好是会丢官的。”
“所以你想让别人知道你是和我在一起的?”
秋月有些难为情,但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
伊万耸耸肩:“你们中国人,有时候真的很奇怪。不过,你是一个我欣赏的女人,能被你选中做挡箭牌,我还是感到很荣幸,中国有句话叫‘别人偷驴,你拔橛’,能用在这吗?”
“不能!”秋月的回答带着明显的不悦。

张幼林来到了琉璃厂,急匆匆地向自家铺子走去。
松竹斋里,已经是大伙计的林满江正愁眉苦脸地应酬来要账的潘家伙计,他这时已经五十多岁,头发都花白了。
潘家伙计也是一把的年纪,他近乎哀求了:“您可别为难我这个当伙计的,我们掌柜的说了,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把上批货的银票带回去,我求您了!”潘家伙计就差给林满江跪下了。
林满江为难地说:“最近松竹斋的周转确实有点难,您回去跟潘掌柜再多美言几句,就说,冲着祖上两百年的交情,也要相信松竹斋绝不会赖你们的账。”话是这么说,可这笔银子到底啥时候能结给潘家,林满江着实心里没底。
这时张幼林走进了松竹斋。
“我叫您林爷爷了,看来我今儿是一个大子儿也拿不回去了,要是这样儿,下批翰林院用的货我可就不往您这儿送了。”潘家伙计的话里软中带硬。
“那你就直接送翰林院去吧,看那儿给不给你银子。”张幼林一副纨绔少爷的派头瞟了一眼潘家伙计,急着问林满江:“我叔呢?”
“他没来呀。”
“那他上哪儿了?”
“掌柜的要上哪儿,他不言语,我这当伙计的能问吗?”林满江的回答透着满腹牢骚。
“我妈让我找他回去。”
“呦,老爷子的病好点儿了吗?”林满江心里一直惦记着老掌柜张仰山。
张幼林还没顾上回答,张仰山的孙子,现任掌柜张山林的儿子张继林进来了,张继林比张幼林大一岁。
张幼林赶紧问:“继林,你爸爸呢?”
“我爸爸,我爸爸……”张继林支支吾吾。
张幼林急了:“快说啊!”张继林趴在张幼林的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
“走,赶紧找他去!”林满江还要再问,张幼林拉着张继林已经匆忙跑出了大门。
潘家伙计见跟林满江实在是要不出银子,只好作罢,他低着头,沮丧地走出了松竹斋。潘家伙计心里窝囊,走着走着,抬起手来自个儿抽了自个儿一个嘴巴:“我真他妈的没用!”
这一切被茂源斋的大伙计庄虎臣看在眼里,庄虎臣从茂源斋里出来,紧走两步追上潘家伙计:“我说,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儿啊,能把咱爷们儿难为成这样儿?”
“虎臣兄啊,真不好意思,让您瞧见我现眼了。”潘家伙计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我瞧见您刚从松竹斋出来,能有多大的事儿呀?得,当哥哥的我请您喝酒去,给您顺顺气儿……”就这样,庄虎臣把潘家伙计拉走了。
张幼林在帅魁轩蛐蛐馆门口堵住了二叔张山林,张山林刚赌输了上午设的局,正琢磨着到哪家馆子好好吃一顿冲冲晦气,被张幼林不由分说地拉回了家。
老爷子张仰山半躺半靠在卧榻上,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一个劲儿地咳嗽。
张幼林的母亲张李氏关切地给老人捶着背:“爸,我让幼林去叫山林、继林父子了,他们马上就到,您别着急。”
张仰山吐出一口痰,喘息了一会儿,瞧着儿媳,带着歉意说:“幼林妈,张家可真是对不住你啊!”
“爸,这话您说哪儿去了?”
“唉,你就让我说吧,再不说,怕是就没机会了!梦林走得早,你年纪轻轻的拉扯幼林,伺候完了梦林妈又伺候我,我是想起来就心疼啊,唉,我真恨不得早点儿……”
“爸,您要是这么说,就是没把我当咱张家的人。”张李氏给张仰山端了杯水来,让老人漱了口,接着说,“侍候公婆是媳妇的本分,梦林他把我们娘儿俩撇下了,可咱这一大家子谁不照顾我们?这是多大的福气,儿媳可是知道的!爸,您要是真心疼我,就安心养病,只要您硬硬朗朗的,就比什么都好。”
“幼林妈,我如今还有一件事,得要你答应我。”张仰山恳切地望着张李氏。
“您说吧,爸,但凡能做到的,我都答应您。”张李氏的眼睛里涌上了泪水。
张仰山直视着儿媳,一字一顿地说出:“好!我要你,等我过去之后,把这个家,还有松竹斋,接掌过去!”
张李氏一惊,赶紧跪下,眼泪夺眶而出:“爸,您说这话可要吓死儿媳了,您这病过两天就没事儿了,您肯定能长命百岁……”
“你的孝心我明白,可我这身子骨儿……我心里有数儿。”张仰山喘息着,“我想你是知道的,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咱们松竹斋这块招牌,我不过才活了六十多年,它可是有两百年了,咱张家几代人的心血,最后就成了这块匾啦!要是梦林还在,我也就不操心了,可山林这样子……他的心思就不在这儿,继林和幼林又都没成人……唉,老张家这副担子,就只能托付给你啦!”张仰山说着给张李氏作了个揖。
张李氏泪如雨下:“爸,儿媳无德无能,但就算拼上一条性命,也一定不让松竹斋断送在晚辈们手里。继林、幼林都是懂事的孩子,二弟也会帮我,您就放心吧!”
“有你这话,我就踏实了。”张仰山欣慰地闭上眼睛休息。
张李氏悲伤不已,不停地用手帕擦着眼泪。
这时,张山林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张山林进了门没看父亲,而是先去找嫂子的眼神。幼林、继林跟在他后面也进来了。
张李氏赶紧招呼:“二弟,快来,爸等着你呢!”
张山林这才探头看了看垂危的张仰山,有些不知所措,张李氏把他让到卧榻边。
张仰山睁开眼睛,看了看张山林,目光垂下,停在张山林的手上不动了。
张山林顺着父亲的目光往下一看,蛐蛐罐还在手里,心里不禁一阵慌乱。张李氏接过蛐蛐罐,嗔怪地看了张山林一眼,把罐放到一边,连忙打着圆场:“爸,您瞧把二弟给急的,手里拿着东西都忘了。”
张仰山无奈地叹了口气,半晌才开口:“幼林,扶我起来。”
张幼林赶紧上去,把爷爷扶起来靠在自己的身上。张仰山运了一口气,缓慢地说:“今天把你们都叫来,你们心里可能多少也有点儿数,我是要把家里的事儿交代了。”张仰山吩咐继林从卧榻下面的暗柜里取出了那个雕刻精美的樟木盒子,讲述了这两幅书画的来历。
大家听得目瞪口呆,只有张幼林提出了一个问题:“爷爷,这真是宋徽宗的手迹吗?”
“问得好!如今,恐怕只有宋徽宗赵佶再世,才能分得清哪些是他亲笔所作的‘宣和体’,哪些是翰林图画局代笔染写的‘院体’了。后来的人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如果没有定论,就一概都算作是徽宗的宣和体。这幅《柳鹆图》就是如此,它和怀素和尚的《西陵圣母帖》,均为稀世之宝,是多少大家、皇族梦寐以求之物啊,你们能拿在手上,实在是三生有幸啊!”张仰山环顾众人,“刚才我跟你们讲了这两幅书画的来历,你们要记在心里,并传示于子孙。”
“那您后来就再没见过郑大人吗?”张幼林好奇地问。
“元培兄转战南北,一开始我写过几封信,但三十多年过去了,从未见到他回信,只是听说,他随僧王爷去了山东剿灭捻匪,后来僧王被俘被杀,他的部下因而七零八落,算是再没有这一支了。再后来,之谦兄从老家得来消息,说郑氏一族几乎惨遭灭门!只有个孙女,被奶妈偷着带走了……唉!元培兄一世英雄磊落,精忠报国,他万万不该落得如此下场啊!”张仰山叹息着,目光落在两幅字画上。
张山林看着父亲问道:“爸,您让我们看这两幅书画,有什么要嘱咐吗?”
“当年我和郑大人同时得到的这两件国宝,我曾请他任选一幅作为纪念,但郑大人坚辞不受,声称救命之恩已经难以为报,岂敢再打书画的主意?”
“爸,我会好好保管的,您放心吧。”
“我说让你保管了吗?你这个人整天提笼架鸟、斗鸡走狗,今后恐怕不会有什么大出息,把这两件宝物交到你手里我还真不大放心,指不定哪天就被你送进当铺换了银子。”张仰山语词严厉,他接着呼唤儿媳,“梦林媳妇……”
“爸,我在这儿。”张李氏走到卧榻边。
“跪下!”
张李氏连忙跪下。
张仰山抚摸着樟木盒子说:“从今以后,这两件宝物由你来保管。”
“爸,这可使不得,我一个妇道人家,担不起这种大事。”张李氏有些惊慌。
“梦林媳妇,我还没死呢,说话就不管用了?”张仰山口气严厉。
“爸,儿媳不敢,凡是您交代的事,儿媳豁出命来也要做到。”
张仰山把樟木盒交到张李氏手里:“张家的子孙听好,这两幅字画,其中一幅为张家替郑家保管,尔等当小心珍存,如郑家有后,当物归原主,不得有误;如郑家无人,则此物当留存张家;这两幅字画,不论何时何地,永不得变卖转让,如有违例者,逐出家门,永不为赦;松竹斋遇有大事不好决断,由梦林媳妇做主,你们都听清楚了吗?”
张山林和张幼林、张继林跪在地上齐声回答:“听清楚了!”
张仰山又问张山林:“山林,我都交代清楚了吧?”
张山林流着眼泪一个劲儿地磕头:“是,爸,您都交代清楚了,您老人家放心……”
张仰山如释重负,他仰天长啸:“元培兄、之谦兄,我来也!”张仰山一口鲜血喷出之后,颓然倒下……
张仰山的离去,把松竹斋的生机似乎也一并带走了。

这当口,松竹斋的冤家茂源斋可没闲着,人家瞧出这路数了,老掌柜的一没,松竹斋就大撒把了。这可是老天爷给的机会,在庄虎臣的倡议、安排下,茂源斋的陈掌柜花一千两银子买了怀素的一幅字——可不是真迹,是北宋时期的摹本,托恭王府的大管家王鹤年送给了恭王爷。
陈掌柜是个小肚鸡肠的人,怕万一那白花花的一千两银子鸡飞蛋打,要真是那样,可比剜了他的心还难受,所以字儿刚送上去没两天,心里就开始犯起了嘀咕。
陈掌柜瞧着茂源斋前厅的顶棚发愣。恭王府的大管家是何等身份的人?人家是王爷跟前的人,可你庄虎臣不过是茂源斋的大伙计,就凭你这身份,怎么能巴结上王鹤年呢?陈掌柜越想越不靠谱儿,于是敲打起庄虎臣,语气中透着不信任:“虎臣啊,你真跟王鹤年是朋友?”
“这您就不知道了,他王鹤年也不是生下来就是大管家,我跟他认识的时候,他还是恭王府的一个小跟班呢,再说了,他王鹤年能混到今天的位子上,也是我帮他出谋划策,一级一级爬上去的。”庄虎臣是谁呀?那是琉璃厂出了名的人精子,他早就揣摩透了陈掌柜的心思,一边擦着砚台,一边不紧不慢地说。
陈掌柜悬着的心似乎放下了一些:“虎臣啊,这件事儿要是成了,我得好好谢谢你,要不是你出了这么个高招儿,咱茂源斋想抢松竹斋的行?门也没有!松竹斋戳在琉璃厂有二百年了,别的甭说,就是专供科考用纸这一项,就等于是坐地收银子,琉璃厂几十家南纸店只有干瞪眼儿的份儿。”说到这儿,陈掌柜不由得气愤起来。
“所以说得想辙呀,要是咱茂源斋把这笔买卖抢过来,那就轮到别人干瞪眼儿喽!”庄虎臣胸有成竹地看了陈掌柜一眼。
陈掌柜心里还是不踏实,又问:“你说,一幅怀素的书法,还不是真迹,这玩意儿能入王爷的眼吗?”
“应该说八九不离十,恭王爷一直热衷于收集名家书法,什么苏东坡的,什么欧阳询的、米芾的,听说唯独没有怀素和尚的。这么说吧,要是没有怀素的书法,您还好意思号称收藏大家吗?咱进贡的帖子虽说不是怀素的真迹,可好歹是北宋的摹本,应该说是拿得出手了。”
“话是这么说,可你还得多用点儿心,机会难得,咱们得让它万无一失才行!”
庄虎臣点了点头:“掌柜的,我们断了他松竹斋的货源,这事儿就靠谱儿了吧?跟您说,我跟潘家的大伙计已经合计过了……”

事情果然按照庄虎臣的意图向前推进,恭亲王见着怀素的北宋摹本大喜,还放出话来,谁要是能找到怀素的真迹,他宁可用恭王府来换。大管家王鹤年不失时机地推荐了茂源斋,恭亲王日理万机,没工夫深究松竹斋和茂源斋到底谁家的纸好,那天正好遇见翰林院的人,顺便打了个招呼,就这样,松竹斋二百年来镇店的大买卖——供应朝廷科举考试的试卷用纸就易主到了茂源斋。这些,松竹斋的掌柜张山林还蒙在鼓里呢。
张山林是京城里出了名的玩家,这位爷成天提笼架鸟儿、养虫儿、斗蛐蛐儿,吃喝玩乐哪样儿也不耽误,唯独做买卖是一窍不通,还挣一个花俩。琉璃厂的人背地里都说,松竹斋到了张山林手里算是做到头了,照这么下去,撑不了半年就得关张。不但是陈掌柜,其他嫉妒松竹斋的人也等着瞧热闹呢。
张山林穿着宝石蓝色的软夹袍,头戴一顶瓜皮小帽,他遛完了鸟,拐到都一处饭庄吃了顿烧卖,这才往家走。
张山林提着鸟笼子晃进自家院子的时候,儿子张继林坐在一边看书,侄子张幼林正在用冷水往一只太平鸟儿身上喷。这只太平鸟儿顺着羽毛向下滴水,冻得浑身直打哆嗦。张山林见状,顾不得放下手里的鸟笼子,冲上去就嚷嚷开了:“嘿!嘿!干吗呢你?”
张幼林回头看看他:“叔,我驯鸟儿啊。”
张山林急了:“谁告诉你这么驯的?你这不是上刑吗?我说继林啊,你兄弟这么折腾我的鸟儿,你怎么也不管管?幸亏我回来得早,要不然,照幼林这折腾法儿,到不了晌午这鸟儿就得玩完啦!”
张继林抬头看了一眼:“爸,您没见我正看书呢吗?昨儿个幼林背韩愈的《应科目时与人书》背了个颠三倒四,挨了先生的板子,我可不想挨板子。”
“幼林,你又挨板子啦?这是第几次了?”张山林有些恨铁不成钢。
张幼林放下手里的凉水瓶,无所谓地说:“谁知道是第几次,我早记不清了,再说了,当先生的哪有不打人的?习惯了就没事了。”
“嘿,你小子怎么这么说话?你要是好好学,人家先生干吗要打你?幼林哪,你爸是不在了,他要是活着,看你小子这皮样儿,不定怎么收拾你呢。你爸小时候可不像你,那可是人见人夸的好孩子。”
“叔,我知道,我爸从小就用心读书,是人见人夸的好孩子,可我爸他弟弟就差多了,从小就不爱读书,又玩鸟儿又养虫儿的,听说十五岁了还背不下《三字经》。叔,有这事儿吗?”
这话说到了张山林的痛处,他不免有些尴尬:“你小子跟叔斗咳嗽是不是?话里话外的挤对谁呢?你以为玩鸟儿养虫儿就容易?告诉你吧,这也是一门学问,不是谁都能玩的,干这个也得有灵气。”
“那是,听说朝廷把养鸟儿养虫儿也列入科举应试了,叔啊,您得再加把劲儿,保不齐能拿个鸟儿状元回来。”张幼林说得煞有介事,张继林听得哈哈大笑起来:“爸,您得先从乡试考起,先闹个鸟儿秀才、鸟儿举人什么的……”
“你们俩又没大没小是不是?学会拿我打镲了?”张山林是急不得恼不得。
张幼林依旧煞有介事,还摇头晃脑地说:“我估计殿试的科目就不是玩一般的鸟儿了,怎么着也得上个大家伙,皇上在那儿瞧着呢,保不齐就来个‘熬鹰’,这下肯定热闹,皇上、考官、我叔,还有鹰,一块儿熬着,看谁先撑不住趴下……”
这时,一个伙计走进来,张山林立刻严肃起来:“幼林,你小子可越说越出圈儿了啊,拿你叔打镲也就打了,怎么连皇上也绕进去啦?幸亏这儿没外人,要是传出去,非治你个‘大不敬’罪。”张山林瞟了伙计一眼,爱搭不理地问:“有事儿吗?”他随手从窗台上的一个罐子里抓了一把小麻籽,给笼子里的鸟儿添上食,徐徐诱鸟儿来吃。
“掌柜的,您知道,夏天库房漏雨,潘家那批纸叫水打湿了,一张都没卖出去,这不,潘家又来催了,说纸要是卖不出去就先拉回去。”伙计停了一会儿,见张山林没有反应,又小心翼翼地说,“可纸都给淋过雨了,还能让人家拉回去?”
张山林停止了喂鸟,沉默不语。
“掌柜的,您得拿个主意,潘家的人还在铺子里等着呢。”伙计眼巴巴地看着张山林。
“你瞧着办吧。”张山林也无可奈何。
张幼林不耐烦了,冲着伙计嚷嚷起来:“没瞧见我叔正忙着吗?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大不了赔他几个钱!”张幼林用一把紫砂小茶壶把鸟儿的小水罐加满水,逗着鸟儿喝水,看鸟儿喝了几口,又饶了一句,“我说,往后别老拿这些破事儿烦我们成不成?”
伙计没趣儿地走了。
张幼林把太平鸟从笼子里提溜出来,甩了甩羽毛上的水珠问张山林:“叔,这生鸟儿火性忒大,您说怎么调教?”
“这驯鸟儿可不能硬来,瞧着点儿。”张山林先把太平鸟的脖索去了,换了根粗绳,又捏起一粒小麻籽,上下摇动,吸引鸟儿的注意力。小鸟儿注视了一会儿,迅速将小麻籽啄去。
“有门!”张幼林兴奋起来。
“你小子,学着点儿吧,要论玩你还差着行市,你以为是个人就能养鸟儿?这里面学问大啦,你学个十年八年不准能学出来,得看你有没有天赋,你呀,也就是瞎玩。”
张幼林不服:“瞧您说的,不就是玩鸟儿吗?有这么邪乎吗?”
“不服是不是?养个太平鸟儿刚哪儿到哪儿,真功夫还没给你露呢,回头真让你看看我怎么熬鹰,嗨,不是吹的,连着七八天不睡觉,不用换人,看谁扛得过谁,不把那鹰熬趴下,我给你当侄子。”
“别价,还是我给您当侄子吧。”
张继林看不过去了,他放下书:“幼林,你还玩哪?昨儿个挨打还没挨够是怎么着?先生说了,明天要考《系辞上传》,得从头到尾一字不差地背下来,我看你净顾玩了,哪有时间背书?明天考你怎么办?”
张幼林继续逗着鸟儿:“那着什么急呀?不就是《系辞上传》吗?背下来还不容易,我给你背几句,‘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怎么样?”
“你会背?没见你下功夫呀?”张继林觉得挺奇怪,转念一想,又问:“那《应科目时与人书》呢,怎么背得一塌糊涂?”
“我成心的,压根儿就没打算好好背,谁让那老头子老训我。”张幼林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林满江急匆匆地闯进来,高声喊着:“掌柜的……”
“嘘!小声点儿,留神吓着鸟儿。”张山林就怕这一惊一乍的。
“掌柜的,您还惦记鸟儿哪?出大事儿啦!”林满江急得都快哭了。
“天塌不下来,太平盛世的,能出什么大事儿?”在张山林看来,除了鸟之外,别的什么事儿都算不上大事儿。
林满江把茂源斋抢了科考用纸的事说了,张山林皱了皱眉头:“嗨,我还以为天塌了呢,没事儿,满江,承办官卷这事听着没什么,可那是什么人都能接的吗?要是那样怎么这两百年都只给咱松竹斋呢?要是真不让咱办了,除非是他不考了,你说是不是?不定是哪儿来的风言风语呢,你还就真让人给吓着了?”
“哎哟掌柜的,这么大的事儿,要不是确凿可靠,我能这么急着跑来找您吗?这回是真的麻烦啦!往年翰林院早就来人了,可今年都到现在了还什么信儿都没有呢!”
张山林继续逗着鸟儿:“哎,满江,我说是你心急吧?这没来人——咱就等着呗。反正早晚得来,再说了,他们不着急咱急什么呀?就算日后皇上要怪,那也得先怪他们翰林院,也到不了咱松竹斋这儿……”
“哎呀,掌柜的,要就是翰林院还没来人,那倒好了!往年他们晚来些日子也不是没有过,可这回,咱们这边儿没动静,有的人可有动静啦,这我还能不急吗?”
张山林似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停下逗鸟,看着林满江:“你这话怎么说?谁有动静啊?”
“我听说,茂源斋两个月前就派人去南边进货了,而且……去的是湖州潘老板那儿……”
张山林感到很诧异:“潘老板?他家的货不是只供松竹斋吗?茂源斋是不是糊涂了?”
“咱们太大意了吧!以为跟潘家好几辈子的交情,出不了问题。这事儿非同小可,官卷是咱们家的大头儿,说它是松竹斋的命根子也不为过。这些年兵荒马乱的,生意大不如前,要是再把这看家的买卖给丢了……那松竹斋还能不能保住可都不好说了!”林满江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张山林半信半疑:“有这么严重?我看咱铺子里生意一直不错啊,怎么让你这么一说好像说垮就能垮了?”
“您那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前些日子库房受潮,眼下老潘家的账还不知怎么给人结呢!”遇到这么一个掌柜的,林满江真是急不得恼不得。
“那现在有什么辙呀?”张山林眼巴巴地看着林满江。在生意上,张山林历来就是个没主意的人,关键时刻还得靠林满江。
林满江叹着气说:“事到如今,咱得先闹清楚是怎么回事儿。我已经托人去打听了,估计一半天就能有信儿了,然后咱再商量。”
“那就这么着吧,潘家那边应该问题不大吧?”张山林思忖着,“你跟他们说,再等几天,松竹斋是他家的老主顾了,就算真要欠账也欠不到他家呀!”
“我尽力吧,再多说说好话。唉,打老爷子一走,这倒霉事儿就没断过,就跟说好了似的,全赶一块儿了!”林满江感叹着,走出了张山林的家。

松竹斋的大门口,潘家的大伙计和他带来的几个人还在吵吵嚷嚷,潘家大伙计手指着松竹斋的匾不客气地说:“这哪像老字号的做派?我们潘家和你们松竹斋做生意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怎么越来越不守信用了?”
松竹斋的伙计一个劲地给潘家大伙计鞠躬:“您多包涵,您多包涵,还请回去跟潘爷说,再宽限几日,等松竹斋的银子周转过来,我给潘爷送到府上……”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陈掌柜高兴得摇头晃脑哼起了小曲儿。
庄虎臣从后门进来,见掌柜的这副模样,正在猜测遇见什么喜事儿了,又听见街上闹哄哄的,于是就问正在摆弄笔筒的小伙计:“外面怎么了?”
“哦,是松竹斋,他们家让人要账要到门上来了,半天了,还没走呢。”小伙计伸着脖子又向外看了一眼。
陈掌柜“哼”了一声,踱到桌子前:“这就付不出账了?看来我还高估他们了,早知道这么不顶用,我根本就不用费那么多脑子。”
庄虎臣挺为松竹斋惋惜,他站在门口看了看,语调有些沉重地说:“他们家最近是真走背字儿,说是库房给泡了,存的货都完蛋了,这不,人家来要账了,可真够他们一呛的,看来松竹斋的气数要到头儿了!”
陈掌柜呷了一口茶,不屑地瞟了一眼庄虎臣:“你以为,松竹斋的库房是说漏就能漏吗?”
庄虎臣一惊:“掌柜的,您是说……”
“那当然!我早就说了,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得让它万无一失才行!哼,我要这一次就让他松竹斋关门滚蛋,再也别想翻身!”陈掌柜看了庄虎臣一眼,露出了笑意,“虎臣啊,你想出的那两招‘从上到下,再断其货源’虽说是够绝的,但还不够狠,所以我又给加了把料,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让人去他家房上借了几块瓦……”陈掌柜暗自得意着。
庄虎臣的心一沉:“掌柜的,这可……”庄虎臣看着陈掌柜,后边的话咽了回去。
“潘家那边谈得怎么样了?”
“终于谈成了,潘家答应把那批货给咱们,不过价格上还得抬点儿。”庄虎臣看了一眼街对面的松竹斋,“说实话,这也是沾了松竹斋不景气的光。潘家和松竹斋做了几辈子买卖,那交情不是一般人能拆台的,潘家的人一个劲儿地说,就这么把松竹斋给甩了,脸上真有点儿挂不住,几辈子的交情啊,要不是因为张山林不争气,潘家说什么也不会出此下策。”陈掌柜不阴不阳地瞧着庄虎臣:“虎臣啊,怕是没这么简单吧?进货的价儿抬点儿?抬多少?这涨出来的差额进了谁的腰包,恐怕是说不清楚吧?”
庄虎臣的脸涨红了:“掌柜的,听您这意思,是信不过我庄虎臣,怀疑我从中拿好处?”
“你别误会,我还能信不过你?我只是疑惑,光凭你这两片子嘴就能把松竹斋给顶了,把潘家拉过来?可别是松竹斋和潘家合起来做套儿让咱们钻啊。”
“陈掌柜,您这心眼儿可是够多的,对谁都防一手儿,要是这样,以后再赶上谈生意,恐怕还得您亲自出马,我可不想招这嫌疑。”庄虎臣的脸耷拉下来。
“虎臣,这你就多心了,我信不过谁还信不过你吗?”陈掌柜打起了圆场。
话虽这么说,可这里的弦外之音庄虎臣能听不出来吗?接下来好几天,庄虎臣心里都觉着别扭。

给秋月赎身的高官,就是刚从湖南调入京城、出任刑部左侍郎的杨宪基。杨宪基是个江南才子,一次出官差到南京,在秦淮河偶遇秋月,两人诗词唱和、美酒笙歌,不觉相见恨晚。同僚们以为杨大人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哪知他是真动了感情,回到长沙后不久,又重返南京,花重金给秋月赎了身,这次到京城赴任,也把秋月带在了身边。不过,杨宪基心里也有苦衷。
离琉璃厂不远有个明远楼茶馆,茶馆二楼的雅间里,此时杨宪基正握着秋月的手,默默地注视着她。要说的话难于启齿,良久,杨宪基才开了口:“秋月,你听我说,我……对不住你,你随我千里远到京城,我却不能把你接到家中,我……”
秋月打断了杨宪基的话:“大人,别这么说,您为秋月赎了身,我能与大人同居京城,已经心满意足了,秋月别无奢望,不在意将来,也不在意什么名分,只要大人不嫌弃,秋月一生就在小院里随时等候大人。”说到这儿,秋月的眼睛里已经满含泪水了。
杨宪基叹了口气:“唉!”他把秋月的手握得更紧了。
秋月十分地善解人意,适时改变了话题:“大人,衙门里的事还顺利吧?”
说到衙门里的事,杨宪基的脸上有了点笑容:“还好,我刚到,这几天光顾着应酬了,还见了几个过去的老同僚,聊了不少往事,真是光阴似箭啊!我从侧面打听了一下你父亲的案子,等过些日子安顿下来,我打算调来你父亲的案卷好好琢磨琢磨。”
“那就拜托大人了!”秋月十分感激。
“我说秋月,你怎么老这么客气?你我之间不必如此。”杨宪基突然想起了什么,掏出怀表看了看,“糟糕,差点儿忘了,我还有个饭局,这样吧,我先送你回去。”
杨宪基的轿夫见杨大人和秋月从茶馆里出来,立刻起轿迎了上去。
秋月看了看天色,对杨宪基说:“大人,这儿离琉璃厂不远,我想去逛逛,您赴约吧。”杨宪基有些犹豫。
“我走不丢的,您放心去吧。”
杨宪基又追加了一句:“早点回家!”这才起轿去赴约了。

张家小院的东屋里,张幼林大声地背诵着《应科目时与人书》:“……然是物也,负其异于众也,且曰:烂死于泥沙,吾宁乐之……”
私塾先生闭着眼睛跟着张幼林背诵的节拍摇头晃脑,张继林在一旁临帖。
张幼林扭头从窗户缝里看见林满江从影壁后面走进来,一走神,背诵的声音就低下来了:“……若俯首帖耳,摇尾而乞怜者,非我之志也……”
私塾先生睁开眼睛,见张幼林正往外面看,于是拿起桌子上的一块木板,“啪”地拍在桌子上,发出了震耳的响声。
张幼林吓得浑身一激灵。
“别东张西望的,我看你就是成心捣乱,这不是能背下来吗?给我好好背一遍,一会儿再背《系辞上传》。”私塾先生又闭上了眼睛。
张幼林背诵的速度又快起来:“是以有力者遇之,熟视之若无睹也。其死其生,固不可知也……”
张李氏站在北屋的窗下听着东屋里的响动,也看见张幼林的种种顽劣,不觉潸然泪下。顷刻,她赶紧擦干了眼泪,林满江也已经到了门口。
“大少奶奶,哦,夫人,您看我老改不了这口,您找我?”
“没事儿,林师傅,您怎么顺口就怎么叫吧,都这么多年了,您快请进来吧。”
张李氏把林满江让进屋里。
两人坐下,张李氏问道:“林师傅,您来松竹斋有三十多年了吧?”
“嗯,到下个月就三十七年了,我十四岁到松竹斋跟老掌柜学徒,这一晃已经五十岁的人啦!”
“那个时候,松竹斋兴盛吧?”
“那是!想当年,别说在琉璃厂,就是可着北京城,要说起南纸店,首屈一指就是咱松竹斋了。唉,那风光是不在啦!这眼下,就更甭说了,让人是一想就心疼啊!要是松竹斋真不行了,我怎么去见九泉之下的老掌柜啊!”林满江说着激动起来。
张李氏给他倒了杯茶端过来:“这阵子我晚上都睡不安生,林师傅,您说,松竹斋怎么就成这样了?”
林满江站起身来接过茶杯:“这是您问,我可就照实说了,要是有不对的地方,您可得多担待。”
“我就是要听您的实话,您尽管说吧。”张李氏投去了鼓励的目光。
“掌柜的就不是个买卖人儿,心思根本就不在这上面!这我不说您也知道,这儿还没挣来呢,他早早地就先花出去了,这么做买卖,能有个好儿吗?老掌柜在的时候,多少还是个震慑,现在可好,连幼林少爷也跟着……唉,我真没法说了!”林满江是越说越激动,茶水差点儿泼在地上。
张李氏叹息着:“都是公公和梦林去得太早了,可眼下,他叔贪玩,咱也不能眼瞅着这二百年的家业就败了啊!”
林满江也叹了口气:“唉,话是这么说啊,可……”
“林师傅,您是这家里的老人了,比我都来得早,眼下我就得指着您了,咱们得商量个法子,救救松竹斋。”张李氏诚恳地望着林满江。
林满江想了想,说:“当初大少爷过世的时候,孙少爷还小,松竹斋这才交到二少爷手里。我琢磨着,要是现在您再把铺子接回来,也不是不在理儿。”
“接回来?可如今账上都支应不开了,我就算把铺子接回来也还是不行啊,再说了,我一妇道人家,对柜上的事儿又不懂,怎么管啊?”
这显然不是个好办法,林满江一时也没了主意,只好接着唉声叹气。
“林师傅,我今天请您来,就是想求求您,说什么也得想出个法子。”张李氏哽咽起来,“他叔指不上,继林和幼林还小,就只有您能帮我了,松竹斋万万不能……”她说不下去了。
“夫人,您别着急,我这一辈子都在松竹斋,东家的事儿就是我的事!”
林满江嘴上安慰着张李氏,可他心里明白,松竹斋到了这份儿上,要想起死回生,难啦!

秋月在琉璃厂边走边辨认着沿街商家的字号,左爷带着心腹李三黑和柴河打这儿路过,左爷远远地瞧见秋月就开始挪不动步了。
这位左爷大号叫左金彪,是琉璃厂一带出了名的地痞恶霸,四十出头的年纪,生得满脸横肉,个头中等偏高,肤色黝黑。左爷色眯眯地盯着秋月看,还贪婪地咂巴着嘴自言自语:“嘿!这小娘儿们可真水灵,跟他妈画里的仙女儿似的,左爷我真是四十多年白活了,怎么就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娘儿们?”
左爷身旁的李三黑,绰号黑三儿,三十来岁,他的背有点儿驼,黑三儿凑到左爷的耳边,低声问道:“左爷,我看出来了,您老人家瞧上这小娘儿们了,是不是?”
“瞧你说的,漂亮娘儿们谁不喜欢?”左爷毫不掩饰。
柴河笑道:“那您还等什么?喜欢就说一声,兄弟我把这小娘儿们叫过来就是了。”柴河有个二十来岁,绰号叫柴禾,还甭说,这绰号起得挺妙,柴河长得就像根细长的麻秆柴禾。柴禾刚要上前,被左爷一把拽住:“你懂什么?对付这种娘儿们可不能霸王硬上弓,在大街上玩愣的,非捅大娄子不可!”
“这好办,我把这娘儿们引到僻静处,剩下的事儿就看您老人家的啦。”黑三儿又凑近左爷的耳边耳语了几句,左爷大笑着给了他一拳:“你小子,真他妈的是个狗头军师!”
秋月全然不知已经被地痞盯上了,她还在边走边看商家的字号,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黑三儿举着一块手帕从后面追上来:“小姐,等一等!”
秋月转过身子:“你是喊我吗?”
“小姐,你掉了东西啦,瞧瞧,这手帕是你的吧?”
秋月嫣然一笑:“您追错人了,这手帕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不对吧,我明明看见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黑三儿装得跟真事儿似的。
“真的不是,您可能看错人了,不过,我还是得谢谢您。”
黑三儿摸了摸脑袋:“噢,我还真是认错人了,小姐,你别客气,我们一家子都是吃斋念佛之人,行善助人是我的本分嘛,你这是找人吗?”
“不,我在找一家叫松竹斋的铺子。”
“嗨!松竹斋啊,我知道,离我们家不远,我带你去!”
“那真谢谢您了。”秋月不明就里,跟着黑三儿就走了,还以为遇见了活菩萨。

张李氏向林满江讨主意这当口儿,张幼林已经溜到了隔壁他叔家。
张山林一见到侄子就乐了,手里捧着个葫芦迎上来:“哟,幼林,还不到下课的时候吧?”
“今儿那老东西有事儿,走得早。”张幼林进了院子就奔鸟笼子去了,张山林把他截住,把葫芦捧到了他的眼前:“你来得正好,瞧瞧我新淘换的蝈蝈,好家伙,就这么一蝈蝈,加上一葫芦,你猜多少银子?”
张幼林瞟了一眼:“撑死了也就二两吧。”
“二两?这么着得了,我给您十两银子,您给我找这么一空葫芦就行,您要真能十两银子找来,我有多少要多少,告诉你,这蝈蝈加上葫芦,不多不少,四十两银子!”张幼林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这么贵?”
“那是,你得看看这是什么东西。瞅瞅,这蝈蝈的颜色,色碧而嫩,跟顶花儿的嫩黄瓜似的,这叫豆绿蝈蝈,再瞅瞅这身形,须长翅阔,瞧见那画上的美人儿没有?那小腰儿,那身条儿,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这么说吧,这就是蝈蝈里的美人儿,真正的秋虫儿。”
“叔,什么是真正的秋虫儿?”张幼林故意做出一副不耻下问的样子。
“小子,你也有不知道的事儿?平日里不是挺能吗?”张山林显得颇为得意,“跟叔好好学学吧,告诉你,秋虫儿者,当秋虫盛鸣之际,搭火炕于空室,室必通风,炕上铺以豆枝草叶,炕下煨微火,每日淋水,任其枯腐,选蝈蝈雌雄俱健壮者,纵于枝叶间,任其自寻配偶,中秋节后可望交配甩子,逾两月即可成虫儿。大侄子,你听明白没有?”
“这么麻烦,我还以为秋天到草丛里逮一只就行了呢。”
张山林板起脸来:“笑话,您那叫秋虫儿吗?那叫鸟儿食,喂鸟儿倒差不多。秋虫儿是什么?十冬腊月,西北风一刮,您怀里揣一葫芦,蝈蝈‘得儿,得儿’一叫,那是什么劲头?给个神仙也不换!”
“好嘛,一只蝈蝈还这么多说道?我听着都晕。”
“你以为呢!这是学问,书本上可学不到,你查查四书五经去,那上面有吗?”
张幼林仔细地看着蝈蝈,张山林又滔滔不绝起来:“再说我这葫芦吧,之所以名贵,是因为摘下生葫芦得晾干一年,等着它变硬,然后入油温炸,等到色变得微黄再取出晾干,用丝帛抛光,这时您再瞧瞧,这葫芦是光润剔透,再配上象牙盖儿,上面刻上‘五蝠捧寿’‘鱼跃龙门’什么的,这就齐活了,这葫芦,三十两纹银,少一两人家都不卖。”
“叔,不是我夸您,像您这么会玩的,京城里还真不多,要玩就玩出个派来,哪天您闹身好行头,左手拎鸟笼子,右胳膊上架只鹰,怀里再揣一蝈蝈葫芦,后面跟一大狼狗,迈着四方步往天桥那儿一溜达,嘿!这才是真正的爷。”张幼林真心恭维起他叔来。
张山林听着浑身舒坦,怜爱地看着侄子说:“幼林啊,你小子,就是和你叔对脾气,连玩都能玩到一块儿去,唉,你堂兄继林啊,没你有出息,除了会死读书,什么本事也没有!”
张幼林摸摸肚子,看着张山林说:“叔,我饿了,今晚上咱去哪儿吃饭啊?”
张山林掏出块金怀表看了一眼:“哟,净顾着说话了,还真到饭口了,这么着吧,咱们去泰华楼,我做东。”
“行啊,泰华楼的香酥鸭和水晶肘可是一绝啊,我可是有日子没去啦!”张幼林兴奋起来,拉着张山林直奔了泰华楼,至于这顿饭要花费多少两银子,这叔侄俩可就顾不了那么多了。

天色渐晚,黑三儿引着秋月走进了一条僻静的小街。
秋月疑惑起来,不安地看着黑三儿:“大哥,松竹斋怎么会在这里?咱们是不是走错了?”
“没错,我们家在这条街上住了有小一百年了,还能走错了?你甭着急,马上就到。”这时,左爷带着柴禾迎面走过来。
黑三儿突然挽住秋月的胳膊,把脸凑上去:“姑娘,让哥亲一个。”
秋月大惊失色:“你……你要干什么?”
黑三儿一把抱住秋月:“姑娘,你别怕,哥喜欢你。”
秋月挣扎着大声喊起来:“来人哪……”
左爷和柴禾蹿过来:“干什么?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你敢调戏良家妇女?”
黑三儿掏出了一把匕首朝左爷一晃:“你们少管闲事,都给我滚开!”
左爷义正词严地说:“把刀子给我放下!听见没有?”
“老子要是不放呢?”
左爷突然飞起一脚踢在黑三儿的小腹上,黑三儿惨叫一声扔掉了匕首,柴禾照着他又是一脚,黑三儿被踢出两米多远,摔倒在地上……
左爷双手叉着腰:“起来!大爷我打起不打卧,省得别人说我欺负你。”
黑三儿爬起来,跌跌撞撞地逃走了。
左爷扶住惊魂未定的秋月,关切地问道:“小姐,你没事儿吧?”
被吓得花容失色的秋月紧紧抓住左爷的胳膊,心有余悸:“大叔,刚才那个人是坏人吗?太可怕了,我怎么会相信他,让他把我带到这儿来。”
“那小子当然是坏人,我要是晚到一步,不定出什么事呢。”左爷向柴禾递了个眼色:“柴禾,你到前边看看,给小姐叫辆车来。”
柴禾心领神会:“行,你们等着!”说罢坏笑着走了。
“姑娘,我家离这儿不远,要不上我那儿歇歇再走?”
“不用了,我能走,谢谢大叔了。”
“姑娘,你可别叫我大叔,我有这么老吗?刚三十出头啊,我看你还是叫我大哥吧。”
秋月四处看看:“大哥,这是哪儿啊,我连回去的路都找不到了。”
左爷大包大揽地:“没关系,我送你,放心吧,有大哥在,就没人敢欺负你。”
柴禾赶着一辆带篷的马车过来,左爷催促着:“姑娘,上车吧,我送你回去。”
秋月信以为真,她正要上车,突然,马车车厢的布帘猛地掀开,黑三儿探出脑袋,一把抓住秋月的胳膊:“上来吧!”说着便把秋月往马车上拖。
秋月这才醒过味来,她拼命地挣扎,高喊:“救命!”
左爷在一旁欣赏着,微闭着眼睛,陶醉其中。“喊吧,大声喊,左爷我喜欢听你叫唤,比百灵叫还好听啊!”左爷的心此时已然飞到了床上……
秋月的呼救声惊动了迎面过来的一顶绿呢官轿,官轿停住了,一位身穿官服的大人下了轿,他拦在路中央厉声喝道:“住手!你们是何人?”
左爷一见官员便有些心虚,但还是故作镇静地解释说:“大人,别误会,这……这是我内人,跟我吵了架跑出来,怎么劝也不回去。”
“大人救命,我不认识这些人!”秋月已经是满脸泪水了。
官员心里全明白了,他怒视着三个歹徒:“好呀,你们好大胆子,光天化日之下霸抢民女,活得不耐烦了吧!放开她!”
黑三儿和柴禾无可奈何地松开手,秋月赶紧躲到了官员的身后。
左爷见势不妙,立即跳上马车,柴禾举鞭猛抽马屁股,马车转眼之间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官员转过身来问秋月:“小姐,你住在哪儿?我送你回去!”就这样,秋月被这位解救危难的官员送回了住处。在回家的路上,秋月得知,这位官员就是刑部主事、后来青史留名的戊戌六君子之一刘光第。



·



那天接近晌午的时候,张山林家的客厅里,用人在给他斟茶,张山林手里拿着个装蝈蝈的葫芦正凑在耳旁津津有味地听着,林满江急匆匆地走进院子,还没迈进门槛,声音先到了:“掌柜的,事情总算是搞清楚了!”
“什么事儿?”张山林的耳朵没离开葫芦。
“考试用纸的事儿啊,咱不能稀里糊涂让人抢了行,还不知道是谁干的吧?”
张山林的心思还在蝈蝈上,有一搭无一搭地问:“谁干的?”
林满江看了看用人,上前走了一步,凑在张山林的耳边耳语,张山林挥挥手,让用人退下了。
“满江啊,茂源斋的掌柜的好像是姓陈吧?这庄虎臣是什么人?”张山林听着“庄虎臣”耳熟,可实在又想不起来他是干吗的。
“哎哟,我说掌柜的,在琉璃厂哪儿有不知道庄虎臣的?虽说他表面上只是茂源斋的大伙计,可实际上茂源斋的经营全靠他了,这么说吧,没有庄虎臣撑着,十个茂源斋也垮了,这个陈掌柜,也就是个摆设。”
张山林把葫芦放下了,他背着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真邪了门啦,一幅书法帖子就把恭亲王给摆平了,你说是谁的字来着?”
“唐朝怀素的《自叙帖》,不过不是真迹,是宋代的摹本,怀素的真迹存世不多,所以能有个宋代的摹本就很珍贵了,听说王爷就好这个,恭王府里的人说,王爷还说过,若是有怀素的真迹,他宁可用整座恭王府去换。”张山林猛地停住脚步:“王爷真是这么说的?”
“我一个叔伯兄弟在恭王府当厨子,是他听见的,想来不会错。”林满江回答得很肯定。
张山林眉开眼笑:“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怀素的真迹咱有啊!”
“真的?”林满江惊呆了,随即醒过味来,阴沉了好些日子的脸上头一回有了笑容,“那太好了,松竹斋有救啦!”
“你的意思是……”
“咱们不会也进进贡?只要王爷发句话,考试用纸的买卖还得是咱们独家经营。”
张山林笑了:“我说满江啊,你这脑袋简直是榆木疙瘩,要是有座恭王府,那咱还要松竹斋干什么?”
林满江搔了搔头皮,看着张山林:“这倒也是啊,不过……”
张山林可没工夫听下去了,他朝门外喊了句:“给我备车!”就拿起葫芦向外走。
林满江跟了出去:“掌柜的,您要出门?”
“没大事儿,我和幼林说好了,中午去鸿兴楼吃饭,这事儿就这么着吧。”张山林自顾自地坐上车,走了。

鸿兴楼的雅间“金丰阁”里,杨宪基和几个同僚正在用餐,刘光第坐在他的身旁。杨宪基和刘光第在四川曾经共过事,虽然在官位上杨宪基比刘光第高得多,但杨宪基欣赏刘光第为人耿直、光明磊落的个性,两人私交甚好,算是老朋友了。刘光第为官清廉,通常不参与这类吃酒应酬的事,这天是在杨宪基的盛邀之下才特意来的。他们正在叙旧,忽然听见对面的雅间里吵吵起来。
对面的雅间里,一位穿着镶金边长袍,油光满面的中年胖子把盘子一推,没好气地说:“这哪儿是鸭汤煨出来的,纯粹是蒙事儿!”
鸿兴楼的掌柜在一旁忙不迭地赔着不是:“鹏爷,您别着急,我这就让厨子给您重做,按您的口味,味儿浓着点儿!”说着,掌柜的弯下腰,凑到胖子的耳边说:
“您可真是行家,今儿个大厨重感冒,起不来炕,徒弟顶的,手艺不到家,您多担待,多担待……”
那位鹏爷仰起脸,略带得意地瞧着掌柜的:“我说是蒙事儿吧?”
“鹏爷,您可别这么大声儿。”掌柜的小心地向外看了看。
“那这银子怎么算啊?”鹏爷在银子上从来都不含糊。
“您瞧着给,您瞧着给。”
有这话就齐了。鹏爷又抬头看了掌柜的一眼,慢条斯理地吩咐:“赶明儿大厨好了,专门给我做一回,南豆腐得是你们鸿兴楼自制的,别拿豆腐店的南豆腐来瞎对付,鹏爷我可品得出来。”
“您放心,放心。”掌柜的心里说了,蒙谁我也不敢蒙您呀。
“鸭汤也得煨够了时辰,这么说吧,一两个时辰煨出来的汤那不叫汤,那叫什么你知道吗?那叫刷锅水。”
“是是是,那叫刷锅水。”掌柜的应酬着,又加了一句,“赶明儿我照着十个时辰煨。”心想,这下该满意了吧?
哪知鹏爷还没完,继续提着要求:“南豆腐上要搁金华火腿末儿,刀功要精,切碎着点儿,别忘了放上好的香菇。”
“一定照办,大厨做好了我会提前给您通个信儿。”
“我不在家就直接送到衙门里。”
掌柜谄媚地笑笑:“保证这道菜,让您吃到嘴里还是热乎的……”
杨宪基看傻了,问刘光第:“这是什么人,怎么这么大派头啊?”
“咱刑部的人,您的下属,正是在您左侍郎的手下当差。”刘光第满脸的不屑。
另一位同僚接上话茬说:“他姓王,叫王金鹏,是个书吏。”
杨宪基大惑不解:“在座的至少都是五品以上的官员,他一个小小的书吏竟敢如此放肆,难道他没看到咱们吗?”
“他又没触犯刑律,我们奈何不得他。”刘光第无奈地摇摇头。
“这家伙怎么看着像个富商?与这书吏相比,我这刑部左侍郎倒真显得寒酸了。”
“杨兄可能还有所不知,”刘光第放下筷子,“这京城的小吏可非比寻常,有人不是说了嘛,‘京,朝官多贫至不能自存,而吏人则多积资巨亿,衣食享用,似于王者’,以至僭越违制之事时有发生。”
“可……衙门里的小小书吏,靠什么来聚敛钱财呢?”杨宪基看着刘光第,还是感到很诧异。
“书吏虽小,但手中握有实权,通常衙门里办案子,是堂官交给司官,司官交给书吏,由书吏检阅成案,回呈给司官,司官稍加润色再呈送给堂官,这时候,堂官如果不给驳回来,案子就算定了。”
杨宪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他们靠熟悉例案公务,挟制堂官、司官,放手作奸索贿。”
“杨兄思维敏捷,不减当年啊!”刘光第赞许地点点头,“没错,六部衙门每天要办理大量的公务,案牍文书可是堆积如山啊。”
在座的又一位同僚接着说:“杨大人,大清律例多如牛毛,特别是刑部,不但有《大清律》,还要熟谙多种名目的‘例’文,像‘丢失东城门钥匙比照丢失印信处理’,这样的例文也有两千条,您说这么多谁全都能记住啊?那记不住不就得找这些吏官了吗?”
杨宪基感叹着:“所以书吏就执例以制官了,真是怪事!”
“唉!当今朝廷,岂止吏治腐败,我看啊,不变法不足以治其根本!”刘光第激动起来,一拳砸在了饭桌上。

张山林和张幼林走进了鸿兴楼,门口候着的堂倌带着他们径直走向了事先订好的座位上。
叔侄俩坐定,堂倌送上了菜单,张山林连看都没看一眼,随手就扔在了桌子上,他吩咐堂倌道:“清蒸鸭子、火腿煨冬笋、糟蒸鸭肝、红烧鲍脯,有这四个热菜足矣,冷荤你看着配几样就行。”张山林问侄子:“幼林啊,喝什么酒呀?”
“老规矩,还是‘莲花白’吧。”张幼林不假思索地回答,又追加了一句,“伙计,再给我来份水晶虾饼、两碗甜汤核桃酪,快点儿上啊。”
“您二位稍候,说话就上。”堂倌一溜烟似的小跑着离开了。
张山林夸起了张幼林:“嘿!幼林,你行啊,瞅你点菜这派头,有点儿爷的意思了,这就对了,什么是爷?会吃会玩儿才是爷。”
张幼林皱着眉头:“叔,要说论吃喝玩乐,侄子我还差得远呢,唉,没办法,兜儿里银子跟不上,我要是像您似的,柜上的银子随便支,我得把京城的名饭庄吃遍了!”
“哟嗬,我这侄子还有点儿远大抱负,想吃遍京城不难呀,可你不能什么都吃,你得把各个名饭庄的拿手菜挨个尝一遍,这么说吧,随便到了哪个饭庄,您得知道这儿做什么菜拿手,怎么个点法儿,总不能一开口就点个满汉全席,那不叫爷,那叫冤大头,花费银子事小,可面儿咱栽不起。”张山林往后拽了拽凳子,跷起了二郎腿。
“唉,叔,这里面学问大了,您抽工夫得教教我,别的甭说,就说这点菜吧,这里的水可深了去啦。”
张山林来了精神:“那是,没个二三十年工夫,您想在京城称爷?门也没有!说到点菜,那可不光为了吃,还有一层表示身份的意思,跑堂的一看,哟,这位爷可是吃过见过的主儿,蒙不得。比方说吧,到了正阳楼,您得点小笼蒸蟹、蟹肉酥和;到了致美斋,您得张嘴就是四作鱼,什么是四作鱼?红烧鱼头、糖醋瓦块、酱汁中段、糟熘鱼片……”
张幼林接过话来:“到了厚德福,您得点铁锅蛋、厚块鱼、核桃腰……”
“嘿!侄子,你行啊,正经是上道儿啦。”
“不行,不行,比起叔您来,我还差得远呢!”张幼林一副谦虚好学的样子。
堂倌上了菜,叔侄俩埋头吃了起来。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庄虎臣正在跟原松竹斋南纸店的长期合作者、供货商潘掌柜和另外几个客人吃饭呢。只见庄虎臣举着酒杯说:“潘掌柜,今儿个我心里太高兴了,您答应和茂源斋长期合作,实在是给小店脸呢,我代表我们陈掌柜,敬潘掌柜一杯,我先干啦!”庄虎臣一饮而尽。
“庄先生,不瞒您说,今天我心里……还真有点堵得慌……”潘掌柜手里攥着酒杯,却没喝。
庄虎臣显得很善解人意,他给潘掌柜一边布着菜一边说:“我知道,潘掌柜还在为松竹斋的事儿闹心呢。”
“是啊,我们潘家和松竹斋合作了几辈子,谁承想,今天到了分手的地步,这也是实在没办法,张山林这位爷人是不错,就是做不了买卖,一而再,再而三欠着货款不给,我不能总跟着赔呀。”潘掌柜道出了心里话。
“那是,交情是交情,买卖是买卖,这是两码事儿,潘掌柜看在老辈子的交情上已经够宽容的了,若是换个人,恐怕早几年就不干了,还等到现在?”庄虎臣说的是实情。
“唉,话是这么说,可哪天真遇见张山林,”潘掌柜摇了摇头,“我这脸……还真有点儿拉不下来,当年张仰山先生和我父亲可是无话不谈的朋友,谁知道我们这些后人走到今天这个份儿上!”
庄虎臣感叹道:“潘掌柜是个重感情、讲义气的人,可生意场上的规矩是铁打的,谁也破不得,大家都无能为力啊……”
张山林无意间听到点什么,他回过头去,看到了庄虎臣和潘掌柜,立刻阴沉着脸放下了酒杯。
“怎么啦,叔?”张幼林好奇地问。
张山林气哼哼地答道:“我说潘家最近怎么不对劲,原来和茂源斋穿上一条裤子了,行啊,有奶就是娘,看我们松竹斋最近走了背字,就改换门庭了。”
张幼林站起来:“叔,咱俩过去,和潘掌柜说道说道,我看他好意思不好意思。”
“找他说道?大爷不给他这个脸!”只见张山林把侄子拉到边上,双手一使劲,将放满酒菜的桌子掀翻了,“哗啦啦!”碟碗粉碎,汤汁四溅,整个饭庄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
潘掌柜和庄虎臣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掌柜的紧张地跑过来:“哎哟,这是怎么话说的?是谁招咱张爷不高兴了?”
张山林站了起来,大辫子一甩,抖了抖马褂,斜眼盯着潘掌柜和庄虎臣大声说:
“没事儿,大爷我今儿个高兴,就是想听个响儿,抖落抖落晦气,让那些不仁不义的人瞧瞧,大爷我活得滋润着呢,伙计,这些碟碗瓢盆的算在我账上,不就是几个银子嘛,幼林,咱们走!”
叔侄俩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摇大摆地向门口走去,走到门口,张幼林站住了,他往潘掌柜那桌一指:“伙计,那桌客人是我们张家的世交,他们饭钱记在我账上,这顿饭算我的!”张山林大笑起来:“行啊,大侄子,没瞧出来,你小子还真是个爷啦!”
叔侄俩扬长而去,杨宪基站在“金丰阁”雅间的门口,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见识了张幼林。

那是个阳春三月乍暖还寒的日子,阳光灿烂,伊万穿着一件中式长袍,戴着顶瓜皮小帽在琉璃厂闲逛。他喜爱这里的氛围,喜爱这里的店铺,甚至觉得琉璃厂简直就是古老的中国文化的一个缩影。
伊万对中国文化的启蒙得益于法国传教士莫里斯·比肖神父,这还得从伊万的父亲说起。他父亲本来是要继承公爵的爵位的,但在圣彼得堡大学读书的时候,受到巴枯宁、克鲁泡特金、巴甫洛夫等当时走红的民粹主义思想家的影响,加入了圣彼得堡大学著名的“柴可夫斯基小组”,成为“民粹派”的一员。“民粹派”的意思就是“为人民利益奋斗的人”,伊万的父亲和许多与他出身一样的青年贵族知识分子自觉放弃了优越的物质生活,主动到俄国广袤、落后的农村去帮助农民兄弟摆脱苦难。他们这种超出常态的行为触怒了沙皇,进而遭到了逮捕。出狱后,伊万的父亲参与了1881年3月1日在冬宫刺杀沙皇亚历山大二世的行动,侥幸摆脱了追捕,带着十一岁的伊万逃出了圣彼得堡。
伊万和父亲一起在欧洲度过了一段浪迹天涯又颠沛流离的生活之后,父亲染上重病,客死在法国西南部位于加龙河下游的一家小旅馆里。在这家小旅馆,伊万遇见了刚从遥远的中国传教归来的莫里斯·比肖神父,莫里斯神父是位热心肠的慈祥老人,他帮助伊万安葬了父亲,并收留了他,带他来到了波尔多的教区,也使伊万接触到了中国文化。又过了些日子,追捕的风头已经过去了,伊万的亲戚辗转找到他,通知他回圣彼得堡继承爵位和家产。这时伊万已经对中国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回到阔别八年的祖国,接受完高等教育,料理了家事,便不远万里,只身来到中国。
此时伊万来到了松竹斋的大门外,他抬头仔细琢磨着门檐上高悬着的长方形黑底金字匾额,嘴里振振有词儿地念着:“松、竹、斋!”
松竹斋里,林满江正在整理货架子上的宣纸,他看见伊万,赶紧迎出来:“哟,伊万先生,今儿您怎么这么闲呀?”
“今儿我休息,瞧天儿不错,出来转悠转悠。”
“嘿!您的北京话越说越地道了,要是不看模样只听声音,还真不知道您是外国人,您里边请。”林满江让进了伊万。
伊万在铺子里逛了一圈儿,坐到椅子上,林满江给伊万倒上茶,两人聊上了。
伊万端起茶碗:“林大伙计,你们琉璃厂这些铺子的名字都挺有意思,什么‘翰文斋’‘来薰阁’‘博古斋’……”
“伊万先生,那叫字号。”林满江纠正着。
“字号?”伊万沉思了一下,掏出了随身带着的小本子和一支笔,“林先生,您给我讲讲,什么叫‘字号’。”
“得,您又来了,上回您拿这小本儿,我说一句您记一句,我足足给您讲了两个时辰,耽误了我多少事儿啊。您还真听出甜头儿来了,这回我可不能白讲了。”林满江摇着脑袋说。
“赶明儿我请您去同和居吃饭。”伊万诚恳地邀请。
林满江摆摆手:“这倒不用,您多带几位洋客人来就行了。”林满江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给伊万讲上了,“琉璃厂的铺子,卖文房四宝、卖字画、卖古玩,净跟文人、有身份的人打交道,所以这字号就得起得雅,还要朗朗上口,您听,这松、竹、斋叫起来多响亮!”
“松、竹、斋……”伊万琢磨了一下,“可是……名不副实啊,这铺子既不卖松树,也不卖竹子。”
林满江放下茶碗:“嗨!这话可一句两句说不清楚。”
“林先生,我一直没弄明白,明明是卖文具的,不叫文具店,干吗偏要叫南纸店?”伊万似乎是带着无尽的问题来的,于是林满江就给他解释,因为宣纸、徽墨、湖笔、端砚等都产在南方,所以大伙儿习惯上就把经营这类文房用品的铺子叫南纸店,当然了,南纸店除了卖文房四宝也卖别的,像喜寿屏联、金石篆刻什么的。至于这铺子的字号为什么叫松竹斋,那是因为东家是南方人,喜欢南方的翠竹,来到京城以后,又对北方的松柏产生了兴趣,这么着一来二去,松竹斋就成了铺子的字号。
伊万和林满江在里面聊着,张幼林衣冠不整、打着哈欠来到了大门口。站在门口迎客的学徒得子上下打量着他:“幼林少爷,您这是刚起吧?”
“可不是嘛。”张幼林伸了个懒腰,“昨儿晚上赵家为老爷子做寿,办了个堂会,把京城最有名的戏班子都请来了,我叔带我和继林去听戏,得子,你猜猜昨儿个演的什么戏?”
“少爷,您可真问对人了,让我猜?跟您这么说吧,长这么大我就没听过戏,压根儿就不知道戏园子的大门朝哪边开。”得子向左右望望,随时准备招呼要进铺子的客人。
“连戏都没听过?那你活个什么劲啊?”张幼林惋惜地说道,“我告诉你,饭可以不吃,可戏却不能不听,我琢磨着,这世上要是没有京戏,怕是得有一大半人都活不下去了,活着还有什么劲?连戏都没的听了,不如一脑袋扎进护城河里淹死算啦。嘿!昨儿个谭鑫培、杨小楼合演的《连营寨》那叫地道,我叔叫好儿叫得嗓子都哑了,瞧见没有?今儿都起不来炕啦。”
“那您干吗来啦?”
“我练字的纸没了,来拿点儿纸。”说着,张幼林走进了铺子。
看见张幼林,林满江站起来,迎上去:“侄儿少爷,来啦,这是伊万先生,老熟人了,俄国银行管事儿的。”
张幼林认出了伊万:“哎哟,你怎么跑这儿来啦?”
“随便瞧瞧,闹了半天松竹斋是你家开的?”伊万也认出了张幼林。
“没错,是我家开的,你瞪这么大眼睛干吗?松竹斋又不是昨天才开张的,已经开了二百多年了。”
伊万被惊得蹦了起来:“什么,二百多年?”
“那是,康熙十一年开张,你算算,是不是有二百多年了?”张幼林心想,这洋人怎么这么没见过世面,二百多年就吓着啦?
伊万算了算,嘴里嘟囔着:“上帝啊,那会儿彼得大帝还没出生呢!”
林满江把元书纸递给张幼林:“侄儿少爷,您拿好了。”张幼林接过纸,转身刚要走,又似乎想起了什么:“伊万先生,我秋月姐……她还好吗?”
“秋月?对不起,我有很长时间没见到她了。”
张幼林有些失望:“她去哪儿了?”
伊万耸了耸肩:“这我可不知道,我只是个银行家,不是侦探。”
“银行家是干什么的?”张幼林进一步追问,林满江告诉他,是借给人钱的,银行就是借给人钱的买卖,比方说你想开个铺子没本钱,银行可以先借给你,等你赚了钱再连本带利还给人家。
张幼林乐了:“那太好了,伊万先生,您先借我二十两银子吧,我刚看上一对红子,一时银子不凑手……”伊万打断了他的话:“不是这个意思,银行贷款是有严格手续的,主要是用于大型投资,如果您只需要二十两银子,那么只能考虑向私人借,比如,向您母亲借。”
“我妈?拉倒吧,她不给我二十个耳刮子就不错了,还银子呢,想都甭想。得嘞,你们待着,我走啦。”张幼林走了,伊万望着他的背影,笑着说:“真有意思,他打算向银行借二十两银子。”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林满江突然茅塞顿开:是啊,我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银行不就是借人银子的吗?

张家堂屋里,张李氏正在用布擦拭佛龛,把案子上的供品仔细摆放,张山林心里惦记着恭王府那座宅子,他坐在一边期待地望着张李氏:“嫂子,您可得想好了,这可是百年不遇的发财机会,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儿啦。”
“我不用想,王爷的宅子再好我也不惦记,命里没这个福,我住进去也折寿,再说了,那两幅书画是咱爸托付给我保管的,是张家的传家之物,别说是一处宅子,就是给我一座金山也不能换。”张李氏说得很坚决。
张山林有点火了:“我说嫂子,您也忒死心眼儿了,那两幅书画是张家的传家之物,难道松竹斋就不是?二百多年了呀,如今眼瞅着就开不下去了,考试用纸是咱看家的买卖,以前琉璃厂一条街上哪家南纸店瞧着咱不眼红?可人家茂源斋只用了一幅书法帖子就抢了咱的买卖,您就眼瞧着张家二百多年的家业毁在咱们手里?”
“山林,松竹斋之所以走到今天,是因为我们经营得不好,是我们这辈人无能,怨不得别人,要是不从根子上想办法,就算我们拿回了考试用纸的生意,松竹斋垮不垮也难说。”张李氏白了张山林一眼,张山林气急败坏起来:“嫂子,我算明白了,就是我把嘴皮子都磨破了,您也是一句话,不行!要不这样得了,咱们现在商量一下,把家分了得了。”
张李氏浑身一震,眼泪唰地下来了:“你说什么?山林,你再说一遍!”
张山林也不示弱:“嫂子,既然咱们说不到一块儿去,那还不如分家,分了家以后,您走您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咱爸留下的两幅书画,我只要怀素和尚的字儿……”
“山林啊,你不能这样,这个家分不得,你哥他死得早,要不是这个家,要不是咱爸和你这当兄弟的,我一个人带着你侄子也活不到今天,好不容易……你侄子也大了,你倒想分家了,将来……我怎么有脸去见咱爸啊……”张李氏声泪俱下。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张山林只好退了一步:“不分家也行,要么您把《西陵圣母帖》拿出来;要么您就想个办法不让松竹斋垮掉,嫂子,这两条道儿,您选一条,我先回去了,十天之内,您给我个信儿。”张山林甩甩袖子,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张李氏一个人继续在屋子里掩面哭泣。

这天晚上,张幼林和张继林坐着一条带篷的游船在积水潭的湖面上游玩,张继林站在船头欣赏湖面的夜景,张幼林从怀里掏出装蛐蛐儿的葫芦,把它凑在耳边欣赏蛐蛐儿的叫声。
“哥,你听听,我这蛐蛐儿可是苏州的名虫儿‘紫头金翅’。”张幼林把葫芦挪到张继林的耳边,“就这么一只蛐蛐儿,你猜猜,值多少银子?”张继林敷衍了一下:“用不了一两银子吧?”
张幼林差点儿蹦起来:“什么,一两银子?你可真敢开牙,一两银子顶多是让你看一眼,实话告诉你吧,这只蛐蛐儿是我花了二十两银子从邢老六手里匀来的。”
“就这么个破虫儿居然值二十两银子?真令人匪夷所思,幼林,我看你也够荒唐的。我问你,你哪儿来这么多银子?”张继林正色问道。
“我自己有十两,你爸又给了我十两,这才凑起来的。”
“你和我爸真是……玩到一块儿去了,要不怎么说是亲叔侄呢。”
张幼林听出来了,堂哥是话里有话,于是狡辩起来:“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可是个饱读圣贤书的人,古人云,君叫臣死,臣不死不忠;父叫子死,子不死不孝。你怎么这样谈论自己的父亲呢?这么说吧,你爸不过是玩个鸟儿养个虫儿,你就一肚子不满,还没叫你去死呢,我看你的圣贤书算是白读了。”
张继林知道这纯粹是歪理,可一时又找不出辩驳的话,只好沉默。
此时,远处湖面上传来一阵乐声,张幼林歪着脖子听了听,是古筝曲《春江花月夜》,弹筝人是个高手,这首曲子弹得简直出神入化,他在心里琢磨着,这会是谁呢?
张继林也赞叹起来:“不错,真乃‘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张幼林笑了:“你就瞎扯吧,那是人家白居易形容琵琶的,这可是古筝。”
张幼林继续倾听着,随风传来一个女人清丽的歌声:“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唱得真好,意境、韵味都有了,不知是哪家的小姐……”张幼林突然浑身一震,仿佛遭到雷击,“这声音耳熟,我认识她,走,过去看看!”
张继林见天色已晚,要回家,小船先送他上了岸,然后循着歌声划去,停靠在一艘灯火辉煌的画舫边。
秋月素妆淡抹,她坐在船头边弹边唱:“……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张幼林跳上画舫,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一曲罢了,秋月抬起头来,张幼林走上前:“秋月姐,好个《春江花月夜》,你唱得真好,你……还记得我吗?”秋月有些恍惚,张幼林又补上一句:“我叫张幼林,我们在……”秋月笑了:“记得。”两人聊了起来。
秋月眺望着湖面说道:“我在江南待久了,总想出来走一走,可真正离开了江南,却又怀念江南的日子,今晚游湖,忽然觉得风景依稀似江南,一时兴起,就唱了起来,让弟弟见笑了。”
“秋月姐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家住何方,能告诉我吗?”
秋月想了想,她的回答让张幼林匪夷所思:“从来处来,到去处去,至于别的,你就不要问了,如果有缘,将来你自会知道。”张幼林也很知趣,他说:“好,那我就不问,我只要知道你是我秋月姐就行了,别的都不重要。再弹一曲吧,秋月姐,我只想听你弹琴、唱歌。”
秋月坐下,抚琴浅吟低唱起来:“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
歌声在黑沉沉的湖面上回荡,张幼林听得痴了。

少年不知愁滋味,张幼林在积水潭尽情游玩的时候,他的母亲正在眼巴巴地等着林满江。
林满江处理完铺子里的事情,就匆匆来到了张家,他也有事得和东家商量。
张李氏把张山林要拿《西陵圣母帖》换恭王府,不然就分家的事儿说了,她问林满江:“你说,就算是我把《西陵圣母帖》给了恭亲王,松竹斋就能保住吗?”
林满江摇摇头:“我看未必,退一步说,就算恭亲王改了口,咱们不过是抢回了松竹斋以往的一项业务,可松竹斋的不景气……唉!”
张李氏看着他:“我知道,他叔不是个做买卖的人,眼下松竹斋到了这个份儿上,可就指着你帮我了。”张李氏的眼圈红了。
林满江安慰了几句,说出了想向银行借笔银子,先把松竹斋的日常开销支应下来的打算。明摆着,要是再没有银子周转,恐怕松竹斋下个月就得歇业了。
张李氏最怕的就是松竹斋关张歇业,也许这一趴下就再也爬不起来了。可借款的事儿她心里从来没想过,谁能在危难之中伸出援助之手呢?
林满江说出了俄国的华俄道胜银行和洋人伊万,他告诉张李氏,华俄道胜银行在大清国做的都是大买卖,什么向铁路、矿山投资,收存关税、盐税……跟这些个相比,松竹斋要借的这点银子就是这个——林满江伸出了小拇指比画了一下。
张李氏思忖着:“借了银子,要是到时候松竹斋还没有转机,这连本带利的数儿可就大了,让我好好想想。”
墙上的挂钟“嘀嗒、嘀嗒”地响着。
过了半晌,张李氏抬起头来:“就这么办吧!你这就去告诉山林,就说向银行借银子的事儿,我同意。还有,满江,我们也商议过了,从现在起,你就是松竹斋的掌柜的,他山林叔乐得把这摊子事儿推出来,以后,松竹斋就全靠你支应了。”张李氏期待地看着林满江,林满江也显得很激动:“夫人,谢谢您瞧得起我,我林满江为了松竹斋,豁出去了!”
借银子的事就这样决定下来,林满江很快和伊万达成了协议:松竹斋向华俄道胜银行借银一万两,借期是三年,年利息百分之十五,到期连本带利一笔还清,抵押物就是松竹斋这个铺子。如果到期无力偿还,松竹斋将收归银行所有。伊万对这笔贷款还是有把握的,以他对松竹斋财产的估价,就算松竹斋到期无力偿还,这家有着二百年历史的老店,连同它的货物拍卖个一万两银子应该不成问题。
银子是借到了,可到时候不还得还呢吗?林满江是不敢有丝毫的怠慢,他先紧着还上了各家的欠款,又处处精打细算,能省就省,这些日子没忙乎别的,从早到晚绞尽脑汁就跟算盘干上了。可省着省着窟窿等着,林满江就算累吐了血,松竹斋挣钱的速度无论如何也赶不上张山林这叔侄俩花钱的速度。
张幼林又来了,他进了铺子就奔林满江去了:“林掌柜的,给我支点银子。”
林满江皱起了眉头:“少爷,您不是前两天刚支过吗?”
“嘿,大栅栏那洋货铺新来了一个自鸣钟,你猜怎么着,看上去就是一鸟笼子,里面站着一只红子,跟真的一样,零件就藏在红子的肚子里,上上发条走起来,红子的眼睛一闪一闪的,夜里还有亮光呢。”张幼林显然已经爱上了这个宝贝。
“便宜不了吧?”
“不贵,才三十两银子。”
“才三十两银子?少爷,您怎么比开银行的气儿还粗,一个自鸣钟就三十两银子,还不贵?”
张幼林认为,那是正经英吉利国造的,英吉利国离咱有多远?把货运过来容易吗?要这么算,三十两银子还真不算贵。林满江不屑地说,洋货有什么好的?张幼林说洋货当然好,瞧人家洋人,知道咱大清国上自缙绅富户、下至顽童贫士都爱提笼架鸟,就琢磨了这么个玩意儿,买回家往厅堂门口一挂,金灿灿的,要多神气有多神气……张幼林说出大天去,林满江就是一句话:眼下没有富余银子。
张幼林恼了,嚷嚷起来:“怎么没有?我说林掌柜,你怎么当了掌柜的更抠门了?不是向银行借了吗?支点儿我先使着!”
“少爷,那可是周转用的,到期连本带利还得还呢!”林满江也不示弱。
张山林一手拎一个鸟笼子进来,不耐烦地指着林满江:“给他,给他,不就是点儿银子吗?瞎吵吵什么?我在外头都听见了,不嫌寒碜!”
林满江无奈地走到账柜,拿出张银票,张幼林一把抢过来,又对张山林挤挤眼睛:“叔,瞧我弄件好东西来啊!”张幼林一溜烟似的跑了。
张山林坐下:“满江啊,他的事儿完了还有我呢,我也不多要,先拿二百两吧。”
林满江瞪大了眼睛:“掌柜的,您这是……”
“瞪什么眼睛?让你拿你就拿吧,哪儿那么多废话!”张山林透着不耐烦,林满江乖乖地去拿银票。等着银票这当口,张山林看见斜对面庄虎臣进了茂源斋,张山林一时心血来潮,他接过银票,站起脚来就奔茂源斋去了。

茂源斋的前厅里,陈掌柜拿着账本,庄虎臣正在跟他说着什么,张山林一手拎一个鸟笼子,双手不停地甩着,嘴里哼着戏文,晃晃悠悠地踱进来。
庄虎臣连忙迎过来:“哟,这不是张掌柜的吗?您怎么有时间上我这儿来了?快请坐,伙计,给张掌柜的上茶!”
陈掌柜朝张山林点点头:“您坐。”
张山林继续晃动鸟笼子,在厅里来回走动着,不阴不阳地问道:“庄掌柜的,最近买卖不错吧?”
“哎哟,张掌柜,您可别这么叫我,我就是茂源斋一伙计,这才是我们掌柜的。”
庄虎臣指了指陈掌柜。
张山林故意大惊小怪的:“什么,伙计?不对吧,庄先生这么能干,我看当个掌柜的都屈才,怎么能才是个伙计呢?”
“啪!”陈掌柜阴沉着脸把账本摔到桌上。
庄虎臣看了看陈掌柜,脸上的神态渐渐冷峻起来:“张掌柜,看来您今天是有话要说,好啊,庄某洗耳恭听,张掌柜的有何见教?”
“不敢,不敢,我哪敢有什么见教?我是来和庄掌柜的学本事的。”张山林放下鸟笼子,坐在了椅子上。
“且慢!我再说一遍,我不是掌柜的,我们掌柜的姓陈,您接着说!”
张山林瞟着庄虎臣:“你给茂源斋立了这么大的功,怎么还是个伙计?你们东家可真够可以的……得,咱不提这个,我就是想和庄掌柜……不,庄大伙计……也不妥,哦,庄先生,我想和庄先生学学挖墙脚的本事。”
庄虎臣冷静下来:“此话怎么讲?”
张山林摊开双手:“这不明摆着的吗?松竹斋和潘家做了几辈子的生意,那是百年的交情了,照理说这两家的关系就跟两口子似的,够铁的了,松竹斋好比丈夫,潘家好比老婆,这么说吧,两口子闹不痛快,老婆顶多是回娘家住几天,哪天丈夫给个好脸儿,颠颠儿的又回来了,可庄先生一出手,得,老婆的胆子一下子壮了起来,倒给丈夫来了一纸休书,我想请教庄先生,按道理,说服一个人背信弃义也不是件容易事儿,庄先生都用了什么手段才闹了这个结果?”
“说完啦?我来回答,好,首先,张掌柜把松竹斋比作丈夫,把潘家比作老婆,我觉得这种比法就有问题。谁都知道,做买卖要讲诚信,而诚信要建立在公平的关系上。您讲话了,两口子闹不痛快,老婆顶多是回娘家住几天,哪天丈夫给个好脸儿,颠颠儿的又回来了,我明白您的意思,您想说,就算两口子不想过下去了,也得由丈夫先递出休书,怎么能让老婆先提出来呢?”
张山林点头:“没错,要这样,丈夫的脸往哪儿搁?这不是反了她啦?”
庄虎臣觉得张山林的想法很可笑,他喝了口茶:“张掌柜,您把松竹斋和潘家的关系比成丈夫和老婆的关系,这本身就不妥。据我所知,张家和潘家的祖上是朋友,是兄弟,两家的关系是平等的,这才有的百年交情。我说了,做买卖首先要讲公平诚信,其次是互利,要是总一家赢利,一家亏本,那这买卖是没法做的。”
张山林站起来:“庄虎臣,你少来这套,我张山林也四十多岁的人了,什么不明白?用得着你给我当先生吗?麻烦你转告潘家,既然他不顾几辈子的交情,那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往后在琉璃厂是有他没我,有我没他,别让我逮着空子,逮着空子我就毁他。”
庄虎臣冷冷地回敬道:“张掌柜的,您可有点儿过分了,就算是两口子分手,也犯不上反目成仇,更何况在琉璃厂谁怕谁呀?”
张山林拎起鸟笼子:“嘿嘿!我说庄虎臣啊,那咱就骑驴看唱本儿——走着瞧吧!”张山林扭头走了。
庄虎臣高声说道:“张掌柜的,您慢走!改日过来喝茶。”
装作看账本的陈掌柜这才咳嗽了一声:“哼!什么玩意儿啊!”
张山林出了口恶气,喜滋滋地来到了嫂子家。
他接过张李氏削好的苹果,边吃边说:“嫂子,您还别说,今儿个我还真痛快,反正是什么解气说什么,一通连骂带卷的,给庄虎臣来个大窝脖儿,不爱听啊?嘿嘿!凑合着点儿吧,我就是不能让潘家痛快了。”
张李氏听着,简直是哭笑不得:“山林啊,不是我说你,这有用吗?你到茂源斋这么一骂,传出去多让人笑话?”
“我可管不了这么多,要是有人让我不痛快,我就让他这辈子都不痛快。”
“可你想过没有,潘家为什么不跟咱们做了?难道咱自己就没责任?别的不说,就是老拖欠人家的货款这一条,哪家能老迁就你?山林啊,咱不能总是埋怨别人,也得想想自己哪儿做得不对啊。”
张山林没觉着松竹斋哪儿对不起潘家,不也就是最近银子紧,拖欠了几次货款吗?这是做买卖常有的事儿啊,难道这百十年来,潘家就没欠过张家的银子?张山林正想着,张李氏打断了他的思路:“松竹斋到了今天的地步,不是庄虎臣和潘家造成的,责任在咱自己。”
张山林火了:“嫂子,您这么说我就不爱听了,松竹斋戳在那儿有二百多年了,不一直就是这么做下来的吗?张家还是张家,松竹斋还是松竹斋,什么都没变,变的是潘家。”
“不对,”张李氏也强硬起来,“张家也不是过去的张家了,这些年,你在鸟儿、虫儿身上花的工夫比在买卖上多得多,嫂子没说错吧?”
说起这事儿张山林的委屈还就来了:“嫂子,当这掌柜的有什么好?整天操心不说,还落埋怨……对了,我说嫂子,《西陵圣母帖》的事儿您想好了没有?我可一直等着您的信儿呢。”
张李氏的语调平缓下来:“山林啊,我反复想了几天,觉得还是不能把《西陵圣母帖》送人,一是我受了咱老爷子的临终嘱托,这两幅家传的字画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出手。俗话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更何况这是咱老爷子的临终嘱托,我当着全家人的面答应了老爷子,这是一辈子的事儿,想拿走这两幅字画,除非等我闭眼之后。”
“嗯,这是一,还有二呢?”张山林耐着性子问。
“二是我琢磨着,就算我们把《西陵圣母帖》送给恭亲王,拿回了考试用纸的经营权,也未必能一劳永逸地保证松竹斋不会垮掉,松竹斋之所以不景气,不仅仅是因为某一项业务,而是我们的经营有问题。”
张山林气急败坏起来:“嫂子,我不是说过了嘛,《西陵圣母帖》在您手里,您要是死活不拿出来我也没辙。我知道,在这个家里,我说话就从来不算数儿,我爸我哥在的时候,我听他们的,他们不在了,我得听嫂子的,我张山林都四十好几了,这种日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嫂子,今天我跟您交个底,要么拿《西陵圣母帖》来,要么今天咱就谈谈分家的事,既然我在张家说话不算数儿,那咱各过各的行不行?”
提到分家张李氏就没主意了,她低声下气地说道:“山林啊,咱张家本来人口就少,你是幼林唯一的亲叔叔,要是分了家,我和幼林就真成了孤儿寡母了,要真到了这一步,咱老爷子在九泉之下不会安生。山林啊,你就别逼我了行不行?”
“不行,嫂子,我这大半辈子都没做过自己的主,今天我想做一回自己的主,咱们还是分家吧。”
张李氏声泪俱下:“山林,不要分家,我求你了,看在咱老爷子和你死去的哥的分上,我求你了,我给你跪下……”张李氏“扑通”一声跪在张山林面前。
张山林惊慌失措起来:“嫂子,嫂子,您这是干什么呀?起来,快起来!”
“你要是不答应我,我今天就不起来了!”
张山林没辙了,口气只好软下来:“嫂子,有事好商量,您先起来成不成?”
“山林,你答应了,答应不分家了?”张李氏执拗地看着张山林,还是没有站起来。
“好吧,嫂子既然不愿意分家,那分家的事我就不再提了,这样吧,您不是已经让林满江当掌柜了吗,我不过是个挂名儿掌柜的,得了,我彻底退出,连名儿都甭挂,反正别少了我那份分红就行。”张山林说完了这番话就径自向外走去,张李氏站起来,冲着他的背影高声追问:“这可是你说的啊,是心里话吗?”

张山林站住,回过身来看着嫂子:“没错儿,是我说的,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随即他跨出了门槛,身影消失在影壁后面。
张李氏叹了口气,心想这样也好,随他去吧。

茂源斋的前厅,小伙计走进来,他看看庄虎臣,又看看陈掌柜,犹豫了片刻,来到陈掌柜身边轻声说道:“掌柜的,安徽泾县的赵掌柜来了,他带来一批宣纸,说是想请庄师傅过去验验货。”
“庄掌柜的,您能抽工夫去看看吗?”陈掌柜阴阳怪气地抬起头来看着庄虎臣。
“陈掌柜,您别这么说,我担待不起,茂源斋的掌柜永远是您,我庄虎臣就是一伙计。”庄虎臣显得颇为尴尬。
“不对吧?连张山林来茂源斋兴师问罪都得找庄掌柜的,我这掌柜的,人家都不拿眼瞅一下儿。瞧见没有?安徽的赵掌柜来了,也是指名道姓要您去验货,哪儿还有我什么事儿?”陈掌柜的心里很失落。
庄虎臣近乎是哀求了:“掌柜的,我求您了,别老拿我打镲成不成?我在茂源斋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别人不了解我,您还不了解?”
“虎臣啊,这么多年了,我还能不了解你?你这个人能干,脑瓜子活泛,办事儿呢,也有里有面儿,别说是我,就是琉璃厂一带的铺子谁不知道你能干?可就是有一样儿,你呀,太精了,精得让人摸不着底儿。”
“掌柜的,您这是夸我呢,还是骂我呢?”
陈掌柜皮笑肉不笑地说:“虎臣哪,这您得自己琢磨呀。”
庄虎臣甩下一句:“我琢磨不出来,就是觉着浑身别扭。”
另一个小伙计捧着一张请帖走进前厅:“庄师傅,刑部衙门的王金鹏王大人打发人给您送来一张请帖,说是明天在韩家潭有个堂会,请您过去聚聚。”
庄虎臣接过请帖:“行,知道了。”
陈掌柜乜斜着眼睛:“瞅见没有?您是手眼通天呀,连衙门里的官员都关照您,您在茂源斋待着,还真有点儿屈才呀。”
庄虎臣不再吭声,扭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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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松竹斋向华俄道胜银行借款到现在,时间又过去了两年半,张继林和张幼林相继完成了私塾的学业,赋闲在家。张继林还是一如既往地看书练字,张幼林则给自己放了长假。这天上午,张幼林早早地来到了叔家的院子里,忙着给鸟儿喂水喂食,乐此不疲。
张继林站在石桌旁规规矩矩地临帖,他见堂弟根本就没有要读书的意思,于是抬起头教训起来:“幼林,你有完没完?你呀,怎么说你好呢?别净跟我爸学,成天不是玩鸟儿就是养虫儿,那叫什么你知道吗?那叫玩物丧志!”
张幼林讥讽地回敬他:“哎哟!还玩物丧志?我说哥,我们都丧了什么志了?”
张继林恨铁不成钢,他搬出了《礼记》,说:“男子汉大丈夫总要有个志向吧?就像《礼记·大学》里说的,要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张幼林一听这话就烦,跟堂哥戗戗起来:“我活得好好的,干吗要治国平天下去?天下人要都去平天下,闹不好就得乱套了,几千年来无数读书人谁没这种抱负?可实际上呢?治国平天下轮得上你吗?从来是成功的机会少,失望的时候多,所以又出现了‘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说法,不过是给自己找个台阶儿下。”
张继林明知道他在胡扯,可又一时语塞,张幼林于是继续阐发:“就说咱俩吧,你好好读书,为的是将来‘兼济天下’;我呢,玩个鸟儿养个虫儿什么的,为的是‘独善其身’,咱们兄弟各有各的志向。”
张继林赌着气扔下手里的毛笔:“算了,我不跟你说了,道不同不相与谋。”
张幼林拎起了鸟笼子:“继林哥,您慢慢写着,千万别松劲,保不齐哪天张继林的大名就上了国子监的进士碑了,不是状元也得闹个榜眼什么的。”
“你干吗去?”张继林伸着脖子问。
“我溜达溜达,‘独善其身’去。”张幼林转身走了。他烦透了张继林从私塾先生那儿趸来的这些陈词滥调,心想,有这么个堂兄真是要多没劲有多没劲。
张幼林拎着鸟笼子漫步在街头,他东瞧瞧,西看看,漫无目的地闲逛着。逛到南横街,被无赖王小二和铜六儿盯上了。这两位都是直隶人,和张幼林的年纪不相上下,在京城没有正当的职业,靠坑蒙拐骗混饭吃。铜六儿先是瞧上笼子里那对红子了,琢磨着没十两银子拿不下来,再看张幼林的打扮、做派,准是个有钱的少爷。王小二一马当先,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就迎着张幼林走过去了。
王小二走到张幼林的身边,故意撞了他一下,手里的瓷瓶掉在地上摔碎了。
王小二一把揪住张幼林:“嘿!这么宽的大街,怎么净往人身上撞?”
张幼林火了:“明明是你撞的我,怎么反咬一口呀?”
“我还说是你撞的我呢,得嘞,我这瓷瓶怎么办吧?”
“怎么办?活该!”张幼林心想,想讹大爷我?门也没有。
看热闹的人围了上来,铜六儿混迹在其中。王小二给看热闹的人作着揖:“各位老少爷们儿,你们来评评理,有这么欺负人的吗?今儿个我妈病了,没钱抓药,我一咬牙把祖传的宝物拿出来,想送到当铺当点儿银子,谁承想让这位爷把瓶子撞到地上摔碎了,我这可是北宋钧窑的‘海棠红’,就这一瓶子没五百两银子拿不下来,这位爷,您看着办吧。”
张幼林冷笑着:“哟嗬!还知道钧窑的‘海棠红’?学问还真不浅,你还知道点儿什么?”
王小二装出委屈的样子:“这位爷,您这是怎么说话呢?光天化日的摔碎了我的‘海棠红’,还想赖账是怎么的?”
“我看你长得就跟海棠红似的,见过那玩意儿吗?别说是你,就是你爹、你爷爷,你家祖宗八代也不知道钧窑的窑口朝哪边儿开,去去去!一边儿凉快去!跑这儿蒙事儿来了?”张幼林要走,铜六儿凑上前挡住了路:“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理啊?你把人家宝贝摔了还出口伤人,连我这路过的都看不过去了。”
王小二一把揪住张幼林:“走!咱去衙门那儿讲理去!”铜六儿跟着煽风点火:“对,告他个兔崽子!”
张幼林大怒,伸手给了铜六儿一个耳光:“你敢骂人?”
铜六儿向张幼林扑过来,张幼林灵巧地闪开,铜六儿扑了个空,一头栽倒在路边的台阶石上,脑袋磕出了鲜血,不动了。
王小二大喊:“不好啦,杀人啦,快来人呀……”
张幼林惊慌起来,不住地辩解:“不是我打的,是他自己没站稳,大伙儿要给我做证啊……”
铜六儿满脸是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起哄架秧子的好事者吐沫乱飞,在指手画脚地解说,张幼林的鸟笼子也摔坏了,笼子门大开着,鸟儿早不知飞到哪儿去了。
两个捕快很快赶到现场,他们拨开人群,掣着张幼林从人群里往外走,张幼林挣扎着嚷道:“嗨,你们凭什么抓我?又不是我打的,是他自己磕的……”
“是不是你打的你说了不算,到刑部衙门自然会弄清楚,你老老实实跟我走。”年纪大些的捕快半安慰着。
张幼林执拗地挣扎着:“我不去!我还有事儿呢。”
年轻捕快一把拎住张幼林的领口:“嘿,这小子嘴还挺硬,我拿人拿了快二十年了,还头一次碰上这么嘴硬的小子,你走不走?还非叫我动手不成?”
张幼林照着年轻捕快的手上咬了一口,年轻捕快疼得大叫一声,松开了手,张幼林撒腿就跑,两个捕快急忙追上去。
张幼林蹿入了前面的集市,他跑过一个西瓜摊,用力将放西瓜的木案掀翻,西瓜滚了一地,两个捕快被滚动的西瓜绊倒……
一个用竹竿支起的凉棚,凉棚下的桌子旁有几个人在喝粥,张幼林跑过来,两个捕快已经快要追上他了,张幼林一把推倒竹竿,凉棚顿时垮了下来,茅草棚顶全蒙在两个捕快的头上……
张幼林在集市上奔跑着,他时而钻进摊位下,时而跳上摊主的木案,把集市闹了个鸡飞狗跳墙。
在一个卖清真牛羊肉的木案下,他刚钻出脑袋来,一只大手一下子把他拎了起来,年轻捕快已经等候在那里了,他气急败坏地看着张幼林:“小兔崽子,我看你还往哪儿跑!”众目睽睽之下,张幼林被捕快们带走了。

庄虎臣的家离琉璃厂不算远,走路大约半个时辰,可他平时因为铺子里事情多忙不过来,所以不常回去。昨天下午,陈掌柜因为点鸡毛蒜皮的事又跟庄虎臣较起真来,到了晚上庄虎臣还觉得心里憋闷,于是就赌气称病回家了。
早上,陈掌柜端着一个铜质水烟具,坐在太师椅上正准备跟账房先生对账,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四处看看,问忙着摆弄宣纸的小伙计:“怎么没见庄虎臣啊,他上哪儿去啦?”
“对了,庄师傅说,他有点儿不舒服,想歇一天,让我跟您打个招呼,刚才我这一忙,就给忘了。”
“不舒服?都是喝酒喝的,少喝点儿什么毛病都没了。”陈掌柜显然很不高兴。账房先生递过账本:“掌柜的,您瞧瞧这笔账,这儿。”
陈掌柜看了看:“怎么啦,不就是那批湖笔嘛,有什么不对吗?”
“我怎么觉得这批湖笔的进价有点儿高啊,您瞧,这是进价,这是卖价,这是赢利,我琢磨着,这里面……”账房先生意味深长地看着陈掌柜,把话收住了。
陈掌柜马上关注起来:“你的意思是……”
“我也是瞎琢磨啊,可没有挑事儿的意思,谁都知道,像这种成色的湖笔在琉璃厂各家铺子都有个约定俗成的价格,大伙都互相看着呢,你卖得贵,买主儿就不买你的,别的铺子里有便宜的,所以说,这种笔的卖价大家都差不多,没什么好琢磨的,值得琢磨的是进价,谁能抓到低进价是谁的本事,进价低利就大,可您瞧瞧庄虎臣的进价,高得有点儿离谱儿啊。”账房先生指着账本说。
陈掌柜接过账本仔细翻看着:“是呀,进货是个关键,一不留神就容易被人算计,要是庄虎臣和卖家串在一起做局,故意把进价抬起来,然后从卖家手里拿好处,这银子挣的,可是神不知鬼不觉啊。”
账房先生乘机又找补了几句:“掌柜的,我给您提个醒儿,防人之心不可无啊,以庄虎臣的本事,到琉璃厂哪家铺子都能混口饭吃,可他为什么在茂源斋一蹲就是几十年?从名分上说,也就是个大伙计,这里面……恐怕是有点儿名堂。”
陈掌柜点点头:“唔,你这一说,我还真得好好想想,他庄虎臣这么精明的人,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吧?得,这事儿以后再说,当务之急是得问问庄虎臣,这批货的进价是怎么谈的!伙计!”陈掌柜高声喊着,小伙计应声走过来,“你去叫一下庄虎臣,就说有笔账不太清楚,麻烦他来一趟。”小伙计犹豫着:“掌柜的,庄师傅在家呢,要不然……”陈掌柜瞪了他一眼:“让你叫你就去叫,哪儿那么多废话!”小伙计不敢言语了,赶紧转身走了。

天色已近晌午,庄虎臣还没起来,他躺在炕上还在想心事,门外传来小伙计的声音:“师娘,我师父在家吗?”
“炕上躺着呢,说是不舒服,你进去吧。”庄虎臣的妻子撩起门帘,让进小伙计。
庄虎臣很诧异,他直起身子问道:“你来干什么?”
“掌柜的叫您去一趟,说是有笔账不太清楚,麻烦您去说明白。”
庄虎臣烦躁地挥挥手:“我不是打招呼了吗?今天我不舒服,有什么话明儿再说!”小伙计凑到庄虎臣的耳边低声耳语了几句,庄虎臣听罢大怒,他抓起炕桌上的茶壶狠狠地摔在地上,“哗啦”一声,茶水四溅。“简直欺人太甚!庄某什么时候干过这种鸡鸣狗盗之事?!”
庄虎臣的妻子惊慌地跑进来,打量着庄虎臣:“当家的,怎么啦?”
“出去!给我滚出去!”“哗啦”一声,炕桌又被庄虎臣掀翻了……

张幼林被带到了刑部的大牢里,两个捕快把他推进了牢房,狱卒刘一鸣锁上了当作牢门的栅栏。刘一鸣三十出头,生得高大魁梧、肌肉发达,面带凶相,尤其是他那双眼睛,差不多有杏核那么大,眼珠向外凸鼓着,寒光四射。一般人基本上会被刘一鸣这副长相给镇住,不过,张幼林似乎并不觉得可怕。
年轻捕快指着张幼林的鼻子说道:“小兔崽子,你不是能折腾吗?我给你找了个好地方,这儿住的都是京城里最能折腾的主儿,就看你的本事了,闹好了能混个牢头干干。”张幼林也不示弱:“到哪儿也得讲理,人又不是我打死的,凭什么抓我?哼,我看你这当捕快的是没长眼睛,坏人一个抓不住,就有本事抓好人!”
“嘿!这小子到这儿了还嘴硬?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老刘,你给我好好整整这小子,让他知道知道咱是什么人。”年纪稍长的捕快说。
“我知道你们是什么人。”张幼林看着他俩,“衙门里养的狗呗!”两个捕快大怒,年轻捕快蹿上一步:“嘿!老刘,你把锁打开,我非把这小子嘴缝上不可!”
刘一鸣推开他:“行啦,行啦,我说你们俩跟一个孩子较什么劲?赶紧走吧,这儿我说了算。”两个捕快骂骂咧咧地走了,刘一鸣看着张幼林:“小子,你也给我老实点儿,这是刑部大牢,我不管你在外头是干什么的,进来就得守规矩,要是想闹事,留神我扒了你的皮!”
“大叔,什么时候让我出去啊?”张幼林天真地问。
刘一鸣冷笑了一声:“哼,让你出去,想什么呢?你把人打死了,犯的是死罪,知道吗?”
“我也没怎么着啊,是他自己磕到台阶上,怎么能赖我呀?”张幼林显得特无辜,刘一鸣觉得这孩子有点傻:“你问我啊?反正人是死了,这笔账得算在你头上。”
张幼林想了想:“那,能不能让我先出去,有什么事儿出去再说?”
刘一鸣终于不耐烦了:“我说你脑子有病还是怎么着?我再跟你说一遍,你小子把人打死了,出不去了!”说完,刘一鸣转身走了,留下张幼林愣愣地站在牢房门口,牢里的犯人们发出一阵哄笑。

张李氏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树下,时不时地向大门口张望着,心里犯起了嘀咕:这幼林干吗去了?怎么到这时候还不回来?她正琢磨着,张山林用力甩着两臂,抡晃着俩大鸟笼子进了院子。
他似乎是没看见嫂子,径直把鸟笼子放到了东屋的窗台上,把笼子上的罩子揭开,露出两只叽叽喳喳叫着的画眉。
张李氏站起来:“山林,你来啦?知道幼林去哪儿了吗?”
“呦,嫂子,您在呢,不知道。”张山林的眼睛没离开鸟儿。
“正好,我跟你商量一下松竹斋的事,你不来我也要过去一趟,唉!这些日子愁得我都睡不着觉,你也出出主意。”
张山林没注意嫂子在说什么,对着鸟儿一个劲儿地数落:“今儿个你们俩这是怎么了?净给我丢人,专拣最脏的口儿叫,学什么不好,非学夜猫子叫,我看你们俩是欠收拾了!”
张李氏有些愠怒了:“山林,我跟你说话呢,你怎么不理我,倒跟鸟儿说上了?”
“嫂子,我知道您发愁,可我也没辙呀,铺子里不是林满江招呼着呢吗?”
“凭良心说,满江是尽心尽力的,可……唉,就是没什么起色,眼瞧着借银行的钱就赔得差不多了,还款的期限也快到了,你说,往后该怎么办呀?”张李氏愁眉苦脸的。
“您甭跟我商量,说实在的,我天生就不会做买卖,和咱老爷子一样。老爷子喜欢金石书画,我喜欢提笼架鸟儿,反正都不是做生意的料。松竹斋走到这一步,我也发愁,可愁有什么用?就是打死我,我也没本事让松竹斋起死回生啊。”张山林的话说得很绝。
画眉又使劲地叫起来,张山林瞧着它们,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渴了吧?想喝水?门也没有!谁叫你们不听话来着。”
用人急急忙忙走进来,边走边嚷:“太太,老爷,可了不得喽,幼林少爷在街上跟人打起来,出了人命了!”
“什么?你说什么?”张李氏睁大了眼睛先是愣在那儿,接着一屁股坐在台阶上,眼泪唰地就下来了。这个消息对张李氏无异于一个晴天霹雳,她中午饭也没心思吃了,回到卧室,跪在丈夫的牌位前泪流不止,谁劝也劝不动,直到张山林找来了林满江,她才被用人扶起来。
“夫人,您也别太着急了。”林满江安慰着。
张李氏抹着眼角的泪水哽咽着说:“我能不急吗?幼林这孩子从小就让人操心,平时淘气惹祸也就罢了,谁知道又惹出了人命官司,他爸死得早,我就这么一个儿子,真要有个三长两短的,我怎么对得起他去世的父亲?”
“夫人,事到如今,您急也没用,咱平时不惹事儿,但有了事儿也不能怕事儿,您放心,我去打点,关键是让事主儿家里别再死咬,衙门里再使够了银子,兴许就能把这事儿给摆平了,眼下,只是这银子……”林满江没法儿往下说了。
“就是倾家荡产这银子也得花呀,总不能让幼林真给人抵命吧?”张山林也火急火燎的。
张李氏叹了口气:“唉,真是屋漏又遭连夜雨,事儿都赶到一块儿了,咱们借银行的银子怎么办?”她眼巴巴地看着林满江,林满江躲避着张李氏的目光,忐忑不安地小声低语着:“借钱时合同上明明白白写着,到期无力偿还贷款,用松竹斋的财产做抵押,如果我们反悔,那是要吃官司的。”
“这不是要我的命嘛!”张李氏的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下来。

夜深了,犯人们一个挨一个地挤在铺着稻草的地铺上熟睡,连翻身的余地都没有。张幼林独自坐着,他心里窝囊,毫无困意。旁边就是粪桶,阵阵恶臭熏得他无处躲避,他突然大叫起来:“放我出去!我不想待在这脏地方!”叫声清脆凄厉,惊醒了犯人,他们纷纷坐起来,咒骂着张幼林:“嘿!你他妈号丧哪?还让不让爷爷睡觉。”
犯人赵和抬手给了张幼林两个耳光:“我看这小子是欠揍!”
张幼林站起来,怒视着他:“你凭什么打人?”
“爷爷打的就是你,让你知道知道号子里的规矩,怎么着,你还不服气?”赵和根本没把张幼林放在眼里。
“不服,你再动我一个试试?”
“小兔崽子,我动你又怎么样?”赵和一个耳光又扇过来,张幼林低头躲过,一头撞在他的肚子上,赵和猝不及防,被撞得仰天跌倒。张幼林跃起来骑在他身上,左右开弓还了他两个耳光。赵和大怒,一个翻身将张幼林压在身下,乱拳打下,张幼林人小不敌对手,被打得鼻子流出鲜血,但他一声不吭,任对方暴打。打了一会儿,赵和停下来:“小子,你服不服?”
张幼林不吭声。
犯人老梁和着稀泥:“行啦,他不吭声就是服了,让这小子靠着马桶睡觉,以后倒马桶的事就归他了。”
赵和松开了张幼林:“小兔崽子,不打你一顿你就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以后给我老实点儿,听见没有?”
张幼林还是不吭声,他默默地爬到地铺上躺下了。
“老实啦,你他妈早干吗去啦?”赵和还在不依不饶。
老梁打了个哈欠:“都睡吧,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牢房里安静下来,不一会儿犯人们都睡着了。
张幼林悄悄爬起来,他的目光在牢房里巡视,最后落在马桶盖子上。张幼林没有犹豫,他抄起木质的马桶盖,跃身扑向赵和,手中的马桶盖狠狠地砸在他的脑门上,赵和被惊醒,没来得及反应,张幼林又是一下……
赵和大叫起来:“来人哪,杀人啦!救命啊……”犯人们七手八脚地拉开两人,狱卒刘一鸣赶过来,瞪着眼睛问道:“谁喊呢?谁呀?又活腻了吧?”
犯人们装作无事散开了,张幼林奋力将马桶盖扔出,砸在四处躲藏的赵和身上。
“住手!干什么呢你?”刘一鸣站在栅栏外瞪着张幼林。
“没干什么,就是想揍他。”张幼林满不在乎地回答。
赵和捂着脑袋告状:“刘爷,这小子想杀了我,您管不管?”
刘一鸣觉得挺有意思:“嗬,这小子还挺有种,小子,他比你高半头,你也敢揍他?”
张幼林走到栅栏边:“大叔,这儿没事儿,您还是睡觉去吧。”
“小子,老实告诉我,你还想干什么?”刘一鸣饶有兴味地问道。
“一会儿您走了,我还要揍他,揍得他讨饶为止,我还要告诉这屋子里所有的人,谁敢再欺负我,我就跟他干到底。”
“嘿!他妈的,来了个生牛犊子!人儿不大,胆儿倒不小,我还不信就治不了你……”
“大叔,到哪儿也得讲理,是他先动的手,你为什么不管?”张幼林理直气壮地质问。
“别废话,我就看见你打人了,老子得管教管教你,还反了你啦?”刘一鸣边骂边用钥匙开牢门。
“大叔,你要是敢动我一下,我就一头撞死在这儿,不信你就试试!”
刘一鸣大惊,立刻停止了开门的动作:“别价,你撞死了不要紧,我他妈就得丢饭碗,你给我好好待着。”
老梁插话了:“刘爷,要不您给他换个地方吧,守着这小子,我们睡觉都不踏实。”
“对,大叔,还是给我换个地方吧。”张幼林巴不得离开这间臭烘烘的牢房,刘一鸣答应着:“好好好,你先忍几天,老实给我待着,容我给你相个去处,小子,你也别叫我大叔,还是我叫你大爷吧,你是我大爷行不行?你可千万别拿脑袋去撞墙,听见了吗?”刘一鸣真怕这混不吝的小兔崽子闹出什么乱子再把他的饭碗砸了,随后几天,他没敢怠慢,挖空心思地给张幼林琢磨去处。

庄虎臣一连几天都待在家里,没有去茂源斋上班。庄虎臣和陈掌柜闹别扭的事很快在琉璃厂传开了,也传到了张李氏的耳朵里。她听了这个消息,不觉心中一亮,立即打点好贵重的礼品,和张山林打了个招呼,叫上林满江,坐着马车就奔庄家去了。
夫人要把庄虎臣请到松竹斋来,林满江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事儿不靠谱。在颠簸的马车上,他对张李氏说:“夫人,您这是瞎费工夫,庄虎臣哪儿那么好就说动了?就算您磨破了嘴皮子,我怕他也不会来。”
张李氏显得胸有成竹:“我看不一定,成败就看咱的诚意了。”她看着林满江,“庄虎臣要是来了,就只能委屈你了,毕竟……你是咱松竹斋的元老了,我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呀,还得请你……帮帮我,咱们共同渡过这个难关。”这番话,张李氏发自肺腑,说得也很真诚。
林满江被感动了,他想了想,坚定地表示:“您的心思我都明白,我也把话撂这儿,只要庄虎臣愿意来,跟咱们一条心把松竹斋给保住了,我林满江没二话,保证一心一意给他当好大伙计!”
张李氏点点头:“我替张家谢谢你了,满江!”
庄虎臣住的是个农家小院,房檐挂着干辣椒、老玉米,墙上靠着独轮车,猪在圈里哼哼着,看家狗“汪汪”了两声又懒洋洋地趴在地上,院子里还有几只在觅食的鸡。
对这两位不速之客,庄妻不敢怠慢,她赶紧迎进堂屋,端上茶,然后就小跑着去三叔家叫回了庄虎臣。
庄虎臣对张李氏和林满江的到来颇感意外,他从院子里紧走几步进了堂屋,张李氏和林满江从椅子上站起来,庄虎臣张罗着:“哎哟,张夫人,满江兄弟,稀客呀,快请坐,快请坐。”
张李氏和林满江落座,林满江关切地问道:“虎臣兄身体怎么样了?”
“凑合吧。”庄虎臣看了看八仙桌上堆着的礼物,目光转向了张李氏,“夫人您看让您破费了,茂源斋和松竹斋都在一条街上,这街里街坊的都不是外人,我庄虎臣可担待不起,待会儿……您还是拿回去吧。”
“庄先生,我们今儿个来是有求于您的。”张李氏单刀直入。
“夫人客气了,虎臣只不过是一伙计,一切都得听东家的,帮得上帮不上您可真不好说。”松竹斋的事庄虎臣大体上知道一些,他一时掂量不出这二位的来意。
“庄先生,我们不绕圈子,我今儿来,是想请庄先生出面,经营松竹斋。”张李氏说得十分恳切,庄虎臣顿时一愣。张李氏继续说道:“松竹斋如今的状况您恐怕也清楚,眼看就撑不下去了,我是一妇道人家,见识少,也没别的办法,但公公临走前把松竹斋托付给我,我不能对不住张家的列祖列宗,不能让它就这么倒了。”
“夫人,您过虑了吧?松竹斋哪儿至于呀?”
“庄先生,我跟您说的都是实话,眼下,整个琉璃厂也只有您有本事使松竹斋起死回生了。”
“虎臣兄,你的本事在琉璃厂众人皆知,你来了,我给你当伙计!”林满江说得也十分诚恳。
张李氏拿出一个紫锦缎子面、做工精美的盒子,双手捧给庄虎臣:“这是我留给您的,我等您!”庄虎臣一时愣在那儿,脑子里盘算着是该接还是不该接。庄妻看了看张李氏,又看了看庄虎臣,替当家的双手接过来。
张李氏站起身:“我儿子还在大狱里呢,我还得想辙去,松竹斋就拜托您了!”张李氏深深地给庄虎臣鞠了一躬,然后和林满江一起离开了庄家。
紫锦缎盒子里装的是一张松竹斋掌柜的聘书,看着这张聘书,庄虎臣可犯起难了。他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眉头紧皱。庄虎臣心里明白,这个掌柜可不是好当的,自己一旦迈出这一步,后半生就要和张家荣辱与共了。这是一场以命运为筹码的赌博,庄虎臣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我赌得起吗?
这天,庄虎臣屋里的油灯亮了一宿。

刘一鸣终于给张幼林找到了去处,他领着张幼林出了牢房,沿着长长的走廊向前走着,走廊两侧都是带木头栅栏的牢房,牢房里的犯人们大声取笑着张幼林:
“哟,小白脸儿,跟大爷我住一间吧,我会好好侍候你的!”
“这小子细皮嫩肉的像个娘儿们,就他还敢杀人?”
刘一鸣边走边呵斥着:“干吗呀?都他妈把嘴给我闭上……”两人来到走廊拐角处的一间牢房前,刘一鸣把牢门打开,看着张幼林:“我的大少爷,你不是想换间房吗?这事儿我给你办了,你要是再不满意我可没辙了。”
牢房里,只见一个四十来岁、一脸大胡子的汉子端坐在一堆稻草上,他面相凶狠,两眼却炯炯有神。此人是个西北侠士,也是马帮的头领,名叫霍震西。
霍震西本来独住一间牢房,见又关进一个人,不由大为光火,于是开口便骂:“哪儿蹦出这么个小兔崽子来?姓刘的,你要是不怕我把这小子剥皮生吃了,就关进来!”
“老霍,你要是真有这副好牙口,就把这小子生吃了,我怕什么?大不了你丢脑袋我丢饭碗,算起来我也不吃亏。”刘一鸣并不在乎老霍说什么。
张幼林一本正经地看着霍震西:“这位大叔,您在外边经常吃人吗?干吗不先把刘爷吃了,刘爷个儿大,长得又肥,可比我经吃!”
霍震西故意狞笑着:“小子,算你还有点儿眼力,告诉你,这姓刘的肉太老,不好吃,还臭烘烘的,老子还是吃你吧,等姓刘的一走,我先一把捏死你,然后再剥皮抽筋……”
张幼林笑起来:“大叔,您真好玩儿。”
“老霍,你他妈的嘴里干净点儿,惹怒了刘爷,我给你上个四十斤大镣,让你尝尝滋味。”刘一鸣呵斥道。
霍震西冷笑着:“你就不怕老子出去宰了你?”
“你怕是出不去啦,就你这案子,轻了来个充军发配,重了没准儿就是斩立决,你高兴什么?”刘一鸣有些幸灾乐祸,他锁上牢门,隔着栅栏对张幼林说,“小子,给你爹写个信,让他在外面多使点儿银子,四处打点一下,兴许能把你办出去。”
刘一鸣走了,张幼林转过身,好奇地看着霍震西,霍震西凶相毕露:“看什么?再看老子宰了你!”
张幼林并不害怕,他往霍震西身边凑了凑:“大叔,你知道刘爷为什么把我调到这个号子吗?”霍震西挪了挪身子,很不耐烦:“我管你怎么来的,惹烦了我就拿你出气,你要是怕了,就让那姓刘的给你再换个地方,这个号子老子一个人住挺好。”
张幼林严肃起来:“大叔,我看您脾气不好,我也不想惹您,可您也不能欺负我,要是您欺负我……”
“怎么样,老子欺负你了,你个小兔崽子能把我怎么样?”霍震西不屑地盯着张幼林。
“那我就趁您睡着了,把尿桶扣在您脸上,反正您不能不睡觉吧?”张幼林心平气和地说。
霍震西眼睛一瞪:“你敢?我看你是活腻了。”
“我说的是如果您欺负我,大叔,不信您去问问刘爷,我是怎么来的这儿。”霍震西坐起来,上下打量着张幼林,心想:咦?我还真走了眼了,这小子还真有一肚子坏水。
接下来,霍震西和张幼林两人井水不犯河水,谁都没再搭理对方。

庄虎臣想着心事,在琉璃厂街上匆匆走着,浙江湖州湖笔供货商蒋志文迎面过来,大老远地就打上了招呼:“哎哟,这不是庄掌柜吗?咱们可是好久没见啦。”
庄虎臣停住脚步:“蒋先生,您可千万别这么说,我在茂源斋就是一伙计,不是掌柜的。”
“我知道,我知道,你们掌柜的姓陈,可那不是摆设吗?谁不知道茂源斋实际拿事儿的是您庄先生啊。”
庄虎臣不想再解释,他转了话题:“蒋先生什么时候到的京城?”
“到了一个多月了,我住在江浙会馆,有工夫到我那儿喝酒去,我还得在京城住阵子呢。”
庄虎臣有些奇怪,试探着问:“蒋先生,平时您一到京城都要在琉璃厂各家铺子走一走,这次怎么不声不响呢?”
“怎么没去?琉璃厂我转了好几次,各家铺子都转到了呀!”
“去茂源斋了吗,我怎么不知道?”
蒋志文想了想,一拍脑门:“你看我这记性,想起来了,茂源斋我是没去,因为你们陈掌柜和账房先生去会馆找过我。”
“陈掌柜和账房先生找过您?我怎么都不知道啊?”庄虎臣很惊讶。
蒋志文四下看看,见没有熟人,凑近庄虎臣小声说道:“庄先生,您不提我还忘了,陈掌柜找我是核实一下上次我们成交的那批湖笔的进价,唉,陈掌柜这个人,心眼儿太多,他怀疑庄先生您从中得了好处……”
“天地良心,咱们谈价钱从来一是一、二是二,这方面您蒋先生最清楚啊。”庄虎臣显得很严肃。
蒋志文摊开双手:“说的是呀,我对陈掌柜说了,这批湖笔是大路货,靠的是薄利多销,我给谁的价格都是一样的,庄虎臣就是想从中拿好处也不可能。我说了,陈掌柜,这就是您外行了,庄虎臣如果想拿好处,他也不会在湖笔交易上做手脚,这么说吧,他倒腾几块古墨就行,这里面水就深了去啦,而且银子挣得神不知鬼不觉。”
“陈掌柜怎么说?”
蒋志文有些为难,他沉吟片刻,轻声说道:“庄先生,我说了您别生气,陈掌柜说,哦,原来如此,看来我得查查墨的进价了。”
庄虎臣脸上的肌肉猛地抽搐了几下,他一声不吭,扭头便走。蒋志文在后面喊着:“庄先生,庄先生,我可什么都没说啊,您别往心里去……”
陈掌柜正坐在茂源斋前厅的太师椅上吸水烟,庄虎臣气冲冲地走进来:“掌柜的,我有话要说。”
陈掌柜摆摆手:“有事儿一会儿再说,你先带伙计们到库房倒腾一下宣纸,这两天天气潮。”
“不行,我现在就得说,不然我心里堵得慌。”庄虎臣站着没动。
陈掌柜拉下脸来:“好好好,你说!”
“掌柜的,我在茂源斋干了几十年了,干得怎么样,您心里有数儿,我心里也有数儿,您要是信不过我也没关系,和我明说,我走!可您不能在背后坏我名声!”庄虎臣显得很激动。
陈掌柜一掂量,心里就明白了。他站起身,走到庄虎臣身边,语气也缓和了下来:“哦,虎臣啊,看样子你是见了蒋志文了,这里面……恐怕是有点儿误会,你别听他瞎捣鼓,我信不过别人还信不过你?”陈掌柜又耍起了老把戏。
“别价,咱还是把事儿搞清楚再说,湖笔的账您是核实了,下面就是进墨的账,您也就势一块儿查清楚,我呢,先回家歇着,随时等您的信儿。”说完,庄虎臣义无反顾地走出了茂源斋。陈掌柜追出来,说了些什么,庄虎臣一概没听见。
松竹斋里,林满江正在整理货架子,庄虎臣阴沉着脸走进来。林满江迎上去,试探着问:“虎臣兄,今儿个是怎么啦,跟谁生气呢?”
“满江兄,麻烦你转告一下张家,就说我想好了,愿意到松竹斋来,当个小伙计也行!”听到这话,林满江喜形于色:“虎臣兄,我就知道你会来!”林满江正要拉他到后面坐坐,庄虎臣却转过身,一声不吭地走了。

牢房里,霍震西懒得搭理这新来的小兔崽子;张幼林呢,也算知趣,尽量不惹这位动不动就想把他宰了的西北汉子,两人相安无事地度着日子。
那天下午,张幼林刚睡醒,他爬起来,正在舒坦地伸着懒腰,霍震西斜躺在稻草地铺上,百无聊赖地投过来目光,脸上满是嘲弄的表情:“喂!你小子胎毛还没褪干净,怎么也进来啦?”
“他们说我杀了人。”张幼林回答得满不在乎。
霍震西蹦了起来:“什么?杀人,就你还敢杀人?他妈的你不说实话我捏死你!”
霍震西恶狠狠地盯着张幼林,他最见不来那种满嘴里跑舌头的人。
“有个泼皮无赖找我的茬儿,朝我扑过来,我闪开了,他脑门磕在台阶上,就这么死了。”
“我说呢,就凭你,再给你几个胆子也没胆量杀人。”霍震西坐回地铺上,心想,原来也是个受冤屈的人。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再看张幼林的时候,目光和语调中都有了些许的柔和:“我说,看你穿戴像是个少爷,你爹是干什么的?”
“在琉璃厂开南纸店的。”
“你这点事儿好办,让你爹花点儿银子把死人家属的嘴堵上,再给衙门里的书吏使些好处就行了。”
“大叔,您是因为什么进来的?”张幼林好奇地看着霍震西,这是目前他最想知道的。
霍震西突然又露出一副凶相:“你管老子是因为什么进来的,就你话多是怎么着,给老子把嘴闭上。”
“您这个人真没意思,动不动就翻脸,我不跟您说话了。”张幼林也生气了,他索性转过身去,把后背留给了霍震西。
霍震西本是遭人陷害入狱的,一想起这事心里就窝火,不过,也犯不上跟一个孩子过不去。他挪了挪身子,语调有了明显的缓和:“谁让你没大没小的?那是你该问的吗?”
张幼林没吭声。
霍震西又问:“琉璃厂我经常去,你家那南纸店叫什么字号?”
张幼林仍然没吭声。
霍震西怒了:“老子和你说话呢,耳朵里塞驴毛啦?说!”
“我不和您说话,您这人属狗脸的,说翻脸就翻脸,我懒得理您。”张幼林毫不掩饰对这位大叔的不满。
霍震西狠狠地举起了拳头:“我看你小子又欠揍了,敢这么和我说话!”
张幼林转过身,静静看着他:“大叔,您忘了我说过的话?”
“什么话?老子记不清了。”这小兔崽子曾经说过什么,霍震西早忘了。
张幼林一字一句地又重复了一遍:“我说过,您要是欺负我,我就趁您闭眼睛睡觉的时候把马桶扣在您脸上,除非您不睡觉。”
霍震西举着拳头的手犹豫起来:“你想把屎尿扣在我脸上?他妈的,你怎么能想出这种阴招儿来?谁教你的?”
“没人教,自己琢磨的,谁让我打不过您?要是我再大个七八岁,哼……”
“你能怎么样?”
张幼林瞪着霍震西:“我把您的门牙打下来!”
霍震西自找台阶地放下了拳头:“行,小子,你有种,老子不揍你,省得别人说欺负小孩儿。”
“您怕了?怕我用马桶扣您?”张幼林的话里颇有挑衅的味道。
“懒得和你小孩子计较,老子怕过什么?”霍震西闭上了眼睛,心想,这小兔崽子,还甭说,有那么点儿意思。

都一处饭庄内的一个雅间里,张李氏和张山林坐定,他们来早了,庄虎臣还没到,林满江在门口迎着。
张李氏叹了口气,自然又提起了儿子的事:“山林呀,你说幼林这事儿可怎么办呢?我就这么一个儿子,虽说出息不大,可我还得指着他续香火,幼林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怎么对得起你大哥呀……”张李氏的眼泪又下来了。
“您别着急,这件事儿我琢磨好几天了,要说难也不难,就是得花银子打点,要是搁在以前手头儿宽裕的时候,那不算什么,可眼下咱家生意不景气,实在没有银子啊。”张山林说的是实情。
张李氏擦了擦眼泪:“山林,咱家的情况我知道,照理说我房里的事不该让兄弟你操心,可老爷子留下过话,张家兄弟不得分家,是穷是富都得在一起过,所以这件事还是得由兄弟你来操持,眼下幼林在大牢里度日如年,咱总得想点儿办法不是?”
张山林试探着问:“咱爸的那两张书画能不能先拿出来救救急?”
“你又来了,我告诉你,这绝对不行。我答应过咱爸,就是再难也不能卖,更何况这里面还有郑家的一半儿,我们根本没权利卖。”张李氏的语气很坚决。
“我不是说卖,咱能不能把书画送到当铺先押点儿银子?”
“那也不成。”
张山林气急败坏起来:“那我就没办法了,反正你儿子还在大牢里,过几天一开堂,闹不好就判个监候斩,你这当妈的要是看得下去,我倒也没什么。”张山林气哼哼地站起来,刚要往外走,林满江陪着庄虎臣进来了。
大家寒暄几句,堂倌上了菜,张李氏端起酒杯:“今儿个咱们是欢迎庄先生,大家要喝得尽兴,这杯先干了!”
四人碰杯后一饮而尽,林满江又一一满上。
庄虎臣端起酒杯对张山林说:“张先生,以前我在茂源斋时……做过一些对不起张先生、对不起松竹斋的事,想起这些,我很后悔,也希望张先生大人大量,不要计较我以前的过失,虎臣今天给您赔罪了!”
张山林也端起了酒杯:“庄先生,此一时彼一时嘛,过去的事儿不提了,今后咱们就是一家人,来,我先干了。”说罢张山林干了一杯。
“张先生能不计较过去的事,虎臣感激不尽,大伙不计前嫌,拿我当朋友,我庄虎臣今后一定尽心尽力!”庄虎臣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张李氏站起来:“来,咱们为了松竹斋,举杯!”
“且慢!”庄虎臣放下了杯子,他看了看各位,说出了一句让大家都意想不到的话,“松竹斋很快就不复存在了。”话一出口,张李氏、张山林和林满江顿时都愣在那儿了,半晌没人搭腔。

一溜儿山来噢哟哟两溜儿山,
脚户哥哥我出了嘉峪关,
大羊离开了羊群了,
满山里跑集的羊羔没吃的奶了,
脚踩上这大路哟,心里把你牵……

牢房里,霍震西背靠着东墙,坐在地铺上深情地唱着他故乡的民歌《花儿》。霍震西进来快三个月了,也不知道弟兄们和家里人都怎么样了,他惦记他们。

……每日里牵,夜夜的晚夕梦见,
指甲连肉离开了,我离开了你,
把鸳鸯活活地拆开了,
一溜儿山来噢哟哟两溜儿山,
脚户哥哥我出了嘉峪关……

霍震西的嗓门大得出奇,整个刑部大牢的走廊里到处回荡着他那气势豪放、感情炽烈又饱含着沧桑感的歌声,张幼林听得如醉如痴,他以前听过古筝、琵琶,听过京剧、鼓曲,还没听过西北民歌,没想到这随口唱来的民间小调,韵律竟然这样的凄婉、动人心弦。其他牢房里的犯人们也开始大声叫起好来:
“爷们儿,唱得好!再来一段儿!”
“兄弟,要天天有人来上一段儿,咱就不出去啦,这大牢住得挺舒坦……”
“霍兄,会唱京戏吗?给咱来一段儿,我听你这嗓子唱花脸儿挺合适……”
刘一鸣拎着鞭子急忙走过来:“嘿!嘿!老霍,干吗呢你,起哄闹事儿是不是?”
还没等霍震西回答,张幼林扬起脸来看着刘一鸣:“大叔,他唱得真挺好的,大伙儿都爱听。”刘一鸣挥了挥手:“一边儿待着去!小兔崽子,这儿轮不到你说话。”他瞪着霍震西:“老霍,把你这张嘴给我闭上,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敢在这儿起哄闹事儿,活得不耐烦了吧?”
霍震西冷笑着:“不就是刑部的大牢吗,怎么啦?就算判个‘斩立决’,在没砍脑袋之前也得让人唱歌啊。”
刘一鸣打开牢门走进来:“姓霍的,你别跟我扯淡,就算你霍震西在西北有一号,在这儿可是我说了算,别找不自在,听见没有?”
“姓刘的,你他妈的也就是条摇尾巴的狗,老子才不尿你,要是外边碰见你,老子一只手就掐死你!”霍震西根本没把刘一鸣放在眼里。
“哟嗬,叫板是不是?你觉着没人能治你了?姓霍的,你小子再说一句,谁是狗?”
“老子骂的就是你,你听好了,狱卒刘一鸣就是条狗,一条被阉过的癞皮狗。”
霍震西咄咄逼人,刘一鸣大怒,举起鞭子向霍震西抽去,霍震西灵巧地闪开,飞起一脚踢中刘一鸣的下巴,刘一鸣被踢出牢房,仰面跌倒在走廊上,引得旁边牢房里的犯人们大声哄笑起来。刘一鸣爬起来,气急败坏地高喊:“快来人哪,有人要越狱……”
几个狱卒拎着腰刀、短棍冲进来,他们按倒霍震西,拳脚交加。霍震西挣扎着高喊:“姓刘的,有种咱一对一地干,老子废了你这条阉狗……”
“把那套四十斤的脚镣给他戴上,我看谁硬得过谁!”刘一鸣恶狠狠地指着霍震西说。
张幼林在一旁看着狱卒给霍震西戴脚镣,心中愤愤不平。霍大叔不就是唱了几句歌吗?干吗要这样?还有没有理可讲了……张幼林得出了一个结论,这儿不是个好地方,他有些想家了。我妈和叔怎么还不把我弄出去?他们在家都干吗呢……想着想着,张幼林的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天下哪儿有母亲不惦记儿子的?自打幼林进了刑部大牢,张李氏的心是一刻也没消停过。眼瞧着张山林是指望不上了,她又托起了庄虎臣。
在张家的客厅里,张李氏和庄虎臣相对而坐,她开口问道:“虎臣哪,幼林的事你也知道了,我想和你商量一下,怎么办才好。”
“要说这事儿也不难办,刑部的王金鹏和我挺熟的,只要肯花银子,应该没问题。”庄虎臣蛮有把握地回答。
张李氏苦笑着:“要是有银子,我还用作这么大难?”
庄虎臣站起来:“东家,您说吧,要我做什么?”
张李氏起身从箱子里拿出一张房契递给庄虎臣:“这是米市胡同的一处房产,是当年我出嫁时娘家给的嫁妆,你帮我卖了吧,幼林的事你还得多操心。”
庄虎臣收起房契:“放心吧,东家,我会把这些事办好。”他走到了客厅门口,又停住脚步,“东家,我提的那件事……您想好了吗?”
张李氏有些为难,她沉默了片刻才开口:“虎臣啊,你这主意倒是不错,可这么一来,咱们不是把银行坑了?张家经营松竹斋二百多年了,还没干过这损人的事。”
“东家,这件事我也是想了很久,想来想去,觉得只有这一招儿才能让松竹斋起死回生,除此之外没别的办法。”
“虎臣啊,你再想想,是不是还有替代的办法。”
“山林先生说……家里还有两幅值钱的书画……”庄虎臣问得小心翼翼。
张李氏立刻就愠怒了:“他就会想这些歪摺儿,那两幅书画不全是张家的,老爷子留下话,将来郑家的子孙找上门来,由人家任选一幅,您想想,就算我想把属于张家的书画卖掉救急,也不知道该卖哪一幅啊,郑家的后人还没来呢。”
庄虎臣点点头:“是啊,要这么说,还真不能动。”张李氏被庄虎臣的善解人意打动了,她望着庄虎臣,禁不住流下了眼泪:“庄先生,真难啊,这个家里没有能做主的,你说,我该怎么办?”
庄虎臣想了想:“看来这件事没别的路可走,咱还得考虑松竹斋破产的事。东家,您得这么想,银行是谁开的?是洋人,这洋人又是怎么来的?是咱请他来的吗?不是,是他们开着炮船打进来的,打进来不说,大清国还得割地赔款,别的甭说,光赔款这一项,您知道洋人弄走多少银子?要这么说,这些洋人非但不是好人,还得算是强盗,所以说,对付强盗咱就不能客气了,一句话,洋人的银子,不坑白不坑!”
话虽这么说,可张李氏还是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她眉头紧锁:“虎臣啊,你容我再想想……”
庄虎臣很快托王金鹏打通了关节,第一步,先到大牢里探望张幼林。
那天早上,张山林、张继林跟着刘一鸣走进了牢房,刘一鸣过去扒拉醒了正在呼呼大睡的张幼林:“嗨,醒醒,你叔和你堂兄来看你了。”
张幼林睁开眼睛,一骨碌爬起来,喜笑颜开:“叔,继林哥,你们来啦!我妈怎么样了?”
张山林训斥道:“这会儿知道想你妈啦?早干吗去了?你妈养你容易嘛!没出息的东西!”
“爸,您就别再骂他了,幼林知道错了,以后会改的。”张继林嗔怪地看着父亲。
“改什么改?我根本就没错,那人本来就是个无赖,平白无故想坑我些钱财,还要动手打我,结果自己没站稳,磕到台阶上死了,这怎么能怨我?”张幼林为自己申辩着。
“反正是你惹的祸,你要不是没事拎个鸟笼子上街显摆,人家怎么会找你的茬儿?”
张幼林不高兴了:“叔,您要非说是我惹的祸,又不相信我,那就别来看我,您告诉我妈,只当她没养我这个儿子,我在牢里住得挺好。”
“嘿,这孩子还说不得啦?幼林,我是你叔,如今你爸不在了,我管教你名正言顺!”
张幼林也不示弱:“那也得看看您说得在不在理,要是没道理,我凭什么要听?”
“爸,您就别再说了。”张继林看看父亲,又看看堂弟,“幼林,你也把嘴闭上。”
这叔侄俩斗嘴的当口,刘一鸣背着手在牢房里走来走去,霍震西斜着眼睛,挑衅地看着他。霍震西的身体呈“大”字被铁链固定在地上,只有头部可以扭动,身体的其余部分被死死地锁住了。刘一鸣踢了霍震西一脚:“姓霍的,你不是震西北吗?有能耐你把刑部大牢给我震塌了,怎么哑巴啦?”
“去你妈的!姓刘的,有种你把我放开,我弄不死你就他妈的姓你的姓。”
刘一鸣大怒,用脚猛踢霍震西:“姓霍的,你还不服是不是?”
“老子就是不服,有种你把老子打死,你这条阉狗!”霍震西毫无惧色,刘一鸣气得火冒三丈,对霍震西拳打脚踢。
张幼林看着不忍,上前劝道:“刘爷,您别打啦,这位大叔被锁在地上,动都不能动,已经够遭罪的了,我替他向您赔不是,成吗?”
刘一鸣大感意外,他停下来,瞧着张幼林:“嗯?你小子才多大,就敢替人求情了,你有这个面子吗?”
“我虽然年纪小,可我懂道理,常言道,打起不打卧,人家被锁着,没有还手能力,您这会儿打他也算不得真本事,我觉得您要是条好汉,就应该把他放开,你们俩一对一过过招儿,谁把谁打倒那才是真本事。”张幼林语调平和,说得有板有眼。
霍震西大为诧异:“咦?这孩子还挺会说话,小小年纪能如此懂道理,小子,你叫什么来着?”
“张幼林。”
刘一鸣恼羞成怒,正要发作,被张山林拉住:“哟,刘兄,我这侄子不懂事儿,您别跟他一般见识,您忙您的去吧。”刘一鸣也见好就收,他狠狠地瞪了霍震西一眼,嘟囔着走了。
张继林打开食盒:“幼林,我给你带好吃的来啦,你看,这是都一处的烧卖,还有‘月盛斋’的酱牛肉。”
张幼林蹿过来,抓起烧卖、酱牛肉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刚吃了两口,张幼林停住了,他转过身对霍震西说:“大叔,您也吃点儿吧,够吃的。”
霍震西露出了感激的神色:“幼林,我不饿,你吃吧,谢谢你啦!”
张山林拉了拉侄子的衣角,小声说道:“幼林,这是什么地方!你少管闲事。”
“这位大叔和我在同一间牢房里遭罪,有吃的该同享才是,我怎么能只顾自己呢?”张幼林不满地回敬他,干脆把食盒端到了霍震西身边,“大叔,您手不方便,我来喂您吃。”张幼林将酱牛肉放进了霍震西的嘴里,霍震西嚼着,感激得说不出话来。
“哟,我忘了蘸醋啦,对不起大叔,我给您蘸点儿醋。”张幼林做得一丝不苟,霍震西终于流下了眼泪:“孩子,你的心真好,大叔……忘不了你,我记住了,你叫张幼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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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厂在元朝曾是皇家的官窑,元世祖忽必烈从1267年4月开始兴建元大都,当时设窑四座,琉璃厂窑便是其中之一。由于这一带本来就有河道,加上烧窑取土形成了许多窑坑,如此一来,水泊、河流、高阜、下洼都有了,春夏秋三季,鲜花盛开、绿树成荫,可谓别有一番郊野的景致。到了明代,一些官员在退任之后纷纷带着图书、文玩到此地来筑屋定居,赶考的举子们也常来聚会,形成了琉璃厂最初的文化氛围。
清初顺治年间颁布了“汉官及商民人等尽徙南城”的谕令,当时的汉族官员多数都住在琉璃厂附近,后来全国各地的会馆也相继在此修建,一些书商便应时之需集中在这里设摊、出售藏书。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开始编纂《四库全书》,共历时九年,琉璃厂更是聚集了全国各地的大批文人,前门、灯市口和西城的城隍庙书市也迁移过来,与文化相关,经营笔墨纸砚、古玩书画的铺子相继开张营业,琉璃厂逐渐成为京城的文化中心。
不过,到了清末,琉璃厂还有了另外的一个功能,那就是洗钱。那时,各色人等要想结交、疏通朝廷里某位有权有势的达官贵人,直接送银子是不行的,得拐个弯儿,先托人把话儿递过去,达官贵人于是心领神会,从家里挑件值钱的古董送到琉璃厂,换回银子;要送礼的人再从琉璃厂把这件古董买回来,当作送给达官贵人的见面礼。这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吗?可那时候就兴这么办。坐落在琉璃厂东头的宝韵阁,表面上是家古玩店,暗地里专门替人洗钱,铺子的掌柜周明仁靠从中赚取差价过活,日子过得挺滋润,朝廷里上上下下也认识不少的人,在琉璃厂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周明仁五十来岁,他红光满面,两眼炯炯有神,中等身材但已经开始微微发胖了。这天上午,周明仁正在独自赏玩一件影青色的莲花壶,庄虎臣肩上背着个蓝布包袱走进了宝韵阁。周明仁抬起头见是庄虎臣,热情地招招手:“虎臣啊,来来来,看看这件玩意儿。”
庄虎臣坐下,接过周明仁手里的莲花壶,反复赏玩着:“哟,大哥,年代我有点儿把不准,是……元朝的?”庄虎臣疑惑地看着周明仁。周明仁和庄虎臣沾点儿亲,算是庄虎臣的远房表哥。
周明仁摆摆手:“不,宋代,越窑。”
“这可是件好东西,您发财了。”庄虎臣把莲花壶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桌子上。
“发什么财呀?这是醇王府里的东西,玩两天人家就拿走送回去啦。”周明仁给庄虎臣倒上茶,“哎,虎臣,这阵子你跟松竹斋的人捣鼓什么呢?”
“大哥的消息真灵通,这琉璃厂上的事儿,瞒得过谁也瞒不过您,大哥,我要帮朋友在琉璃厂新开一家铺子,您觉着,请谁的字儿合适?”
“请人题匾?”周明仁琢磨了一下,“要说请字儿,还得说当年何绍基何先生,瞧聚文堂那匾题的,有颜字结体的宽博而无疏阔之气,又掺入了北碑和欧阳询、欧阳通的险峻,用意苍莽,浑厚雄重,真乃神来之笔啊!”何绍基的书法当年被公推为“清代第一”,周明仁年轻的时候和他有过交往,对何先生的才情、人品佩服得五体投地,所以说到题匾,自然又想起了何绍基。
“可惜,何先生故去了,咱没那福分。”
周明仁沉吟片刻:“何先生之下,就数陆润庠了。”
庄虎臣想了想:“那个同治十三年的状元?”
“对,他的字儿是魏碑的功底,笔力劲峭,题匾也不错。”
“大哥,您得帮我请一位在官场上压得住的人!”说着,庄虎臣把蓝布包袱推到周明仁的面前,“这是我孝敬您的。”
周明仁推辞着:“虎臣,你这是干吗呀……”

张幼林在大牢里可有事干了。
通过几个微小的细节,霍震西感到张幼林是个可造就之才,又得知他从小失去了父亲,不觉生出几分怜惜,于是霍震西在被解除了镣铐之后就教起了张幼林习武。
这天下午,霍震西正背着手看张幼林练单腿站桩,没过多久,张幼林就开始左右摇摆起来,他看着霍震西,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大叔,差不多了吧?我快站不住了。”
“那就歇会儿吧,唉,这刚到哪儿?你给我记住了,怕苦可学不了武。”
张幼林一屁股坐下来:“我本来也没想学武,是您逼我学的,我妈要是知道我学武,非气死不可。平日我和街坊家的孩子打架,别管有理没理,我妈都罚我。”
霍震西也坐下:“你妈这么管教只能管出个窝囊废来,孩子长大了也不会有出息。我教你学武是为了防身,学会了将来总有一天能用上。你可以不惹事,但有了事也决不能怕事。一个五尺高的汉子,光会讲理没用,也得学学动手,要是有人不会讲理,只会动手打人,那咱就出手把他打趴下。”
“以前我不会武术,打架也没吃过亏。”
霍震西指着张幼林的鼻子:“你那叫打架吗?还好意思说?男子汉大丈夫得光明磊落,要打就一对一地干,技不如人就老老实实承认,回去把本事练好了再去报仇,不能像你小子那样,趁人家睡觉搞偷袭,幸亏你不是江湖中人,不然还不让人笑掉大牙?”
“我又不去走江湖,我妈说,让我好好读书,将来去考科举做官,我们家世世代代都是买卖人,挣的钱再多也得受当官的管,我妈说,张家也该出个做官的人了。”
霍震西摆摆手:“别去当那官,如今这世道,不管多好的人,一当了那官就变坏了,见了洋人就像条摇尾巴的狗,见了老百姓又变成龇牙的狼。”
张幼林往霍震西身边凑了凑:“大叔,我听您的,其实我早看着那教书先生不顺眼,动不动就拿板子打我,这次我要是能出去,就不读书了,以后我跟您学武术,学会了武术就没人敢欺负我了。”
“胡说!书还是要读的,读书是为了明事理,不是为了做什么官。小子,你歇够了没有?给我起来接着练。”
“还练呀?我都快累死啦,我不练了。”张幼林就势躺在了地铺上。
霍震西站起来,挥起了拳头:“你找揍是不是?老子让你练你就练,怎么这么多废话?”
“光练站桩有什么用?就这么站着能把对手打败吗?”张幼林躺着没动,霍震西把他拉起来,好言相劝道:“这是基本功,把站桩练好了,下盘沉稳,坚如磐石,高手相搏,比的就是基本功和耐力。幼林,你在这儿待不长,不定哪天就出去了,以后要坚持练习站桩,练到什么程度要看你自己了,现在我教你几招擒拿术和散手……”
两人又在牢房里比画起来,张幼林的衣裳很快就被汗水湿透了。

伊万听到松竹斋倒闭的消息后,立刻派人查封了松竹斋。本来他是蛮有把握的,可清点完松竹斋的财产,伊万的心就凉了半截:怎么这样一家闻名京城、有着两百年历史的老店只清出了九百两银子?他不得不怀疑这里面另有隐情。正在此时,又传来了另外一个消息:就在距离倒闭的松竹斋不远处,又有一家新的南纸店就要开张了。伊万本能地觉出这两者之间可能会有什么瓜葛,于是,他派人密切监视着这家新南纸店的动向。
初夏的一天早晨,艳阳高照,就要开张的新铺子门口一派喜庆的气氛,高悬在门楣上的匾被一块红绸子遮盖着,庄虎臣、林满江和一个身穿长袍马褂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忙着应酬客人。
周明仁缓步走来,庄虎臣迎上去:“大哥,就等您了!”周明仁朝铺子里探头看了看:“都忙活得差不多了吧?”
“就等您来揭匾了!”林满江正要把揭匾的竹竿递到周明仁的手里,突然看见伊万带着几个满脸横肉的家伙从远处匆匆赶来,林满江的脸上有些不自然,他努努嘴,对庄虎臣耳语:“瞧见没有?来者不善哪。”
伊万气喘吁吁地紧走几步到了门口,他盯着林满江:“林先生,你搞的什么鬼!”
“伊万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林满江装出一无所知的样子。
周明仁从后面拍拍伊万的肩膀:“伊万先生。”
伊万回过头来:“周掌柜?”周明仁笑眯眯地看着他:“今儿个您也给荣宝斋道喜来啦?”
“道喜,道什么喜?我这是来讨欠账的!”伊万气愤地说道。
周明仁大为不解:“怎么着?荣宝斋还没开张,就欠您钱啦?”伊万指着林满江:“林先生,你不要拿别人当傻子,你用松竹斋向银行借钱,然后又宣告破产,开了荣宝斋,你应该明白,这是在逃避债务,要受到惩罚的!”
“伊万先生,您这么说就不对了,松竹斋经营不善,倒闭了,铺面不是也抵给你们银行了吗?这荣宝斋和松竹斋可是两码事儿,您瞧,这位是东家李先生。”林满江指了指身边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客气地向伊万点点头:“在下李渊如,请多指教。”这位李渊如不是别人,他是张李氏的娘家哥哥,新南纸店的名义投资人。
林满江又指了指庄虎臣:“掌柜的是庄先生,我呢,是过来帮个忙儿的。”
“伊万先生,您有什么证据证明荣宝斋就是松竹斋呀?”庄虎臣的问话不软也不硬,但伊万却一时无言以对,憋得满脸涨红。
庄虎臣又软中带硬地说道:“要是没证据,可不能血口喷人。”
“揭匾了,揭匾了!”林满江把竹竿递到周明仁的手里,周明仁举起竹竿,匾上的红绸子徐徐落下,露出了“荣宝斋”三个金光灿灿的大字,众人纷纷鼓掌,鞭炮声四起。
庄虎臣对众人抱拳:“今儿个,荣宝斋为各位备下了流水的席,请大伙儿务必赏光,里边请,里边请!”众人簇拥着向里面走去。
“伊万先生,您也赏个光吧?”林满江做出了邀请的手势。
伊万恼怒地盯着他:“林先生,你别以为耍个花招就能躲过去,没那么便宜的事儿,我要请律师来调查你们,让你们吃官司!我就不信,大清国难道没有法律?”
周明仁赶紧过来打圆场:“哎哟喂,伊万先生,瞧您说的,这哪儿跟哪儿啊,就扯上官司了?”他拉着伊万躲开门口,给众人腾开道儿,指着屋檐上高悬着的匾:“您知道,这是谁题的字儿吗?”
“我看你们中国字,谁写的都差不多。”伊万很不耐烦,此时他哪儿有心思琢磨这个呀。
“这您就不对了。”周明仁凑近伊万的耳边,小声说道,“就这仨字儿,值银子扯了去了!”
伊万抬起头来,疑惑地看了看:“谁写的?”
“翁——同——!”周明仁一字一顿地回答。
伊万冷静下来:“翁同是谁?”
“连翁同您都不知道哇?”周明仁露出惊讶的神情,“那您在中国算是白待了。”
“我不知道的人多了,周掌柜,您就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这个翁同是谁?”
“皇上他师父。”
“皇上他师父?”伊万没弄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周明仁又解释了一遍:“就是皇上的老师。”
“噢,皇上的老师给荣宝斋题字……”伊万想了想,“那他们是亲戚吗?”
周明仁眼珠子一转,意味深长地说道:“是不是亲戚我不清楚,反正是关系深了去啦,要不然,荣宝斋怎么能请到他的字儿呢?”
“就是皇上本人题的字,这官司我也要打!”伊万气急败坏,带着他的人走了。

那天晚上,霍震西和张幼林都没有睡意,两人躺在地铺上聊天。
“幼林啊,我寻思着,你这两天就该出去了。”
“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在这儿住着也挺好,咱俩做伴儿,日子过得也挺快。”张幼林显得很无所谓。
“呸!咋这么没出息,在这儿还住上瘾了?你才多大?该干的事还多着呢。”
张幼林爬起来:“大叔,我走了,您怎么办?”
“听天由命吧,你不是问过我,为什么进来的吗,你想听吗?”
“当然想听,以前一问您就发火要打人,我干脆不问了。我不管大叔您是因为杀人还是因为放火,反正我喜欢您。您要是被充军发配,我就偷我妈的钱当盘缠去看您;您要是被判了死罪,我就给您烧纸钱,让大叔您在阴间也有钱花。”
霍震西又一次被感动了,他也坐起来:“他妈的,你这孩子还真够意思,我霍震西没白交你这个朋友,有你这句话,我死了也不冤。好吧,我就跟你说说,我是怎么进来的。”霍震西刚一挪动身子,忽然呻吟起来,脸上现出了痛苦的表情,“哎哟!我这腿……”
“怎么啦,大叔?”张幼林凑过去,扬起脸来看着他。
“老寒腿,号子里又阴又潮,老毛病又犯了。”
“我给您捶捶吧。”张幼林弯下腰,认真地给霍震西捶起腿来,霍震西向他敞开了心扉:“幼林啊,大叔我是个回族人,在西北一带还算是有些名声。我们赶马帮的人,比不得一般客商,人家做大买卖的有钱,可以请镖局的镖师来护镖,我们是小本儿生意,挣的就是辛苦钱,把钱都给了镖师,我们吃什么?所以说,我们赶马帮的人黑白两道都得有朋友,讲的是‘义气’二字,运货的路上遇到绿林中人,要先说好话,用江湖义气打动他们,态度要不卑不亢,恰到好处。话说得太软,人家会认为你好欺负,这样你的财物就悬了;要是话说得太硬也不行,这很容易使对方下不来台,一旦到了对方觉得丢了面子的地步,这场仗就非打不可了。”
“那就跟强盗们干一仗,总比被抢了好。”张幼林边捶边说。
霍震西摇摇头:“赶马帮的又不是官军,人家干的就是打仗的活儿,我们只有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才动手。先是用江湖切口和对方攀道,请人家让一条路,必要时也得花些小钱,算是‘买路钱’;若是对方油盐不进,非要抢货,那就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以命相搏了。我年轻时仗着有些武艺,和绿林中人打过几次,未落下风,一来二去就和他们混熟了,以后凡是我的货,他们都给些面子,大家各走各的,相安无事。谁知上次我路过直隶清风店,正好赶上那一带的强盗首领赵四爷带着他的人马劫项文川的商队……小子,你歇会儿。”
“我不累。”张幼林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后来呢?”
“赵四爷吩咐:把大车和货物留下,其余人都给我滚蛋!项文川不住地给赵四爷鞠躬,说这些货不是他的,是他客户的,他担待不起,赵四爷瞪起眼睛,说你哪儿那么多废话?你是要命呢还是要货?你挑一样儿。项文川绝望地哭起来,连声说他要命,又说,可这货……您要是给拿走了,兄弟我恐怕也活不了啦……赵四爷不耐烦了,说这是个舍命不舍财的主儿,好啊,我成全你,省得你回去没法交差,老六,给我做了他……”
“赵四爷把项文川杀了吗?”
“没有,我就在这个时候赶到了,替项文川说了几句好话。赵四爷给了我个面子,说这批货他不要了,不过,道儿上的规矩不能破,买路钱多少还是要给一些的,赵四爷提出来,留下一车货,双方走人,不然他以后在江湖上没法混,会被人耻笑,我同意了,这件事就这么了结啦。”
张幼林琢磨着:“这个项文川是什么人?您为什么这么护着他?”
“倒也没什么交情,不过是以前做过几年邻居,我总不能眼看着他被人杀掉。”霍震西回答得轻描淡写。
“那……是什么人把您抓到这儿来了?”
“是项文川使的坏,他损失了一车货,心疼得睡不着觉,怨我没能全部保住他的货,想让我补偿他的损失。我一怒之下揍了他,这小子到官府告了我,说我通匪。这下子我说不清楚了,赵四爷的确是土匪,我又的确认识他,项文川的手下都能为这件事做证,我就是长了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这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明明是您救了他,他却以怨报德,早知这样,当初就该让强盗宰了他。”张幼林愤愤不平,他转念一想,“大叔,咱得想办法呀,总不能就在这儿关着。”
霍震西叹了口气:“我的钱都压在货上了,这回进京吃了官司,货又让官府给扣了,说是赃物。我在京城倒有几个熟人,可要疏通我的案子,恐怕得花不少银子,我朋友的情况我都知道,他们现在也遇到了难处,拿不出这么多银子来,看来老子只能在这儿待下去啦。”
“大叔,我要是能出去,我帮您想想办法。”张幼林说得很真诚,霍震西看着他,爱怜地拍了一下他的脑袋:“扯淡!你个小毛孩子,能有什么办法?行啦,大叔我心领了,你睡觉去吧。”霍震西侧身躺下,很快就打起了呼噜,可张幼林却很久都没有睡着,他睁着两只大眼睛出神地想着,这个世道也太不公平了,当好人怎么就要遭人陷害呢?霍大叔真冤啊……

山西按察使司衙门里,按察使额尔庆尼正坐在条案前批改公文。额尔庆尼三十出头,身高五尺,长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在官场上也算是少年得志。不过这位仁兄不是靠本事上来的,他能谋得这样一个官职,还得从他的发小贝子爷说起。
贝子爷比额尔庆尼大两岁,有纯正的皇族血统,姓爱新觉罗名溥偲,他的祖父是道光皇帝的亲弟弟,被封为多罗郡王,二十多岁就故去了,爵位传给了他的父亲。按照清制,子承父位要降袭一等,所以贝子爷的父亲承袭的是贝勒爵,到了他这儿,自然再降一等成为贝子。额尔庆尼的父亲就任云贵总督的时候,他正在给溥偲当伴读,两人一块儿学习四书五经、弓马骑射。溥偲只有姐妹没有兄弟,他拿额尔庆尼当亲弟弟看待,可谓关爱有加。额尔庆尼的父亲也不大愿意把儿子带到西南边陲,就做了个顺水人情让他留在了贝勒府。这样,额尔庆尼和溥偲一起度过了少年和青年时代的大部分时光。额尔庆尼的父亲过世以后,他出于对自己前程的考虑,决定涉足官场,帮忙的人自然就是兄长溥偲了。溥偲这时已经承袭了父亲的爵位,人称贝子爷。皇宫里上上下下都是贝子爷的亲戚,再加上他和老佛爷的关系不错,所以,没费多大力气就举荐额尔庆尼到山西补了按察使的缺。
这山西按察使为正三品,负责掌管一省的风纪,澄清吏治、审核刑狱,隶属于总督和巡抚,也是一省的重要官员之一。不过,额尔庆尼对政务和官场上的应酬都不是太有兴趣,经常心不在焉。远离京城之后,他愈加怀念起过去吃喝玩乐的日子,特别是每天早上遛完鸟之后,和一帮有同好的贵族、官宦子弟聚在泰丰楼黄鸟儿座的茶馆里,喝着明前的龙井,就着泰丰楼特制的宫廷小点心,天南地北地一通儿神侃,那份舒坦哟……孰料,太原府提笼架鸟之风远逊于京城,额尔庆尼来了好几个月居然就没有相中一个理想的去处,不免心灰意冷起来,直想脱下这身官服一走了之。倒是贝子爷写了一封长信劝他先忍着点,好歹混个一年半载的,他在京城里再帮着寻摸个合适的职位,额尔庆尼这才安顿下来。
平心而论,额尔庆尼的心眼儿不坏,就是脑子不大好使,处理起事情来往往瞻前不顾后,又好认个死理,再加上凡事漫不经心的性格,所以时不常地会发出一些显而易见脑子不够使的指令,让下属苦不堪言。
这时,额尔庆尼还坐在条案前批改公文,他的贴身侍从三郎风尘仆仆地走进来:“禀报大人,我回来了。”三郎二十四五岁,一副精明强干的样子。
额尔庆尼抬起头来,端详了三郎好一会儿,才问了一句不关痛痒的话:“刚到吧?”
三郎顿时警觉起来:“刚到,我把令尊大人护送到京城,没敢耽搁,立刻就往回赶了,这一路上还算顺利。”
“顺利就好,这段日子不得踏实,家事、国事哪个也不能耽误,家事了了,操心的就剩下国事了!”额尔庆尼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院子里叽叽喳喳鸣叫的鸟儿显得忧心忡忡。
“这日子不是过得太太平平的吗?大人有什么国事可操心的?”三郎用白布小褂抹着头上的汗水。
额尔庆尼转过身来:“你不懂,打从春天起,咱们的邻国朝鲜,农民闹什么‘东学党’,这乱子朝鲜皇上镇压不下去,请咱大清国出兵,这原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给邻居帮个忙嘛,可日本人愣是在里头插了一杠子,借着咱们往朝鲜派兵,他们也派了兵,居然还抢占了从仁川到汉城一带的要地。”
“这不明摆着跟咱大清国较劲吗?我看他们是没安好心!”三郎的火儿也被勾起来了。
额尔庆尼摆摆手:“唉,不跟你说这些了,近来政务繁忙,要启禀圣上的事情很多,白折儿眼看要用完了,你赶紧再去趟京城,记住,到城南琉璃厂,买松竹斋的,快去快回。”
三郎立刻就蔫儿了:“是大人,小的明日就启程。”从额大人的房间里出来,三郎就嘟囔起来:“怎么不早说啊,这刚从京城回来,又他妈得折回去……”

这段时间,秋月回了趟浙江绍兴老家,把祖父母、父母还有奶妈的遗骨都带来了,在京城郊外给他们修了新坟,这样她就能在京城安心长住了。秋月原本打算等杨宪基在刑部重审当年父亲蒙冤的那件案子有了结果再去张家谢恩,谁知那是皇上亲自处理的案子,要想翻过来一时有相当的难度,于是秋月不想再等了,她直接去了琉璃厂。自从上次秋月被左爷纠缠以后,杨宪基给她选了个丫鬟小玉,小玉聪明伶俐、性情温和,随时陪伴在秋月的左右,也使杨宪基绷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心多少有些放下了。
琉璃厂是条不长的街,秋月和小玉从东边走到西边,又从西边走到东边,就是没发现叫“松竹斋”的铺子。秋月向正在弯腰洒水的一个小伙计打听,小伙计直起身子:“小姐,松竹斋关张了,铺面抵给银行了。”
秋月感到很意外:“哟,怎么关张了?那松竹斋的东家呢?”
“这个嘛……”小伙计欲言又止。
“我和他家是亲戚,远道而来,麻烦你告诉我。”
小伙计指着不远处的荣宝斋:“瞧见了吧?”
林满江站在荣宝斋的门口,看见小伙计朝这边指指点点在跟秋月说着什么,不觉心中一沉。他在湖广会馆的戏楼里见过秋月和伊万在一起听戏,这个女子这时候来这儿会是什么用意呢……
秋月谢过了小伙计,和小玉向荣宝斋走来,林满江迎上去:“姑娘,要买东西就进来看看吧。”
秋月停住了脚步:“先生,我是找人的,我想找松竹斋的东家。”
“姑娘,松竹斋在那边,这儿是荣宝斋,松竹斋和荣宝斋没有一点儿关系。”
林满江谨慎地回答。
“可我们听人说,松竹斋和荣宝斋是一回事,从前的松竹斋最近改了字号,叫荣宝斋了。”小玉显然不大相信林满江的话。
林满江摆摆手:“没有的事儿,姑娘,我再说一遍,松竹斋和荣宝斋是两码事,以前松竹斋的东家姓张,现在荣宝斋的东家姓李。”
“哦,那可能是告诉我们的人弄错了,对不起了,先生。”秋月很是失望,带着小玉怅然地离开了。
林满江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心情不觉沉重起来。当天晚上他就到张家把这件事通报给了张李氏,那几天庄虎臣正在天津接货,张李氏嘱咐林满江,庄虎臣回来之后,让他尽快摸清秋月的底细,以防不测。

牢房里,霍震西正在教张幼林摔跤,他做了个示范动作,一个背挎将张幼林摔到地铺上,张幼林就势躺在地铺上不肯起来了。霍震西一脚踢过去:“起来!别跟老子耍赖,练摔跤就得先学会挨摔,你可真是个少爷胚子,连这点儿苦都受不得?”
张幼林努力爬起来,发着牢骚:“大叔,当您徒弟算是倒了八辈子霉,这些日子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就没个好地方,我妈要是看见我这模样儿,非跟您拼命不可。”
“要不说你们大户人家的孩子没出息呢,除了会享福,屁本事没有,一动真格的就吓得尿裤子,男的不像个男的,比个娘儿们也强不到哪儿去……”霍震西还在尽情地教训,张幼林趁他不注意,猛的一个扫堂腿,霍震西猝不及防,一头栽倒在地铺上。
张幼林拍着巴掌大笑起来:“大叔,到底谁像娘儿们?”
霍震西一跃而起,大声叫道:“嘿!有门,你这扫堂腿使得好,幼林,咱们接着来,你来摔我。”爷俩儿正比画着,刘一鸣打开牢门进来:“我说你们干吗呢,是要拆房子还是炸狱?”
霍震西鄙视地瞟了刘一鸣一眼:“我在教这小子练功夫,将来当个刺客,出去以后第一个拿你练手。”
“哼!就他?”刘一鸣伸出右手的食指指着张幼林的鼻子说,“他能自个儿把鼻涕擦干净了就不错,还当刺客呢,他要能当刺客,我就能当九门提督了。小子,收拾东西。”
“干吗呀?”张幼林不解地看着刘一鸣。
“我说你小子在这儿住上瘾了是不是?告诉你,你的官司了啦,可以出去了。”
张幼林愣了一会儿,他转向霍震西:“大叔,我要出去了……”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下来。霍震西拍拍他的肩膀:“这是好事儿呀,这儿不是你待的地方,走吧,小子。”
张幼林哭出了声:“大叔,我舍不得您,我想和您在一起……”
“傻小子,没有不散的宴席,你我相遇是缘分,将来如果有缘,我们还会见面。”
张幼林擦了擦眼泪,小声问道:“有事需要我办吗?”霍震西踌躇了片刻,然后趴在张幼林的耳边:“孩子,拜托你到西珠市口大街盛昌杂货铺,找一下马掌柜的,就说我霍震西遭人陷害,在刑部大牢里。”
张幼林点点头:“放心吧大叔,我一定把话带到。”
霍震西怜爱地看着他:“去吧,孩子,以后多读书,勤练武,做个有出息的人。”
张幼林“扑通”一声跪下,向霍震西磕了个头:“大叔,这些日子您教我武艺,教我做人的道理,虽说没有正规拜师,可在我心里早把您当成了师父,今天,我正式叫您一声:师父,您多保重,幼林去了。”
霍震西扶起他:“幼林啊,我认你这个徒弟,走吧,走吧,从此海阔天高,一帆风顺。”
刘一鸣等得不耐烦了:“我说你们有完没完?怎么像个娘儿们似的,赶紧走!”
张幼林流着眼泪,一步一回头地走出了牢房。
张李氏正在堂屋里擦拭祖宗的牌位,用人李妈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太太,少爷回来啦!”张李氏转过身:“唔,知道了,让他到这儿来。”说完,张李氏在祖宗的牌位前点燃三炷香,然后坐到椅子上。
张幼林一见到母亲连忙跪下:“妈,我回来了。”
张李氏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幼林,你知错吗?”
“妈,儿子不知错在哪里,请妈指教。”
张李氏一拍桌子站起来:“你给家里带来这么大麻烦,竟然还不知错在哪里?”
“妈,您管教儿子也要讲道理,儿子虽说顽劣贪玩,不好好读书,但这次遭难与此无关。您说儿子不孝,儿子不敢狡辩,可该认账的儿子认账,不该认账的事,儿子坚决不认。儿子再说一遍,此次人命官司,儿子无错。”
张幼林的回答句句在理,张李氏的语调和缓下来:“幼林呀,你往后能不能长点儿出息?你看看你堂兄继林,读书多用功,从来是规规矩矩做人,街坊四邻没有哪个不夸的。再看看你,隔三岔五地挨先生的板子,不好好读书倒也罢了,整日里跟你叔学提笼架鸟,还背着我到柜上支银子,不是我说你呀,照这么下去,这个家早晚要败在你的手里!”
“妈,常言说,出水才见两脚泥,我还没长大成人,您怎么就知道我将来会败家?若是这样,妈还不如现在就把儿子撵出门去,省得败坏张家的门风。”
张李氏流下了眼泪:“幼林啊,你爸死得早,妈拉扯你不容易啊,妈没别的盼头,只盼着你能好好念书,将来能和你堂兄继林一起重振家业,光宗耀祖,你爷爷、你爸爸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幼林啊,你答应妈!”
张幼林轻声答道:“妈,我答应您。”
张李氏擦了擦眼泪:“起来吧,去好好洗个澡,换身衣裳。”
张幼林站起来离开了堂屋,他心里盘算起霍大叔交代的事儿。

第二天早上,在西珠市口大街,张幼林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盛昌杂货铺,见到了马掌柜。张幼林开口就问:“马掌柜,您认识霍震西吗?”
马掌柜一听“霍震西”仨字儿,立刻浑身一震:“霍震西?他在哪儿?”
“霍大叔被人陷害入狱,关在刑部大牢里,让我给您带个信儿。”
马掌柜感激地看着张幼林:“这位小爷,太感谢你了,我们正到处找他,谁知霍爷竟然在大牢里,谢天谢地!知道下落就好办了。”马掌柜随即从账柜里取出一锭银子递过来,“这是点小意思,你先收下,赶明儿霍爷出来定有重谢。”
张幼林赶紧把双手背在身后:“马掌柜,要是为了挣这点儿银子,我才懒得跑这么远,这银子我不要。”
马掌柜很诧异:“这银子你拿去买点儿吃的玩的多好,干吗不要?”
“为了救人跑多远的路都值得,要是为了几个小钱,那不和贩夫走卒差不多吗?我才不挣这份儿钱。”
马掌柜夸赞起来:“嘿!小小年纪还真有志气,霍爷没看错你。”
“赶快想想办法救人吧,霍大叔在里面可是度日如年啊。”
马掌柜沉思着:“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还不清楚,得容我打听清楚再想办法。”
“这好办,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都清楚,我告诉您……”张幼林一五一十地跟马掌柜全说了,马掌柜恍然大悟:“闹了半天是项文川这王八蛋害的,这笔账以后再算,当务之急是先把霍爷办出来,刑部那里咱倒能找到关系,只是……”马掌柜欲言又止,显得很为难。
“怎么啦,有什么难处吗?”张幼林关切地问。
“只是手头缺银子,不光是我,霍爷的这些兄弟最近恐怕都缺银子。”马掌柜叹了口气,“唉!”
“为什么?”张幼林觉得蹊跷,怎么霍大叔的朋友赶在一块儿都缺银子呢?
马掌柜摇摇头:“这不方便和你说,咱们还是说霍爷的事吧。你知道,霍爷的罪名是‘通匪’,还让项文川抓住了把柄,这种罪名闹不好就是死罪,当然,这种事可大可小,若是使足了银子,刑部的书吏大笔一挥,大事可以化小,小事可以化了,关键是银子,少了人家不稀罕,多了咱一时拿不出来。”
“马掌柜,您的意思是,只要有银子,霍大叔就有救?”
“是这意思,关系咱有,就是缺银子。”马掌柜回答得很肯定。
“需要多少?”
马掌柜想了想:“少说得两千两,少了更麻烦,人家收了银子还不办事儿。”
“我去想想办法。”张幼林神情庄重。
马掌柜瞪大了眼睛:“你?你一个没成年的孩子能想什么办法?”
“这是我的事。”张幼林像大人似的一抱拳,“马掌柜,告辞了。”出了盛昌杂货铺,张幼林满脑子转悠的都是上哪儿弄这两千两银子去,他咬咬牙,心想:两千两,我就是偷,也得把它偷来!

张幼林在盛昌杂货铺见马掌柜这当口,庄虎臣正在张家的客厅里跟张李氏谈秋月的事,庄虎臣说:“东家,我托人打听过了,打探松竹斋的那个女子名叫秋月,是南京秦淮河的名歌伎,只卖艺不卖身,据说秋月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她父亲犯了事儿,这才流落风尘。”
“原来是这样……”张李氏沉吟着,虽说还不认识秋月,但秋月不幸的身世已经使她心生怜悯了。
“秋月人长得漂亮,会琴棋书画,歌唱得好,诗也写得不错,加上秋月住的地方得月楼的厨子炒得一手好菜,所以,往来的文人墨客、达官贵人,都在得月楼设宴欢歌,京城上下也尽是她的熟人。”
“她和华俄银行的伊万是什么关系?”张李氏切入了正题。
庄虎臣摇摇头:“还没打听清楚。”
“松竹斋……没走漏风声吧?”张李氏最关心的是这事儿。
“一切风平浪静。”庄虎臣胸有成竹地回答。
张李氏心里还是犯嘀咕:“你说,银行的人会找咱们打官司吗?”
“您放心,他们没证据,最近那个洋人伊万雇了几个闲人,总在荣宝斋附近转悠,让他忙乎吧,这叫狗咬刺猬——横竖下不了嘴。”
张李氏潸然落下泪来:“虎臣,你知道,我这心里……真的很难受,照理说咱……不该这么做,要不是为保住张家两百年的这点儿家业,我说什么也不会做这样的事,两百年来,松竹斋没做过坑人的事,这是我的罪过啊!”
庄虎臣安慰道:“东家,我知道您心里不好受,可咱不是没辙了吗?但凡有点儿办法,我也不会出此下策,再者说了,咱琉璃厂的店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玩古玩字画的,谁走眼谁自认倒霉,要怨只能怨你自己不识货。对付洋人也是这个理儿,他自己没算计好,可怨不得咱们,洋人的钱不蒙白不蒙,谁让他们老欺负咱中国人?”
张李氏擦着眼泪:“这倒也是。”

天色已晚,三郎骑着匹快马紧赶慢赶总算是到了京城,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了。他在街边的一家饭铺门口拴好了马,急急忙忙走进去,还没落座就开口了:“店家,还有什么可吃的,快拿点儿来。”
三郎的问话惊动了旁边座位上正在喝酒的刘一鸣,他站起来:“哎哟,这不是三郎吗?怎么在这儿遇见你了?”
三郎也露出了惊喜的神情:“一鸣哥,真是巧了!上个月我回村,你爹还问我呢,说最近看见我们家一鸣了没有。”
“两年没回乡了,我爹娘还好吧?”刘一鸣关切地问。
“还好,身体都挺硬朗,你放心吧。”三郎在刘一鸣对面坐下。
刘一鸣对饭铺掌柜的招了招手:“掌柜的,给我再添几个菜,一壶酒,我遇见老乡了,得好好喝几杯。”又问三郎:“怎么着,又来京城出官差?”
“我家大人派我来买白折儿。”
刘一鸣琢磨着:“买白折?那东西哪儿买不到,干吗还专程跑趟京城?”
三郎面带苦衷:“这你就不知道了,额大人指着名儿要京城琉璃厂松竹斋的,他从小使的就是松竹斋的文房用品。”
“松竹斋?听这名儿怎么耳熟啊?”刘一鸣一拍大腿,“想起来了,刑部大牢里关过一位少爷,家里开的铺子就叫松竹斋,这小子在街上和人吵架,结果就拉扯起来,这也他娘的是个寸劲儿,那人脑袋磕台阶上磕死了,就这么吃了官司。”
“够冤的。”
刘一鸣举起酒杯:“来三郎,喝着。”两人碰杯,一饮而尽。
“那这官司完了没有?”三郎渴望着听下文,刘一鸣嘴里嚼着腰花继续说道:“他家里使了银子,上下打点了,也就把事儿了啦,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刑部判案子的堂官也好,书吏也好,手头儿那支笔最活泛,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往左边写写,是那人没站稳自己磕死了,这少爷就无罪,往右边写写,这少爷就崴泥啦,闹不好是杀人罪,您瞧瞧,这支笔名堂大啦。”
“真他娘的!这叫什么事儿啊,一鸣哥,小弟我是专程来松竹斋买纸的,既然你与松竹斋有关系,那麻烦你明天带我去趟琉璃厂,给我引见一下掌柜的,反正我以后接长不短还要来买纸。”
刘一鸣大包大揽:“没得说,明儿个没我的班,我带你去。前些日子,这松竹斋的东家张先生为他侄子的事,和我走得挺近乎,他怎么着也得给我个面子,按最便宜的价儿卖给你,来,吃着。”刘一鸣给三郎夹了个鸡脖子。
第二天一早,刘一鸣就带三郎去了琉璃厂,可一到那儿就傻了眼:松竹斋已经关张了。听到这个消息,三郎一屁股就坐在了马路牙子上,摊开双手:“这可怎么是好?”
刘一鸣说:“这好办,松竹斋关了,还有别的南纸店,咱们到别的铺子去买不就得了?”
三郎摇着脑袋:“不行不行,额大人点名就要松竹斋的,要是我买了别的铺子的货,回去怕是交代不了。”
“可松竹斋关了,要不然你空手回去?”
“空手回去?这可不成,大人没的用了,怪罪下来,谁也兜不起,哪能空手回去!”三郎站起来。
“那你说怎么办?”刘一鸣也起急了。
“一鸣哥,咱们再想想……”两人继续向前走,刘一鸣远远地看见“济源昌南纸店”的招牌,他一拍三郎的肩膀:“兄弟,咱到这儿问问。”
刘一鸣带着三郎快步走进了济源昌南纸店,伙计满脸堆笑着迎上来:“哟,一鸣兄,什么风儿把您吹来啦?”
“老七,我给你拉买卖来了,这是我兄弟三郎。”
伙计老七转向了三郎:“三先生,您想买点儿什么?”
三郎看着柜台里堆着的白折儿,犹豫着:“我家大人说要松竹斋的白折儿……”
“松竹斋不是关了吗?你哭也哭不回来呀!”
伙计附和着:“就是,一鸣兄说得对,这行儿里的人都知道,松竹斋是专卖字号,不过这两年也不行了,前些日子借了俄国银行的钱还不上,把铺子抵给了人家。”伙计说着拿起一张白折,“我这个白折儿比松竹斋的不差,价钱可是便宜不少。”
“看在咱们是老熟人的面子上,老七,给我兄弟拣好的拿,别让他回去交不了差。”
“没得说,您就放心吧!”伙计答应得很是痛快。
三郎看了看刘一鸣:“也只好先这么着了。”三郎显得十分地无可奈何,这么办在额大人那儿是否交得了差,他心里可真是没谱儿。

秋月通过熟人打听到了张家的住处,前去拜访。
张李氏正在卧室里整理换季的衣服,用人李妈走进来:“太太,门口有位小姐找您。”
张李氏一愣:“是谁呀?”
“没见过,南方口音,说是要见松竹斋的东家。”
张李氏思忖了片刻:“请她进来吧。”
李妈带着秋月进了院子,脚步声惊动了正在东屋临帖的张幼林。他隔着窗户看见了秋月,立刻就临不下去了,他搁下笔,目送着秋月进了客厅,心中打起了小算盘。
厨房里,李妈沏上茶正要送进去,张幼林进来了,他端起茶盘:“我去吧。”
李妈拦住他:“少爷,您这是干吗呀?”
“您歇会儿,我给送进去。”张幼林端着茶盘小跑着出去了。
李妈看着张幼林的背影嘀咕起来:“嘿,今儿少爷是怎么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客厅里,张李氏警觉地注视着秋月:“小姐,你找松竹斋的东家,有什么事儿吗?”
“看来您就是了?”秋月试探着。
“松竹斋是张家的产业,关张之前是我的小叔子张山林当掌柜的。”
“那张仰山先生是您什么人?”
“张仰山是我的公公。”
秋月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她给张李氏跪下:“我可找到你们了!”
张幼林端着茶盘推门进来,见到此番情景不觉愣住了。
张李氏赶紧搀起秋月:“小姐快快请起,你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秋月擦着眼泪:“我是来找张家报恩的,张仰山先生是我家的恩人。”
张李氏心中顿生疑窦:“我公公已经过世了,你是……”
“张仰山先生救过我祖父郑元培的命,我叫郑秋月。”
听到这句话,张李氏几乎惊呆了,随即百感交集:“哎呀!你是郑大人的孙女?快请坐,我们等你很多年了。”
张幼林把茶盘放在八仙桌上:“秋月姐,请用茶。”
秋月在这里见到张幼林颇感意外:“是你?”接着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你家?怎么以前没和我说过?”
“以前……你也没问过我啊。”
“你们认识?秋月啊,这是我儿子。幼林呀,你爷爷给你讲过郑大人的事,秋月小姐是郑大人的孙女,按辈分,你该叫她姐姐。”
秋月笑了:“婶婶,我们早以姐弟相称了。”又对张幼林说道:“幼林弟弟,姐姐今天来得匆忙,没顾上给你带礼物,容姐姐后补吧。”
“姐姐客气了,请用茶。”张幼林礼貌地回答。
三人落座,张李氏拉着秋月的手说:“我公公在世的时候,听他说过这件事儿,你祖父在八里桥打仗时受了伤,养伤在这儿住了一段时间,我公公跟郑大人挺谈得来,他们就成了朋友。”
秋月的脸上阴郁起来:“后来的事……”张幼林赶紧接过话来:“我们都知道了。”
“祖父对张掌柜感激不尽,他老人家交代过,只要郑家还有后人活着,无论如何要找到张家,替他向张家报恩……”
张李氏打断秋月的话:“看你说哪儿去了,什么报恩不报恩的,咱们应该像亲戚一样走动,不,比亲戚还亲,对了,你等等,你祖父还有东西放在这里,我去拿。”
张李氏起身出了客厅,不一会儿就拿着两个卷轴回来了。
张李氏给秋月展开卷轴:“这是宋徽宗的《柳鹆图》,这件是怀素和尚的《西陵圣母帖》。我公公临终前特意交代,如果有一天,郑家的后人找到张家,你们要记住,这其中一幅书画理应是郑家的。秋月,我们总算把你盼来了,请你任选一幅带走,我也算是完成了公公的临终嘱托,放下了一件心事。”
秋月仔细看着书画,激动地感叹着:“真是无价之宝,祖父提到过这两件宝贝。”
“请秋月小姐挑选吧。”张李氏催促着。
秋月收起卷轴,放在八仙桌上:“关于这两幅书画,祖父也交代过,他老人家的态度很坚决,他说张家的救命之恩已经难以为报,郑家岂能再打书画的主意?这两幅书画理应是张家的。”
张李氏着急了:“这怎么行?老人们之间的事我不了解,我只知道按照公公的遗言办事,你还是挑选吧。”
“对不起,我也要按照祖父的遗言办事,请婶婶谅解。”
张李氏一时没了主意:“这可怎么办?公公交办的事,总要有个结果……要不然,秋月,你再想想?”
秋月执着地摇摇头。
张幼林站起来:“妈,秋月姐执意不要,您也别为难她,你们看这样好不好?这两幅书画先放这里,张家代为保管,这件事以后再商量,秋月姐可以随时来拿其中的一幅。”听了张幼林这番话,秋月的脸上有了笑容:“还是弟弟想得周到,就这样吧,我们以后再说。”
他们三人叙谈了很长时间,秋月告辞的时候,张李氏、张幼林把她送出了大门外。目送着秋月乘坐的马车远去,张幼林仿佛觉得自己的心灵突然敞开了一扇窗,一缕阳光照射进来,他霎时明白了:长久以来,在灵魂深处,自己对秋月充满了温情和依恋……

山西按察使司衙门额尔庆尼的办公处,三郎抱着一个箱子,装出兴高采烈的样子走进来:“大人,您要的白折儿买回来了!”
额尔庆尼从椅子上站起来,端着茶杯溜达过去,他一眼瞧见了箱子上的封条,脸立刻就变了:“这是松竹斋的吗?”
三郎赶紧解释:“不是,额大人,您听我说,这松竹斋……”额尔庆尼哪里听得进去三郎的解释,他大怒,把手里的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你个没用的东西,居然拿我的话当儿戏?我点名道姓地让你到松竹斋去买,你却用这种烂货来糊弄我?”
三郎一脸的委屈:“大人,您听我说,松竹斋已经关张了,听说是欠了人家的钱还不上……”
额尔庆尼打断他的话:“这我管不着,松竹斋的铺子关了,总还有货底子吧?你这浑蛋为什么就不能想想办法?”
三郎跪下,低声下气地回答:“大人,您别生气,我……我脑子笨,实在想不出办法!”
额尔庆尼在屋子里来回走着,越想越生气:“你这混账东西,连这点事儿都办不好,我养你还不如养条狗,现在你就给我回京城去,想什么办法我不管,这件事要是办不成,你也就不要回来了。”
三郎站起来:“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小的马上动身,办不成这件事,小的就死在外边。”三郎从额尔庆尼的办公处退了出来,此时,他连上吊的心都有了。

在刑部衙门里,书吏王金鹏听完了伊万的陈述,什么也没说,他站起身来,倒背着双手从屋子的这头踱到那头,又从那头踱到这头。
伊万焦急地看着他,又补了一句:“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松竹斋明摆着是在赖账。”
王金鹏终于停下了脚步:“伊万先生,咱们明说吧,办这事儿,您打算出多少银子?”
“出多少银子?您这是什么意思?”
“伊万先生,您中国话说得这么好,难道真不知道这里头的意思?”王金鹏显然不大相信。
伊万摇摇头:“真不知道。”
“那您可算不上中国通,没学到家。”王金鹏想了想,“伊万先生,要让您明白,看来,我得给您讲个故事。”
“王大人,我是来告状的,不是来听故事的。”
“您先听听嘛。话说当年福郡王讨伐西藏回来,到户部报销军费开支,户部的一个书吏,凑到福大人的耳朵边上,悄没声儿地提醒福大人出点儿血。”
“出点儿血是什么意思?”伊万没听明白,用手比画了一下,“刺福大人一刀?”
“您瞧瞧,满拧!伊万先生,您可记好了,我可就教您这一回。”王金鹏清了清嗓子,“出点儿血就是拿出点儿银子来。”
伊万恍然大悟:“我明白啦,福郡王在西藏打完仗回来,到户部报销军费开支,户部的一个书吏,也就是您的同行,向福大人索要银子。”
王金鹏点着头:“是这么回事。”
“这人胆子不小,敢向福大人索贿?”伊万觉得这故事挺离奇。
“是啊,福大人当时就怒了,指着书吏的鼻子说:你一个小小的书吏,竟敢向大帅我索贿,活腻歪了吧?”
“嗯,我看他也是活腻歪了。”伊万愤愤地说。
“可您猜怎么着?”王金鹏拿起茶碗喝了口茶,“书吏说了,福大人,我这都是为了您好,您要是不赏我点儿银子,报销的事儿,在我手上保不齐就给您拖个三年五载的,皇上怪罪下来,您可就得蹲大狱!”
“书吏有什么理由拖这么长时间?”
王金鹏翻了翻眼睛:“要想找辙,那辙可就多了。”
沉默了片刻,伊万追问:“后来呢?”
“后来就简单了,福大人是个明白人,赏了书吏大笔的银子,军费也就很快报销了。”
“福大人为什么不找书吏的上级讲理?”在伊万看来,这位福大人的脑子也忒不够使了。
“这您又不懂了吧?”王金鹏凑到伊万的身边,“咱打个比方,比方说来办事儿的人是客人,衙门是车,书吏是驾车的车夫,书吏的上级,堂官、司官就是那拉车的骡子,车夫,也就是我了,拿鞭子抽骡子,让它往哪儿走它就得往哪儿走,伊万先生,听明白了吧?”
“我明白了,你这是让我也出点儿血。”
王金鹏喜上心头:“您还真明白了,这年头干什么不得花银子啊?不然我凭什么为您办事儿?”
伊万愤怒起来:“我是原告,凭什么要我行贿?这办不到!”
王金鹏心里说,这洋生瓜蛋子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呢?他坐回到椅子上:“那就只当您没见过我,我也没见过您,咱们还是公事公办吧。”
伊万站起身:“对,王大人,公事公办,我就不信打不赢这场官司!”伊万气愤地离开了刑部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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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幼林在院子里东张西望了一番,无法判断母亲是否在家,于是他从东屋拿出本书来,嘴里振振有词装作背书,眼睛却在四处观察。用人李妈要出去买菜,张幼林立即叫住她:“李妈,您看见我妈了吗?”
“太太早上就出去了,说是看个亲戚。”
“噢。”张幼林喜上心头,他等李妈出了院子,鬼鬼祟祟地溜进了母亲的卧室。
张幼林先是东翻西翻,想找到钥匙,结果没有找到,他又蹲在装书画的柜子前,仔细琢磨着怎样才能把铜锁打开,他使劲拽了拽,无济于事。张幼林拉开抽屉,在里面乱翻着,终于,他找到一根缝鞋用的粗针,把粗针插进锁孔里来回捅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捅开。张幼林急了,他气急败坏地冲出了母亲的卧室,直奔厨房找了把斧子来,毫不犹豫地向铜锁砸去。“当、当、当”,铜锁终于被砸开了,张幼林拉开柜门,取出装书画的樟木盒子打开,他把两个卷轴打开铺在桌子上,比较了一下,他犹豫着先是拿起《西陵圣母帖》,想想又放下,然后下了决心,将《柳鹆图》卷起,用一块包袱皮裹好,把《西陵圣母帖》放回柜子里,提着包袱匆匆离去。

三郎带着白折沮丧地回到了京城,刘一鸣约了原在松竹斋学徒的得子,三人一起在酒馆里会面。
“哎,得子,松竹斋关了你去哪儿了?”刘一鸣给得子倒上酒。
“松竹斋关了,边儿上又开了一家新的南纸店,掌柜的瞧得起我,把我带过去了。”
“得子,松竹斋虽说关张了,总还有点儿货底子吧?”刘一鸣试探着问,三郎赶紧接上话:“能不能想办法再进点儿松竹斋的纸?不然我回去没法交代!”
得子摇着头:“这恐怕不好办,货底子都盘清了,松竹斋已经连店带货抵给华俄银行了。”
三郎的脑袋又耷拉下去了,刘一鸣央求着:“我这兄弟为这事儿都急病了,带不回松竹斋的白折儿,他回去没法交代,得子,你得想个法子。”
得子一脸的无奈:“我哪儿有什么好法子啊?”
“那你看这样行不行,咱们从济源昌那儿弄几箱白折儿,你给验验货,再找些松竹斋的封条往箱子上这么一封,齐活!你是松竹斋出来的人,经你验过的货,他们家大人保管挑不出毛病来。”
得子犹豫着:“可是……松竹斋都关张了。”
“我说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啊?像你这么学徒,哪辈子才能当上掌柜的?”刘一鸣有点儿急了,得子还是无动于衷。刘一鸣一咬牙:“得子,我兄弟出的是官差,他不会让你白干的,你琢磨琢磨,济源昌的纸什么价儿?松竹斋的纸什么价儿?这里的差价就是白花花的银子啊,就看你要不要了。”这番话还是颇具诱惑力的,得子立刻就来了精神:“要!凭什么不要?”三人又商量了一下具体的细节,这件事就算搞定了。

张幼林来到了琉璃厂往南不远处的虎坊桥,走进了以典当古玩字画闻名的恒泰当铺。他踮起脚将包袱扔到高高的柜台上:“给我当个满价儿!”当铺的二掌柜打开卷轴一看,先是哆嗦了一下,然后睁大眼睛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还用放大镜照了照印章和题款,什么也没说,进到里面叫出了掌柜孙伯年。孙伯年五十开外,在典当行里混了三十多年,人称“独眼儿孙”——不是他只有一只眼睛,而是同行赞誉他眼光独到。孙伯年先端详了一番张幼林,又把《柳鹆图》仔细看了一遍,心里有了数,这才开口:“敢问这位小爷,您是哪家的公子?”
张幼林早等得不耐烦了:“你这个人好奇怪,我当东西你收货,两相情愿,做的是公平买卖,你打听我家干什么?”
孙伯年显出一副谦卑的样子:“是是是,小爷您教训的是,我是不该多问,可您这幅画吓着我啦,好家伙,宋徽宗的手迹!”他迅速盘算了一下,“这要是真迹,当个一千两银子不成问题。”张幼林一下子蹦了起来:“一千两?不成,我需要两千两,少一两不干。”
孙伯年心想,你一小毛孩子懂个屁?他把画搁一边了:“您一进门就喊‘当个满价儿’,满价儿是多少?您满世界打听一下,京城的当铺有规矩,撑死了也就是一千两。再者说了,这幅《柳鹆图》的真伪还不好说,玩字画的都知道,宋徽宗的手迹虽说传世不少,可他办的翰林图画局里有不少高人,经常为圣上代笔染写,这种‘院体’作品和徽宗本人的‘宣和体’混在一起,令后人真假难辨,即使是鉴赏大家也难免有走眼的时候,更何况我这个俗人。”
“掌柜的,我本来也没拿您当鉴赏大家,不过,您既然干这一行,至少也应该了解个大概,我问您,依您的经验看,这幅画是否可以确定为北宋时期的作品?”孙伯年一听这话,知道眼前这孩子不好糊弄,于是点点头:“可以确定,这点把握我还有。”
张幼林进一步说:“书画行里有个说法,就宋徽宗的作品而言,无论是他亲笔染绘还是别人代御染写,都可以视同赵佶手迹,难道您没听说过?”
孙伯年不吭声了,又拿起放大镜仔细看起来。
“掌柜的,您痛快点儿,我当两千两,您干不干?”张幼林催促着。
孙伯年咬咬牙:“小爷,我也豁出去了,这幅画不管真的假的,我认了,我给一千两。”
“我说过,我急等着用银子,需要两千两,少一两不行。”张幼林没有讨价还价的意思。孙伯年想了想:“那这样吧,我让一步,一千一百两,如何?”
张幼林伸出手来:“掌柜的,麻烦您把画给我,我再到别的当铺去转转,您慢慢候着,保不齐哪天您用十两银子把武则天的凤冠收来。”
眼瞧着这笔买卖要黄,孙伯年赶紧往回找:“别价,小爷,咱不是正商量嘛,这么着,一千五百两。”
“您这人怎么这么黏糊呀?我不当了成不成?把画给我。”
“得嘞,两千两就两千两。”孙伯年把画卷起来,“您别急,我马上给您开银票。”
张幼林拿着银票就奔了盛昌杂货铺,他把银票往桌上一拍:“马掌柜,银子我筹来了,下一步怎么办,您多帮忙,我只要霍大叔早点儿出来。”
马掌柜吃惊地看着银票:“幼林少爷,你哪来的这么多银子?”
“这您放心,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我……把家里的画给当了。”
“老天爷,什么画能当这么多银子?你家里知道吗?”马掌柜担起心来。
一提这个,张幼林心里也犯憷,他犹豫了一下说:“我妈要是知道了,非扒了我的皮,所以您得快点儿把银票送出去,把生米做成熟饭,谁来了也没辙。”
“幼林少爷,这……你怎么跟你妈交代呀,这么贵重的东西……”马掌柜还在那儿嘀咕,张幼林已经扭头走了。

傍晚时分,张李氏疲惫地回到家中,她先去了客厅。李妈送上茶来,张李氏问:
“少爷呢?”
“少爷出去半天了。”
“没说去哪儿了吗?”
李妈摇摇头:“没说。”
“从牢里出来刚消停几天,这又开始了,没出息的东西。”张李氏站起身,“李妈,我有点儿累了,先去躺一会儿,少爷回来了马上叫我。”张李氏走进卧室,坐在床边正要躺下,她突然发现了地上的斧头和被砸坏的铜锁,不觉惊叫:“李妈,李妈……”
李妈小跑着进来:“我在呢。”
“这斧子是怎么回事?是谁砸的锁?”
李妈慌张起来:“太太,今天我还没进过这间屋子,这斧子……噢,好像是少爷向厨子老赵借的,谁……谁砸的锁,我可不知道。”
张李氏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扑到柜子前打开柜门,取出樟木盒打开一看,里面只剩下了一个卷轴,她像遭了雷击,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幼林哪,你这不孝的东西啊,你这是要了你妈的命啊……”
张幼林回来后,母亲让他跪在祖宗的牌位前供出画的下落,张幼林低着头不吭声,张李氏倒拿着鸡毛掸子,咬着牙往他背上抽:“说!你把画拿到哪儿去啦?说!你说不说?”
张幼林忍住疼还是不吭声。
李妈在一旁劝阻:“太太,您别生气,回头气坏了身子不值得……”
张李氏边抽边哭:“列祖列宗啊,公公啊,我对不起你们,我养了个不孝的儿子……他才多大呀,就知道偷家里的东西啦……家贼难防啊,为了这书画,我谁都防着呀,什么都想到了……唯独没想到自己这不争气的儿子啊……”
张山林和张继林匆匆赶来,张李氏哭着对张山林说:“他叔啊,你来管管你侄子吧,我是没辙啦,这日子没法过啦!”
“嫂子,您别着急,我来问问,就算他把这幅画给卖了,也总得有个去处吧?”
张山林走到侄子身旁:“幼林,你说吧,你到底把画拿哪去了?”
张继林也拽拽他的衣裳:“幼林,你这就不对了,怎么能偷家里的东西呢?事已至此,你不说话也不成啊。”
张幼林仍然不吭声,张山林又说:“幼林啊,你应该知道,这两幅书画是张家的家宝,你爷爷留下过话,再穷也不许卖这两件宝贝,当时你也听见了。现在咱就不说你爷爷的遗嘱了,就说这两幅字画吧,这字画可是属于张家的,不光是属于你妈,所有张家的后人都有份儿,就算你把它卖了,也该把银子拿回来大家分啊,你这么干,不是吃独食吗?”
张幼林终于开口了:“妈,叔,画是我拿了,我有急用,你们放心,我会把它拿回来,别的你们就别问了,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告诉你们。”
“不行,你一定要说出来,到底把画拿到哪儿去了?”张李氏逼问着。
“是啊,你不说可不行,这画到底在哪儿?如果被你卖了,卖了多少银子?银子在哪儿?哪儿能一句话就糊弄过去?”张山林这一连串的问话使张幼林颇为恼怒,他抬起头来:“我说了,这不能告诉你们,你们就是再逼我也没用!”
张李氏气急了,指着他的鼻子:“好,你不说是不是?现在你就给我滚出这个家,我只当没养你这个儿子,你给我滚!”
张幼林的眼圈红了,他给母亲磕了个头:“妈,您多保重!我走了……”张幼林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张山林、张继林在后面大声喊着:“幼林,你站住……”
“别管他,让他走……”张李氏急火攻心,一口气没上来,她颓然倒下,张家立刻乱成了一团。

离天亮还有半个时辰,三郎赶着马车来到了荣宝斋的大门前。不一会儿,得子从荣宝斋的大门里探出脑袋来,往左右瞧了瞧,见街上除了三郎没有其他人,就搬出了几个封着松竹斋封条的箱子装上了马车。
“这下额大人可就没得挑了,得子,谢谢啦!”三郎面带笑容,压低了声音说。
“甭客气,赶紧走吧。”
这一切被躲在暗处监视的人看得一清二楚,得子刚一关上荣宝斋的大门,几个黑影立刻蹿出来,跟上了三郎的马车。
回去的路上,三郎的心情舒畅起来,嘴里哼起了小曲儿:“一朵春花开,一只红绣鞋,腊月白菜撇在当街,咿呼咳,动了心,我的干兄弟……”
突然,后边蹿上几个人来,用布口袋套住了三郎的脑袋……

黎明时分,伊万被敲门声惊醒,他穿着睡衣接待了来人顾老六。顾老六是华俄道胜银行负责安全警卫工作的小头目,他开口便说:“先生,您高!”
“我高?我高是什么意思?”伊万莫名其妙。
“就是您高明的意思,”顾老六谄媚地向伊万伸出了大拇指,“您让我带人盯着松竹斋的伙计,开始我还挺纳闷,盯他管什么用哇?果不其然,不出您之所料,这就让咱给抓住了!”
伊万听罢精神为之一振:“你仔细说说。”顾老六于是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封着松竹斋封条的箱子如何从荣宝斋里抬出来偷偷往外运,三郎又如何被他抓了个正着……伊万听得是义愤填膺,过了半晌他才冷笑一声:“哼,这可是人、赃俱在,这回我看你松竹斋还能怎么抵赖!”伊万迅速换上了西装,打好领带,直接去了刑部衙门。

张幼林被母亲赶出家门的时候身上没带着钱,他在街头流浪了一天两夜,困了就在草堆里忍一觉,这还好办,可肚子里没食儿,先是眼冒金星,继而走起路来浑身打晃,到了第三天早上实在扛不住了。张幼林不管三七二十一,在街边的一个馄饨摊张口就要了两碗馄饨,先狼吞虎咽地吃完,还意犹未尽地把剩在碗底儿的香菜叶也搁进嘴里,这才盘算着怎么跟摊主交代。他带着一脸的尴尬主动走到摊主面前:“大哥,我早上出门时走得匆忙,忘了带银子,您看,这馄饨账我能不能先欠着,到时候一块儿结?”
摊主一听这话立刻停止了包馄饨:“对不住您哪,这位小爷,我这是小本儿生意,赊不起账,再者说了,您这一走,我到哪儿找您去?”
“琉璃厂的荣宝斋听说过吗?”张幼林停顿了片刻,“那是我们家开的,这么大个铺子搁在那儿,还怕我跑了不成?”言外之意,就这两碗馄饨的小钱,犯不上赖你的账。
哪知隔行如隔山,荣宝斋是家新开张的铺子,馄饨摊主不过是个做小买卖的,他还真没听说过什么荣宝斋,心想,吃馄饨给钱,跟我扯那玩意儿干吗?锅开了,摊主把馄饨下到锅里:“对不住您哪,我没听说过,您还是先把账结了吧。”
张幼林央求着:“我说了,我身上没带银子,要不……我把衣服脱给你?我这件衣服是新的,缎子面的,总能抵得上你这两碗馄饨吧?”
“小爷,您饶了我吧,我是卖馄饨的,不是打鼓的,我只收银子不收衣服。”
摊主的口气不容商量,张幼林怒了:“那怎么办?我身上没银子,要不把我押在这儿?你看我值不值这两碗馄饨钱?”
摊主还是耐着性子说:“您要这么说可就不讲理了,您兜里没银子怎么就敢先吃呢?噢,吃饱喝足了一抹嘴儿,说是没钱,这不是不讲理吗?”
“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我没钱,你看着办吧。”张幼林强硬起来,这下把摊主惹火了,他一把揪住张幼林:“没钱?那就跟我去见官,我就不信你还无法无天了!”张幼林大怒:“你给我松手,有话说话,敢跟我动手?”两人拉扯起来,旁边围了一群看热闹的人。
秋月坐在马车里从此处经过,听见外边的吵闹声,她掀起帘子,一眼就发现了张幼林。她赶紧下了车,分开围观的人群走到张幼林身旁:“幼林,你怎么在这儿?”
哎哟,真丢人,怎么这会儿遇见她了?张幼林松开了手,不好意思地整整衣服:“秋月姐,我……我跟他闹着玩呢。”
摊主正在气头上:“谁跟你闹着玩?小姐,你给评评理,他吃了我的馄饨不给钱,你说,有这么不讲理的吗?”
“噢,是这样,那我来替他付钱,真对不起,我弟弟可能是忘了带钱,他肯定不是成心的。”秋月把钱递给摊主,人群渐渐散去。
张幼林感激地看着她:“谢谢秋月姐,这钱……我以后一定还给你。”张幼林的脸上黑一道、白一道,衣服、头发上都沾着枯草叶,秋月感到这里有什么隐衷,于是问道:“幼林,我不是你姐姐嘛,你怎么跟我客气起来了?告诉我,你遇到什么事了?为什么这个样子?”
“没事儿,我真的是忘了带钱……”张幼林还想掩饰,秋月严肃起来:“幼林,你跟姐姐撒谎是不是?看看你自己,都脏成什么样了,还说没事。”
张幼林环顾左右而言他:“秋月姐,你能借我点儿钱吗?”
“可以,但你一定要和姐姐说实话。”
张幼林低下了头:“秋月姐,我……我从家里跑出来两天了,我妈……她不要我了……这两天,我就吃了两碗馄饨……秋月姐,我饿……”他的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秋月掏出手帕递给他,轻声说道:“哦,我先带你吃饭去。”
他们就近找了一家小饭馆,要足了饭菜,张幼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秋月终于闹明白了他的处境,于是在一边怜爱地看着他:“慢点儿吃,看把你饿成什么样子了?不过幼林啊,你也够让人操心的,怎么能做这种事呢?难怪你妈把你赶出来。”
张幼林嘴里嚼着馒头说:“我知道自己不对,可……我不是没辙嘛。霍大叔还在大牢里,要是不早想办法,他很可能要判死罪,秋月姐,你说,我能不管吗?”
“这倒也是,朋友有难,当然应该帮助,可你不应该连招呼都不打就把画拿走当了,事后也不解释,你妈妈当然会生气的。”
“我妈那脾气我知道,我解释也没用,反正她认定我是个不忠不孝、没出息的孩子。”
秋月摇摇头:“我倒不这么认为,通过这件事,我认为你是个有情有义、有担当的人,和你做朋友,心里应该很踏实,因为你靠得住,在任何情况下不会出卖朋友。说真的,幼林,我倒很喜欢你这个弟弟。”
这后一句话张幼林爱听,他抬起头来:“秋月姐,我也喜欢你,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喜欢,那天你在伊万的马车上一撩车帘,我被惊呆了,你知道,这不光因为你漂亮,还因为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有一种感觉,我们好像认识很久了。”
秋月笑了:“有可能,我前世就是你姐姐。”张幼林呆呆地看着她:“未必,也许前世我们是夫妻……”秋月打断他:“闭嘴!不许胡说八道,我前世、今世,还有后世,永远是你姐姐。”
张幼林又回到正题上:“秋月姐,其实我妈的担心有些多余,那幅《柳鹆图》我不过是把它当了,弄出笔银子先救霍大叔的命,等霍大叔出来,我们再想办法把画赎回来,这不是挺好吗?”
“两千两银子可不算少,万一当期到了,银子还凑不齐,那《柳鹆图》就别想再拿回来了。”秋月也发起愁来。
“不会的,只要霍大叔出来就好办,他本事大着呢。”这一点张幼林还是有把握的。
“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继续流浪,每天在草堆里睡觉?”
张幼林似乎早就想好了:“也只能这样了,只要能吃上饭,睡的地方差点儿没关系。”
“这哪成?我要是没遇见你也罢了,可这不是遇到了吗?我怎么能再让你去睡草堆?”秋月想了想,“要不这样吧,你到我那里住几天,我再找个机会和你妈打个招呼,不然她会着急的。”
“秋月姐,这……合适吗?”秋月的邀请出乎张幼林的意料。
“有什么不合适的?你是我弟弟,在姐姐家住几天怕什么?再说了,姐姐我是从秦淮河风月场里出来的,还怕什么闲话?”秋月的态度很坚决,就这样,张幼林结束了短暂的流浪生活,住到了秋月家。

王金鹏接到伊万的报案后,把状子呈给了杨宪基,同时也给庄虎臣递过话儿去了,所以,在公堂审理之前,庄虎臣对伊万所掌握的证据已经知道了大概。他把得子痛骂了一顿,又和林满江仔细商量了对策,忙乎完这一切,庄虎臣感到身心疲惫,他正要坐在椅子上闭会儿眼睛,张幼林来了。
张幼林开门见山:“庄掌柜,得子在店里学徒是个什么待遇?”
庄虎臣和张幼林虽然只见过一面,但对这位少东家的所作所为还是有所耳闻,他谨慎地回答:“学徒期间管吃住,每月两吊零用钱,三年出师就是正式伙计,工钱另谈。”
“庄掌柜,我也想在店里学徒,待遇和得子一样就行。”张幼林觉得在秋月家借宿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这是他为自己想出的新主意。
庄虎臣听罢大惊失色:“幼林少爷,您怎么……想起这么一出?”
张幼林也不掩饰:“您不是也听说了吗?我妈把我撵出来了,我琢磨着,总得找个干活的地方养活自己,与其到别的铺子里学徒,不如在荣宝斋干。”
“幼林少爷,您的事我听说了。”庄虎臣给张幼林倒了碗茶,借这个工夫在心里琢磨了一下措辞,他说,“您也别太把它当真,东家那是在气头上,天下哪有当妈的真不要儿子的?那不是话赶话顶在那儿了吗?少爷,您听我的,回家给你妈认个错,这事儿就过去了,您的身份是荣宝斋的少东家,真要是来当学徒,那不让人笑掉大牙?”
“庄掌柜,算我求您了,我给您跪下。”张幼林还真跪下了。
庄虎臣慌忙去扶:“哎哟,别价,少爷,这我可担当不起。”
张幼林扬起脸看着他:“那您答应我,不然我就跪在这儿不起来!”
“行行行!我答应你,你先起来,咱好商量……”
张幼林站起:“庄掌柜,我知道,您怕管不了我,心里有顾虑,是不是?那我给您起个誓,从今往后,您就是我师父,得子就是我师哥,在荣宝斋,我就是辈分最低的小伙计,在我眼睛里,只认师博,不认东家,师父和师哥说东我不敢往西,如果我犯了错,任师父打骂管教,绝无怨言,此誓一诺千金,如有违反,天打五雷轰!”
庄虎臣踌躇良久才下了决心:“幼林啊,什么都甭说了,以后我就叫你幼林了,成吗?”
张幼林给庄虎臣深深地鞠了一躬:“成,我叫您师父!”
庄虎臣把得子唤进来,指着张幼林:“得子,这是你师弟张幼林,幼林啊,拜见一下师兄。”张幼林给得子鞠躬:“师兄,往后请多关照!”
得子挨过骂还没缓过劲儿来,又见少东家要给自己当师弟,一时慌了手脚,一个劲儿地给张幼林鞠躬:“少东家,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庄虎臣摆摆手:“成啦,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幼林,你今天晚上是不是就搬过来?”
张幼林想了想:“师父,我刚到秋月姐那里,要搬恐怕也得过些日子,还有,请师父答应我,这件事先不要告诉我妈和我叔。”
庄虎臣满口答应:“行,反正他们也很少过来,我先不说。”
“谢谢师父!谢谢师兄!”张幼林兴奋地跑出了荣宝斋。

衙门公堂里,杨宪基坐在主审官的位子上,三郎跪在他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林满江和伊万唇枪舌剑。
林满江说:“大人,事情已经清楚了,得子曾在松竹斋当过伙计,他手里存有松竹斋的封条本不足为奇,况且使用松竹斋的封条并没有触犯大清刑律,伊万先生的指控没有任何根据,这件事与荣宝斋毫无关系。”
伊万轻蔑地看了林满江一眼:“大人,我有充足的理由认为,松竹斋的主人为了逃避债务,事先将资产转移,然后宣告破产,可以这样说,现在的荣宝斋就是过去的松竹斋,准确地说,这是典型的商业欺诈行为。”
“伊万先生,就算照您说的,荣宝斋就是过去的松竹斋,您有证据来证明吗?如果没有证据,可不能瞎说,这是公堂!”林满江义正词严,此刻,他完全融入了此情此景当中,全身心地扮演着庄虎臣给他安排的角色。
杨宪基问道:“是啊,伊万先生,你根据什么说荣宝斋就是过去的松竹斋呢?”
“贴着松竹斋封条的货品,还有这个叫得子的店员,他是松竹斋的店员。”伊万也理直气壮。
杨宪基问林满江:“你有什么要解释的?”
林满江向前跨出一步:“大人,我和得子以前都是松竹斋的店员,这没错,可松竹斋不是垮了吗?华俄银行也按照约定扣押了松竹斋的铺子和货物,这件事就算是了啦,至于我和得子,不是总要有个吃饭的地方吗?人家荣宝斋愿意雇用我们,我们当然要去,这和华俄银行没有关系。”
杨宪基点点头:“嗯,林满江说得有道理,得子以前是松竹斋的伙计,这个身份随着松竹斋的倒闭而不复存在了,当然,他使用松竹斋的封条是不对的,但这毕竟是他个人的行为,与荣宝斋无关。”
“杨大人真是明察秋毫,秉公办事。”林满江暗暗松了一口气。
伊万穷追不舍:“大人,关键是被我们抓获的这几箱白折儿,如果是松竹斋的存货,那么就可以证明,松竹斋的主人在宣告倒闭之前就转移了资产,这同样也是欺诈行为。”
杨宪基转向了得子:“你说实话,这几箱白折儿是哪儿来的?”
“回大人,是三郎带来的,不知是哪个店的货。”得子实话实说,应答流畅。来前庄虎臣是千叮咛、万嘱咐,只要实话实说,就没你的事儿了。
杨宪基又问三郎:“你说,这几箱白折儿是谁的?”
“是我在琉璃厂济源昌南纸店买的。”
“济源昌的人能给你做证吗?把证人找来。”
三郎一想,这不好办,万一人家一推六二五呢?于是答道:“济源昌南纸店的人总不能记得每个顾客的长相吧?要是人家说记不清了,那我也没辙。”
杨宪基逼问:“还有别的证人吗?”
“证人……”三郎低下了头。
“你那故事编得倒是不错,可证人在哪儿?谁能证明你刚才讲的是实话?”伊万的口吻中带着明显的嘲弄。
三郎渴望地看着站在衙役当中的刘一鸣,刘一鸣目不斜视,显得无动于衷,三郎的眼泪泉水般地涌出:“大人,我说的全是实话……”
“可你得有证人啊。”杨宪基的语调缓和下来,他凭经验判断,这个三郎很可能是受冤枉的。
伊万认为三郎一直在说假话,终于到了理屈词穷的地步,不觉得意起来:“怎么样,没辙了吧?”
突然,三郎大喊一声:“爹、娘,我对不住你们了!”说着就往柱子上撞去,幸好旁边的衙役一个箭步冲上去将他拽住。
杨宪基站起来:“三郎,你这是干什么?本官一贯秉公办案,是你的事你赖不掉,不是你的事也不会硬栽在你头上,现在这个案子已经很清楚了,只要你能证明这几箱白折儿是从济源昌南纸店买的,那么本官就可以判定这件事是出于误会,而不是欺诈。你再仔细想想,还有谁能为你做证?”
事已至此,证人是个关键,要不然保不齐就得出人命了,刘一鸣权衡了一下,毅然出列,跪在杨宪基面前:“小的能为他做证。”
杨宪基颇感意外:“你认识他?”
“三郎是我的同乡,这主意还是我给他出的,三郎去济源昌南纸店买白折儿时我就在他身边,我能证明这白折儿不是松竹斋的。”
伊万哪里肯相信,他耸耸肩:“真有意思,又出来个证人,恐怕是串通好了吧?”
“伊万先生,要查明这个很容易。”杨宪基说着走到三郎面前,指着刘一鸣:“你认识他吗?”
三郎点点头:“认识。”
“他叫什么名字?”
“刘一鸣,是头年到衙门里当差的,平日在大狱里看管犯人,这几天临时借出来帮着捕快缉拿凶犯……”
杨宪基打断三郎:“够了。”他转向伊万:“这可就不是编的了,刘一鸣在我手下当差,我就能为他做证。伊万先生,这个案子可以了结了,对于贵银行受到的损失,本官深表遗憾,但爱莫能助。”
伊万气急败坏,甩手而去。
三郎连连给杨宪基磕头:“多谢大人救命之恩,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走吧,你们家大人不还等着白折儿吗?东边战事吃紧,别误了事儿。”杨宪基又转过身对林满江说:“你这个得子,回去要多加管教!”
伊万对松竹斋的追诉到此结束,他的金融生涯也告一段落,回到银行后,伊万引咎辞职。

黑三儿和柴禾从烟铺子里出来,远远地看见秋月坐着敞篷马车从街上走过,黑三儿站住了:“咦?那不是左爷瞧上的那小娘儿们吗?”
柴禾顺着黑三儿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没错,就是她,你瞧那小脸儿长得……我就纳闷了,人家是怎么长的?世上竟有这种标致的娘儿们,甭说别的,咱瞧上一眼骨头就酥了半边儿,要是……”柴禾正要张开想象的翅膀,黑三儿打断他:“嘿!她拐进那条小巷了,柴禾,我记性不好,你记着点儿,那小娘儿们住在那条小巷里。”
柴禾睁大了眼睛:“你放心吧,兄弟我别的事记不住,唯独记娘儿们的事儿,过目不忘!”
黑三儿心里琢磨着,这不是无巧不成书吗?左爷撒开大网可着北京城地兜,都没寻着这小娘儿们的下落,今儿个愣是给碰上了,这回又能拿到赏钱了……

秋月进了家门,拿出顺路买来的豆角放在桌子上,张幼林和她一起择豆角,心思却没在豆角上。他看着秋月:“秋月姐,有句话……我不知该不该问。”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怎么会跑到秦淮河那种地方去,是不是?”秋月一点都不回避,张幼林心想,秋月姐真聪明,总能猜出我在想什么。他斟酌着词句:“我是想……姐姐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金枝玉叶的身份,若不是家里遭了难,断不会流落到秦淮河那种烟花之地去。”
秋月把择好的豆角放进一个瓷碗里:“这不奇怪,自古以来,官宦人家就是这样,得意时良田美妾、锦衣玉食,一旦有个风吹草动,也许就是家破人亡。皇恩浩荡你懂吗?成也是它,败也是它,都在皇上一句话。”
“令尊大人也是当大官的吗?”
秋月点点头:“家父的官职比祖父高,生前是河东河道总督,掌管大清国东部河流的疏浚、堤防事务,是正二品。他为人正直,最恨贪污,平时得罪了不少想借朝廷疏浚河道之机自己发财的下属。那年长江发大水,洪峰超出了堤坝的防御能力,损失惨重,恨他的人乘机上奏皇上弹劾我父亲,诬陷他贪污了筑堤款,皇上震怒,下旨满门抄斩,我被奶妈偷着带出来,算是捡了一条命。奶妈不久就过世了,我被人卖到了秦淮河。”往事并没有激起秋月心中的波澜,对这如梦般的世事变迁,秋月仿佛已经看得很淡,很淡。
张幼林叹息着:“唉,伴君如伴虎,官场如沙场,做官好没意思,那后来呢?”
“后来我认识了杨大人,我们很谈得来,他倾其所有为我赎了身,我才到了京师。”秋月看了看张幼林,“后来又认了你这个弟弟。”
“那杨大人为什么不娶你?”
这句问话使秋月的心灵被触动了,她不禁黯然神伤:“他有他的难处,他的夫人很厉害,不允许他纳妾,否则就寻死觅活的,而杨大人也不愿意委屈我,他说他那个家就像个大泥塘,无论谁进去都会弄得浑身污泥。其实,我倒是觉得现在也挺好,至少不用受别人的气。”
“那个洋人伊万好像也很喜欢你,他愿意娶你吗?”
“愿意,伊万在俄国有妻子,他说可以离婚,但我不同意。”一缕阳光照射在秋月的脸上,明暗变化之中,美艳的秋月更加显得风情万种。张幼林凝视着她,嘴唇嚅动着,欲言又止。
秋月有些奇怪:“幼林,你要说什么?”
“秋月姐……你不要答应别人了……以后……以后我娶你……”张幼林终于把压抑在心底的话吐露出来。秋月愣了一下,马上哈哈大笑:“幼林啊,你人小鬼主意可不少,居然想娶姐姐?”
张幼林红着脸:“我说的是真的……”
秋月严肃起来:“不行,你太小,别胡思乱想。”秋月转了话题:“幼林,我觉得你该回家去看看,你妈不知道你的下落还不急死?”
张幼林连连摇头:“万万不可,除非带上《柳鹆图》。”可是,霍大叔的事还在进行中,到哪儿去找赎当的银子呢?张幼林转念一想,即便霍大叔出来,恐怕也帮不上忙,他的货都被官府扣了,一时半会儿拿不出银子来。再说了,也不能告诉霍大叔《柳鹆图》的事儿呀。他知道了心里会很不舒服,觉得欠了我的人情,我可不想让他心里别扭,到底怎么办呢……张幼林伤神地想着,终于长叹一声:“唉!”他站起身,扔下豆角走了出去。

伊万虽说不再追究了,可得子的去留成了问题。林满江左想右想,觉得怎么说都有道理,于是就问庄虎臣:“掌柜的,你说,这得子干的是好事儿呢,还是坏事儿?”
“这得分怎么说。”
林满江试探着:“那咱还用他吗?”
庄虎臣想了想:“农村孩子出来学徒不容易,再看看吧。”就这样,得子被荣宝斋继续留用了。在庄虎臣看来,得子的去留是小问题,铺子开张半年来,账上老是勉勉强强持平,这才是大问题。他的内心其实很烦躁,又不便跟林满江讲得太多,于是庄虎臣又去了宝韵阁。

宝韵阁里,周明仁正坐在太师椅上听伙计报账,见庄虎臣进来,他站起身:“哟,虎臣,这是哪阵风儿把你吹来啦?”
“大哥,小弟这阵子净顾着忙乎铺子里的事儿了,没得空儿来看看您。”
周明仁请庄虎臣坐下,倒上茶:“忙好啊,不忙哪儿来的银子啊?”
“唉,能像大哥您,忙乎出银子来也算没白忙,可我这一天到晚,唉,都是瞎忙。”庄虎臣愁眉不展,端起的茶碗又放下。
“你这么想就不对了,新开张的铺子,不赔些日子就想赚啊?”周明仁说着宽慰的话。
“这不都快半年了,还没什么起色。”庄虎臣指指自己嘴角边上的溃疡,“我这都急出疱来了!”
“虎臣,你这性子不能太急,心急吃不了热饽饽。”
“大哥,话是这么说,可不急也得行啊,荣宝斋要是弄不出点彩儿来,那不让人家看笑话儿吗?”
周明仁一脸的不屑:“你说的是那茂源斋的陈掌柜吧?甭搭理他,听说你走了以后,茂源斋的生意一落千丈,陈掌柜天天坐在铺子里骂街,这管什么用?有能耐你干,自己没能耐,你怨谁?”
“我琢磨,得想个什么主意,这荣宝斋得有自己的独家买卖,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客人想要这东西,只能到荣宝斋来。”
周明仁思忖着:“只此一家,别无分号?想法儿倒是不赖,不过,可得瞄准了做什么,琉璃厂的铺子可是一家挨着一家,要说这南纸店嘛,开得也不算少,你得琢磨透了,做那别人想不到的。”
“我这些日子想来想去,就是琢磨不透。”庄虎臣苦着脸,甭提多沮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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