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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还乡记

書城自編碼: 3681679
分類: 簡體書→大陸圖書→小說乡土
作者: 叶炜
國際書號(ISBN): 9787539672076
出版社: 安徽文艺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21-09-01

頁數/字數: /
書度/開本: 16开 釘裝: 平装

售價:NT$ 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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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还乡记》是茅盾文学新人奖作家叶炜继“乡土中国三部曲”“转型时代三部曲”后推出的“城乡中国三部曲”的部,聚焦现代农村发展。本书是一部反映建国70年来城市和农村的变迁尤其是乡村振兴战略实施以来农业农村农民风貌巨变的长篇小说。小说以城市青年赵寻根返乡为叙述视角,塑造了以农村青年韩慧慧、刘少军、刘君山为代表的新时代青年农民以及以赵寻根为代表的从乡村走到城市的70后青年形象。小说在反映乡村振兴建设取得巨大成就的同时,也透视了中国农村步入小康,农民住进小康楼之后的生活状态,是一部反映城乡巨变的史诗性写作。
關於作者:
叶炜,创意写作文学博士,文化创意管理博士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成都文学院签约作家。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理事。著有“乡土中国三部曲”《富矿》《后土》《福地》和“转型时代三部曲”《裂变》《踯躅》《天择》等长篇小说12部,另有长篇非虚构《自清芙蓉—朱自清传》、学术专著《从中央文学研究所到鲁迅文学院》等6部。曾获第三届茅盾文学新人奖、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优秀成果奖、《当代作家评论》优秀论文奖等。现为浙江传媒学院创意写作中心主任,浙江网络文学院执行院长。
目錄
权作序章伏羲女娲警醒梦中人把家还
回赵寻根他回家乡看大水涟涟
第二回刘君山他回忆多灾难的童年
第三回赵寻根他新旧对比忆苦思甜
第四回韩慧慧她就是薄命知己红颜
第五回赵寻根他要去看伏羲女娲山
第六回刘少军他从小就爱调皮捣蛋
第七回赵寻根他有情有义左右为难
第八回万晓璐她说赵寻根是凤凰男
第九回赵寻根他为事业努力往上攀
第十回刘君山他本本分分遭人暗算
第十一回韩慧慧她两个男人都来挂牵
第十二回赵寻根他为寻宝地再把家转
第十三回刘少军他坏事好事啥事都干
第十四回赵寻根他眼观六路会打算盘
第十五回刘君山他被人欺负把丧事办
第十六回赵寻根他借力打力诡计多端
第十七回刘少军他既要人算也要天算
第十八回韩慧慧她冷眼旁观麻庄事端
不算尾篇赵寻根他天遂人愿功德圆满
內容試閱
权作序章伏羲女娲警醒梦中人把家还
  
  我发现这一年来已经很少做梦了。
  我记得小时候在麻庄时几乎天天都要做梦,有些梦还像上演连续剧一样,一集连着一集,很是完整。自从来到彭城,我就再也没有做过这种连续剧一样的梦。或许是因为城市太吵,把夜里的梦都赶走了。
  但近这两天我又开始做梦了,而且首尾相连,前后照应,故事接龙一样。天我梦到一个人趴在我的耳边不停地说着:醒醒,醒醒,快醒醒!我很想睁开眼睛,无奈眼皮沉得像一块石头,又像是灌满了黏稠的糨糊,怎么都睁不开。好不容易睁开了一条缝,迷迷糊糊中看到一个亦男亦女不男不女的人,正对着我笑呢。我打了个激灵,瞬间清醒了,终于睁开了眼。看到眼前的人突然幻化成了一男一女,在我面前飘忽不定。我有些惊恐地问:你……你们是谁?那两个人互相看看,嘻嘻笑,直笑得我头皮发麻。他们终于笑完了,男的说:我叫伏羲。指着女人说:她叫女娲。见我一脸的疑惑,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我们就住在麻庄对面的伏里村!你不记得了!我恍然大悟道:你们就是传说中的……他们点点头,说道:彭城太大了,我们差点迷了路。我这才定睛看了看他们,两个人都是人首蛇身,异常巍峨。虽说一眼就能看出男女,但长相奇似。在异常相像间,可以看出伏羲奇骨贯顶,隆准龙颜,天庭一块方正的突起骨,猛一看犹如东海龙王。女娲则是飞扬眉,杏核眼,吊角目,薄唇抿嘴,大耳有轮,手握五色石,头戴花环,倏忽间变幻多端。我只顾发呆,一时间竟忘记了问他们此来何意。待稍微气定神闲,正欲张口,却只见伏羲女娲一齐朝我摆手,面色凄然,慢慢在我眼前消失了。我着急起来,大声呼喊:伏羲伏羲,女娲女娲!喊得口干舌燥之际,我猛然间醒来,顿觉浑身大汗淋漓,内衣几乎湿透,犹觉脸色发烫,忍不住拿手摸了摸,火辣辣的,还有点疼。这时躺在身边的万晓璐说了句:别摸了,是我打的!刚才你大呼小叫,声音瘆人,我猜想你肯定做了噩梦,就打了你一巴掌,才将你唤醒。结婚以后,我对万晓璐一直是敢怒不敢言,这次却有些气恼,甩了她一句:正想问关键的话呢,就被你打醒了!万晓璐少有地没有回嘴,只顾转过身,转眼间已呼呼大睡。我无可奈何,大睁着眼睛对着暗夜的墙壁发呆。
  第二天夜里,我又开始做起了伏羲女娲的梦。他们来到我的窗前,用粗大的蛇尾扫了一下我的脸庞,待我惊醒,伏羲遂说道:情况紧急,耽搁不起。我们这次前来是想告诉你,麻庄就要塌了,先塌下来的是你们老赵家在苹果园的坟场,那里很快将变成一片汪洋。你们老赵家祖上一向行善积德,为麻庄老百姓做了不少好事,念其对麻庄生灵有功,特来相告,你要提早有个准备!我大骇,惊恐道:麻庄坟场在村东果园的处,当年列祖列宗在选址时费了那么大的心思,怎么可能会被大水淹?一直没说话的女娲说道:是村东的麻庄矿坏了地脉,惹怒地龙,地龙发怒,麻庄矿瞬间倾塌,殃及坟场。此事已是上天注定,让你知晓此事实亦于事无补。说完,两人一起幻化成两条大蛇,腾空而去。我瞬间醒来,呼呼呼直喘粗气。梦中情景一再在眼前闪回,一时间竟有些不明就里。
  天还没亮透,我正在回笼觉中,忽然被手机嘀嘀声惊醒。我一看是老爹的电话,打了一个激灵,顾不得万晓璐一脸的不高兴,赶紧接了。家里一般不主动给我打电话,偶尔打一次,也不会是在这个时间点。直觉告诉我,一定是家里发生了什么大事。果然,电话接通,那边就传来老爹异常焦急的声音:寻根,寻根啊,麻庄出大事了!咱们老赵家的坟场被大水淹了!麻庄矿发生了坍塌,村东已经是一片汪洋大水。你赶紧回来一趟看看吧,咱爷俩得好好寻思寻思给列祖列宗找一个新的坟场!
  我呆住了,梦境竟然是真的!继而心里一阵悲凉,那个被大水淹没的坟场,埋下的有列祖列宗,还有早逝的娘。一想到这个,我就心痛不已。事不宜迟,我必须尽快回麻庄一趟。

回赵寻根他回家乡看大水涟涟

我叫赵寻根,端午节那天出生于麻庄的泥坯老屋。
记忆中的老屋位于麻庄大磨盘的正西,那是一个本家以前住过的旧房子。爹结婚那会儿爷爷没钱给他盖婚房,就向一个本家大哥借了这个几近废弃的老屋子,换上新的茅草,勉强住了进来。郯城大地震那年,这座老屋摇晃得很厉害,但终究没有倒下。我一直担心老屋会突然间坍塌,所以在老屋里的那些时光并不快乐。老屋没有院墙,紧挨着村里的一条大路,过往的人一眼就能看到院子里的情形。
我出生那一年恰逢新旧时代的交替,是“文革”结束和改革开放开始的过渡时期。
我出生刚满月,爷爷给我起了“寻根”这个名字。爷爷写得一笔好字,在村子里也算是稍有名望的“知识分子”了。但我怀疑他给我起名那会儿,并没怎么动用他肚子里的那些高级墨水,不然也不会叨咕了半天,就给我起了这么个大路边都能见到的名字。我也不是说这个名字不好,就是感觉有点儿土了吧唧的,带着一股浓重的鲁南庄户味儿。和我一起光屁股长大如今对命理学很有些研究的刘君山就多次刺弄我,他说赵寻根这个名字格局太小,寻根,寻根,根在土中,土在麻庄,你还寻个屁啊!一看就知道没什么大的出息,你这辈子就老老实实待在咱这山窝窝里头吧!他这样的话一直从小学说到中学,直到高考发榜那天,他终于收起了那副皮笑肉不笑的嘴脸,不再嘲笑我了。原因说起来很简单,也很有说服力:我考上了彭城的师范大学,而他却只上了本地的鲁南师专。
不过说实话,单从起名来说,我到现在都觉得刘君山这名字的确是很有学问的:一是君山是我们这一带的名山,海拔,别名抱犊崮,刘君山这个名字富有浓厚的地域气息,很有些大方气象;二是这名字比较响亮,朗朗上口,叫着也顺嘴。但刘君山似乎对我的这个观点很不以为然。从我毕业留在彭城开始,每次返乡见到他,他都对我念叨说自己毁就毁在这名字上了,边说边掰着手指头数落:赵寻根我来给你分析分析啊,君山,是咱这里的一座山,对吧?你想啊,山哪能随便动啊?何况还是一座的山!刘君山,刘君山,分明就是“留”君山嘛,这不就是要永远把我留在这个野蛮的山乡之地吗?!你就不同了,寻根,赵寻根,这名字内涵多丰富啊!为啥要寻根?就因为走出了大山嘛,要回来找寻嘛!
刘君山的话,反、正都是理。
从鲁南师专毕业后,刘君山被分到了本村的小学,和当初教我们语文的本家五叔赵无极坐对桌。对此,刘君山倒也乐天由命,认认真真安分守己地当起了小学语文老师。教学之余,他边摆弄着村里承包给他的几十亩山地边继续捣鼓他的命理学。其实我是蛮羡慕他的,在师范大学工作这些年,压力不小,学校考核严格,教学科研要两手抓两手都要硬不说,要命的是我还不可救药地舍不得放下挚爱的小说创作,业余时间几乎都奉献给了那台破笔记本电脑。更令人沮丧的是,尽管在生硬冰冷的键盘上敲了这么多年,至今也没敲出什么大的名堂来。小说就这样成了一根吃也不是吐也不是的鸡肋。城里人万晓璐为此整天讽刺我,说照这个样子,别说文学课本上的鲁郭茅巴老曹了,就是莫言余华贾平凹我都难以望其项背!对此,我只能对天长叹,自我安慰说好歹这也算是丰富精神生活的一种方式吧。听了这话,万晓璐习惯性地翻了翻白眼,嘁了一声。自从和这个女人结婚以后,她就以打击我的自信心为荣,好像哪天不数落我两句,她就没法正常过日子似的。
不知道是不是和自己的年龄越来越大有关,我近几年写下的几乎所有见诸报刊的文字大多带着麻庄的印迹。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回忆了,这是慢慢变老的前奏。这些忆旧的文字近还引起了家乡文化局一位鲁姓领导的重视,他和我通过一次电话,自我介绍说叫鲁山,是区文化局的副局长。他的声音很特别,富有磁性,他说:欢迎大作家回老家时到区里来做客哈,我手头有不少关于麻庄一带风俗文化方面的资料,可以作为你写作的参考。我对政府官员一向敬而远之,对于这位鲁局长的话,一开始也一直没太怎么当回事儿。
  作为好友兼专业读者,我这几年敲出的文字,刘君山基本上都读过。前几天,他看了我近出版的一部长篇小说,给我发来一个短信:
大作家,我把你的这部作品推荐给了韩慧慧,我们都认为你现在面临一个非常重要的瓶颈期,这是一个坎儿。这个坎儿决定了你要么能跃出水面,要么就永远沉在水底。
我翻看着手机,再次打开刘君山的这条短信。
夜已深,万籁俱寂,这个城市的马路终于不再喧哗。万晓璐此时已经进入了梦乡,还打起了很响亮的呼噜。每次亲热之后,她都能很快进入梦乡。我近发现这个城里女人特别能吃能睡,比我娘喂过的那头可爱的小花猪有过之无不及。
对着虚空呆愣了半天,我拇指上下翻飞,迅速给刘君山写了一个短信:我明天回老家一趟,查看查看麻庄矿塌陷坟地被淹的情况,也为我要写的小说《麻庄传》找找灵感。
愣了一下,我又写了一条:更主要的是想见见你和韩慧慧,转眼间,我们又快一年没见了吧。

火车在明明暗暗低低矮矮的群山间穿行。
苏北鲁南整体上连成了一块大平原。在这块平原上散落着一些山脉丘陵,虽然不高大巍峨,但大抵也像个山的样子,海拔还是有一些的。“和谐号”呼啸着钻过这些山脉隧道时,我的耳膜总是一张一合,很不舒服。
京沪高铁通了以后,大大缩短了从彭城到麻庄的时间。尽管如此,逢年过节和万晓璐一起回老家时,我还是常常选择自己开车。自驾的好处是方便,免去了从火车站到麻庄奋力挤小中巴的麻烦。这次,我本来也做好了开车的打算,但万晓璐不同意,还阴阳怪气地说了句:你一个人回去,就别浪费汽油和过路费了吧,怪贵的!再说高铁票你还可以从学校科研经费里报销呢,你不是为了写那个什么破小说还要顺便去考察伏羲女娲的图腾吗?愣了一下,她又说了句:再说就你那辆半新不旧的“新凯越”,开回去也没啥可显摆的!我一听,得,还是选择高铁吧。自打娶了万晓璐,我就感觉自己的底气越来越不足,说实话我有点儿怕这个城里女人了,怕她发脾气,怕她像唐僧一样唠叨个没完没了,更怕她动不动就和我搞冷战,一搞冷战她就大雪封山,冷冰冰凉飕飕凄惶惶靠近不得。偏偏这几年我火气又特别大,两天不近她的身,就心急火燎烦躁得不行。为了家庭和谐,也为了身心健康,她好我也好,在万晓璐面前,我尽可能地奉行惹不起躲得起的“鸵鸟”政策。
“和谐号”穿过了苏北大平原,进入广袤的鲁南山区。看着窗外疾驰而过的山岗和原野,我想象着麻庄周围水漫金山的样子,那情景一定是惨不忍睹。眼前浮现出1998年麻庄发大水的情形,那时整个麻庄几乎成了一座孤岛,其惨状堪比明清的两次黄河大决堤。爷爷活着的时候,我多次听他说起黄河决堤的事儿。那时候麻庄可算被黄河水淹惨了,爷爷说,决堤的黄河水如同泛黄的马尿一样,铺天盖地灌满了整个黄河古道。那洪水所到之处,只剩下一片汪洋。我们老赵家早的坟场就是那时候被淹了的,为此不得不一再迁坟。咸丰年间的水患过后,请来的斜眼风水先生相中了麻庄村东的果园这块高地,祖先的坟茔在此安顿下来。现在黄河早已改道,古道也早成为故道,本以为麻庄果园的坟场会就此现世安稳,哪料到旁边废弃多年的麻庄矿突然塌陷,整个麻庄以东大都成了塌陷区,果园的坟场也被泛上来的地下水再次淹没。现在又不得不再给坟场重新寻一个风水宝地了。
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眯上了眼睛。迷迷糊糊中,我的脑袋开始过起电影,眼前浮现出刘君山和韩慧慧的形象。
  韩慧慧、刘君山都是我小学同班同学。从小学到中学,我们三个人关系一直都很好。原因说起来也简单,我们有一个共同爱好,都喜欢写作文。小学时,我们三个的作文水平几乎不分上下。教我们语文的本家五叔赵无极那时候还很年轻,却留着个鲁迅一样的胡须,硬邦邦的,讲课时胡须一抖一抖,我们老是担心那“一撇一捺”会掉下来。赵无极喜欢鲁迅是发自内心的,就连说话也是满口的鲁迅腔。他在给我们三个人的作文打分时总是要踌躇半天。踌躇来踌躇去,他干脆采用了一个原始也貌似公平的方法,那就是“冠军”轮着来当。这样,我们三个人的作文就都有被当作范文在课堂上朗读的机会了。我记得韩慧慧那时候天天扎着一条能翘上天的马尾辫,走起路来昂头挺胸,刚刚开始隆起来的胸脯像发面馍馍一样,那条粗壮的马尾辫总是在脑袋后面甩来甩去,像一匹不安分的小马驹。每当赵无极摇头晃脑地在班上朗读韩慧慧的作文时,我和刘君山就常常不怎么服气,背后嘀咕她不过是仰仗着当村支书的老爹韩老海,喜欢鲁迅又满口“多乎哉,不多也”的赵无极不敢得罪他罢了。
  “一锅端”升到了中学以后,我们三个人被分到了不同的班级。韩慧慧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了琼瑶的言情小说,她的成绩如同在高空可劲儿飞翔的小鸟,因为用力过猛渐渐飞不动了,开始直线下降,作文也不那么显山露水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好歹成绩仍处于中上游。她还报名参加了我和刘君山发起的校园文学社,在语文老师贺书风的指导下,我们三个一起领头创办了一本名为《地平线》的油印刊物。
  贺老师当时刚刚从鲁南师专毕业,对文学有着很深的感情,对文学社也很上心。每到月底,我们三个就趴在贺老师的办公桌上,一板一眼地在蜡纸上刻自己的文章。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蜡纸发出的咯吱咯吱声。刻着刻着,韩慧慧总是要不合时宜地咋呼一句:完了完了完了,赵寻根你赶快过来!我知道她又把蜡纸刻破了,只好跟她交换蜡版。她总认为我的蜡版比她的好,可换来换去,她还总刻不好。这次我有点儿窝火:你就不能小心点吗?你看你都糟蹋了几张蜡纸了?!这可都是贺老师自个儿掏钱买的!韩慧慧看看我,双手绞在一起,胸脯越挺越高,嘴角慢慢上扬,嘴巴噘得能拴住一头老牛:赵寻根,就你能!我也不想刻坏啊!愣了一下,她又说:不就是当了一个破社长破主编吗?那么大脾气!我刚要发作,刘君山笑嘻嘻地过来和稀泥:都少说两句吧,你们两个每次吵嘴,我听着都像是在打情骂俏!我知道刘君山暗自喜欢韩慧慧,他好几次在我面前说起过这个事,还让我给他支着儿。但韩慧慧好像有点喜欢我,因为她每次刻坏蜡纸,总是找我换蜡版。在这个问题上,我也只能装迷糊。
  不知不觉到了高三,贺书风老师突然一声令下解散了文学社,《地平线》也停办了,贺老师要我们专心考大学。我们三个人各自忙着应付高考,放在文学上的精力渐渐少了。
  我记得1997年夏天天气特别热。高考之前的那天下午,教室里还有很多用功的同学在看书。我趴在座位上,有些昏昏欲睡,这时韩慧慧悄悄从后门进来,塞给我一本书,我一看是钱钟书先生的《围城》。打开扉页,两行隽秀的字眼跳入眼帘:

  给未来的大作家。
  慧慧。

  我脸色通红,想说什么,一时间却说不出来。韩慧慧抢先说了句:我知道你能考上大学,你考上大学就能当钱钟书那样的大作家了!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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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喉结上下耸动着,咕哝了半天,只对她说了句:你也能考上大学!
  她眼光暗淡下来:我不行,我这几年光看言情小说了,成绩一塌糊涂。愣了愣,她又说:你考上大学以后别把我忘了就行!说完,她就走了。她脑袋后面已经没有了那条粗大的马尾,只有一个手绢绾起来的蝴蝶结,走起路来摇摇摆摆,显出细细软软的腰肢来。她的身体像一株怒放的鸡冠花,饱满而结实。她所到之处,可以闻到淡淡的成熟麦穗的味道。
一个月以后,高考发榜,韩慧慧果然没有考上。后来我听刘君山说,韩老海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托到了县教育局的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花了好几头猪的大价钱才让韩慧慧走后门读了本地的一所职专。因为都在枣庄县城,刘君山和韩慧慧两个人没事时还经常“以文会友”,一起吃个饭看场电影什么的。韩慧慧毕业后,韩老海又托镇教委的人在本村小学给她安排了个代课老师的工作,和刘君山成了同事。再后来,韩慧慧毫无悬念地转了正,顺理成章地成了刘君山的媳妇。他俩结婚那天,我专门带着万晓璐回了一趟老家。那天我喝了个酩酊大醉,搞得万晓璐一连骂了我好几天,说:又不是你自己结婚,也不知道瞎激动什么!


  高铁从枣庄站到麻庄站,要经过一个名为伏里的村子。伏里村在麻庄村南,过去听老人们讲,伏里就是伏羲故里的意思。在伏里村口,赫然立着一块大碑,正面写着“伏羲故里”四个正楷大字,背面则有“伏羲是炎帝、黄帝等古帝王之前的创世祖,是中华民族的始祖,是龙的鼻祖”字样。我不知道近来为何总会梦到伏羲女娲。我不是一个迷信的人,但伏羲女娲三番五次地进入我的梦境,多少令人感到惊奇。这次回来,我打算在麻庄多待几天,除了要看看塌陷的坟场,还想留出些时间去寻访伏羲遗迹。不仅仅是为了弄清伏羲为何多次托梦于我,也想借此机会好好看看麻庄周边的地形地貌。用刘君山的话说,但凡有历史遗迹的地方,风水都差不了,在这方面,古人可比我们有智慧得多!我想趁着这次机会对麻庄周边好好考察考察,看看能不能为淹掉的坟场寻一个的风水宝地,完成老爹交给我的头等大事,也顺便为手头上的小说积累一些素材。
刘君山一大早就回短信说要在麻庄的苹果园门口等我。麻庄果园就在村口大路旁边,也是麻庄赵姓的坟场所在地——明末从山西洪洞县移民过来的赵姓祖先都葬在苹果园里。
在果园入口处,横亘着一间石板屋。这个石板屋年代久远,有人说这是祖先移民到麻庄以后建造的间房,从地基到房顶都是清一色的石材。石料从麻庄前的马鞍山上就地取材,打磨得很光滑。就连房顶的薄石板也经过了打磨,大小厚薄基本一致。小时候,我们常常在这里捉迷藏,有时候也会搞点恶作剧,集体在石板屋里撒一泡臊烘烘的尿。石板屋也时常会成为讨饭的流浪汉的临时藏身之处。记忆中这个石板屋曾被一个女疯子霸占了很长时间,那些时日,麻庄里的几个光棍汉常常在半夜偷偷摸到这里来。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记事以来鲁南沉闷的一个夏天。整个麻庄像一个巨大的火药桶,憋闷得随时都要爆炸似的。麻庄人像暴雨时节浮在小龙河水面上的鱼一样,个个都张大了嘴巴,大口大口地吐着水泡。不知谁吼了一嗓子:受不了了,要炸了!吼声未落,一声炸雷在麻庄上空滚过。紧接着,大雨瀑布一样从天而降,铺天盖地地泼向整个麻庄。天色异常灰暗,白昼如夜。这场大暴雨在天黑之际突然戛然而止,天空放晴。虽然太阳已西落许久,但西天边仿佛装上了一面巨幅反光玻璃,把落山的太阳反射在麻庄的茫茫夜空。这一束巨大的光芒穿透了所有的遮挡物,把麻庄的一切都暴露在光亮之中。即便是隔着厚厚的墙壁,也能看得见屋子里的情形:端着碗喝汤的,早早地搂着女人躲进被窝的,站在当院儿里四顾茫然的,小孩子含着奶头睡觉的,鸡鸭鹅狗,粮仓锅台,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就在大家惊异于这罕见的景象之时,外面突然想起了扑嗒扑嗒扑嗒的脚步声,伴着似有似无的嘶喊,沿着麻庄奔来跑去。有人看见往常只在半夜里疯跑的女疯子却在此时开始裸奔,她边跑边手舞足蹈,嘴里发出模模糊糊的声音,仔细听,她仿佛在发出“我是女娲,伏羲快来!我是女娲,伏羲快来!”的呼唤。她奔跑的样子仿佛一条畅游在深水中的大鱼,摇头摆尾;又像是一条快速游走的大蛇,在咝咝咝地前行。她的样子根本不是在跑,而是在贴地飞翔。
天亮时分,女疯子就在麻庄消失了。几个月以后,村里的一个叫曹傻子的光棍汉,从石屋里抱出了一个哇哇啼哭的男婴。村里人给这个吃着百家奶长大的男婴起名为红旗。红旗刚学会走路不久,就被曹傻子带出了麻庄,销声匿迹。
女疯子消失之后,石屋还常常会成为男女野合之处,不知道是麻庄村里的,还是外面的人,在这里行那苟且之事,发出一些猫叫狗叫一样的声音。一旦发生这样的事儿,石屋里常常一片狼藉,麦秸干草凌乱得到处都是。
石板屋是麻庄的一个老物件,也渐渐成为村子的一个象征。现在依然如此。岁月无痕,石板屋永在。往常农闲时这里也是麻庄老人喜欢待的地方。老石屋的存在好像是要成心和老人们作对似的,村里的老人一茬茬地离去,老石屋却一直杵在那里,岿然不动。每年进入深秋以后,风开始变得越来越野时,来这里晒太阳的老人便像蚂蚁发现了糖稀一样,从四处慢慢聚拢来,越聚越多。老石屋便随着老人们的说话声而渐渐热闹起来。
谁能想到,现在老石屋旁边的果园已经变成了一片汪洋!
小中巴刚爬上伏里村和马鞍山之间的高坡,我就从车窗看见了那一片银闪闪的亮光。这一片水域少说也得有五百亩,波光粼粼,一眼望不到边。原来的大片大片的树林、高耸的麻庄矿井、宽阔的通往煤矿的麻庄大路都没有了,只剩下白茫茫一片。塌陷波及麻庄,原来果园旁边的苇塘只能看到一点点干枯的苇梢。塌陷地已经和小龙河连接到了一起,果园被淹掉了一大半,坟头和果树都没了,隐隐约约能看到几个漂浮在水面上的树冠,那是祖先和娘坟堆上的柳树梢。看到这些,我的眼泪哗啦一下就下来了。
从小中巴下来,我三步并作两步向果园奔去。到处都是水,坟场没了,列祖列宗的坟头都找不到了。娘的坟头原来一眼就能看到,现在也找不到了。对着一片汪洋,我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嘴里一遍遍念着:娘,娘……自从娘走了以后,我一直生活在现实与幻想之中。我总觉得娘并没有走远,她一直在陪伴着自己的三个孩子。我永远也忘不了她临走时抓住我的手,一遍遍地念叨着:娘走了以后我娃别忘了给娘添坟啊,我娃别忘了给娘添坟啊……娘念叨着念叨着就闭上了眼。看着眼前这一汪大水,我以后还怎么给娘添坟啊!我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给娘和列祖列宗重新寻找一块风水宝地。想着他们的坟墓现在都被埋在冰冷的水下,我心里就像是扎了无数把刀子,充满了钻心的疼痛和深深的内疚。

第二回刘君山他回忆多灾难的童年


第二回刘君山他回忆多灾难的童年

我就是刘君山。虽说是和赵寻根同一年生人,但我辈分大,论起来赵寻根得管我叫叔。俗语说“多年父子成兄弟”,我和赵寻根从小一起光腚长大的,早已是“多年叔侄成兄弟”,管不得什么辈分不辈分了。事实上,这家伙也从来没把我当作长辈过,没大没小惯了,几乎都忘记了麻庄的老规矩。
赵寻根在马路牙子扑通跪下的时候,我正站在麻庄果园的门口。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在意那些坟头。按说他大小也是一个知识分子,一个在大学里教书的老师,看待这些事情不至于太迷信。他跪下来的那一刻,我意识到赵寻根骨子里还是一个农民。他将来无论成为多么大的人物,都是麻庄的子孙。在麻庄,或许没有谁比我更了解赵寻根了。在麻庄这一拨孩子里面,赵寻根和我走得近。韩慧慧和赵寻根的关系当然也很近,但她毕竟是个女孩子。女人是不能走进男人内心深处的,只有男人才能了解男人。
赵寻根是一个苦孩子,可以说他是我们这一拨孩子里面苦的一个。
作为出生在“文革”以后的一代人,我们可以说是生在春风里,长在红旗下,充分享受到了改革开放的果实。不仅如此,我们还是计划生育上升为国家政策后出生的代,大部分是独生子女,个个都得到了父母的疼爱。所以,我们中的很多人觉得自己已经是很走运的了。虽然生活在农村,但我们确实没怎么受过苦,起码我们基本上生活在一个太平年代。我们没有像德国电影《我们的父辈》那样,卷入过大的国家战争,也没有遭遇过灭顶的天灾人祸。我们没有挨过饿,也没怎么受过冻。我们是看着《新闻联播》和春晚长大的一代。在我们的心里,祖国真的是一个大花园,作为花园里的花朵,我们自以为开得也还算鲜艳。
但赵寻根是一个例外。
他是一个少有的大例外。
与我们风平浪静的童年生活相比,这家伙的少年时代可谓是多灾多难。
赵寻根是端午节那天早上在老屋出生的。据说这天出生的人命硬,命里克爹娘。他出生的时候,他老爹赵东发不在家,正跟着刘南山的打井队在邻村打井。正打着井呢,赵东发忽然感觉眼前一黑,差点就栽了下去。赵东发感觉自己的脖子有点疼,一摸摸到了一个葡萄样的肉瘤,晶莹透亮,越长越大。见此情景,打井队队长刘南山对他说:东发你赶紧回去歇歇吧,给你放天假。赵东发忍着脖子痛恍恍惚惚往家走。刚走到麻庄村口,一个本家大嫂就喜滋滋地告诉他,老大赶紧去看看!你得了小子了!赵东发一听,喜出望外,顾不上脖子上的疼痛,捂着脖子兴冲冲往家赶。一进屋,看到媳妇刘晓玉怀搂着孩子斜靠在床头,正对着他笑呢。头胎就是个小子,且母子平安,赵东发恣儿得不行,问刘晓玉:你一个人就把孩子生下了?咋这能!刘晓玉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隔壁的五婶听到动静后过来帮忙剪的脐带,还给俺冲了一碗红糖水!刘晓玉抬眼看到了赵东发脖子上锃亮的大包,问:咋的了这是?赵东发说:不知道,今天早上突然就发起来了。刘晓玉看看身边的孩子,说:这孩子来了就挑了个端午的大日子,明摆着是硬命,百毒不侵哪,不知道是不是他给你谶的!你拿根针来,俺帮你挑开了就好了。刘晓玉刚生过孩子,赵东发也没敢让她动手,自个儿到针线筐里找了针,对着镜子把肉包挑破了,里面一下子涌出一摊黑色的脏水。他心里说,这小娃娃倒真是厉害!一出生就谶人!
端午节出生的赵寻根确实火气很大,动不动就哇哇大哭。刚满月那天,他哭个不停,哭声震天,那阵势恨不得把泥坯老屋都哭塌了。一开始刘晓玉以为是饿的,他一哭就赶紧往他小嘴里塞奶头。哪想到赵寻根小嘴一嘬,就立即吐了出来,哭得更凶了。赵东发听着孩子哭声不太对劲,看看刘晓玉说:孩子不会是嘬不出来奶水吧?刘晓玉说:不可能啊,奶水足着呢!说着,把奶头从赵寻根嘴里拔出来,对着墙,用手捏了一下,手还没用力呢,奶水就直直地喷了出来,喷得满墙都是。再把奶头塞进赵寻根嘴里,还是哭,就像嘬的不是奶,是根刺!再怎么哄,都是这样,奶水有毒似的,怎么都不肯吃。刘晓玉又心疼又奇怪,不知道该怎么办,急得直抹眼泪。熬了两天,刘晓玉终于忍不住了,抱着孩子去找村里的赤脚医生。医生拿着听诊器听了半天,又量了体温,后说:这娃没啥毛病啊。刘晓玉心说娃没病咋会哭个没完呢?又等了两天,赵寻根还是哭,不吃奶还好,越吃奶哭得越凶。刘晓玉叭叭直掉眼泪。隔壁的五婶听说这事儿,跑过来给刘晓玉拿主意,说:伏里村伏羲庙旁边有个专门给娃看病的老中医,是个得道的和尚,专看疑难杂症,你赶紧抱着孩子去看看!刘晓玉不敢再耽搁,叫人去打井队把赵东发喊了来,两个人心急火燎地抱着孩子去了伏羲庙。老中医和赤脚医生到底不一样,他只看了一眼孩子的舌苔,翻了翻舌根,说娃身上的湿气太重,火气太大,把舌根顶发炎了。发炎的地方在舌根,被舌根线挡住了,不仔细看看不到。刚出生不久的小孩子舌头禁不住火气,眼看就要溃烂了!老中医说到这里重重地叹了口气:你们咋不早点来呢!赵东发听老中医这么说,急得汗都出来了。刘晓玉满脸都是眼泪,说:都怪俺,都怪俺!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娃娃说话?这可咋办?娃要真是成了哑巴,俺可要亏欠他一辈子啊!老中医:说你们也别急,好在这娃娃命硬,舌头只溃烂了一点点,我给他抓几味中药,七天以后再过来,如果运气好,尽早恢复,可能不会影响说话。赵东发和刘晓玉直点头,拿着老中医开的几味药千恩万谢地回家了。
也该是和伏羲庙有缘,吃了三服药,赵寻根舌头果然就好转了。不但没成哑巴,说话还特别溜儿,炮孩子一样,从小就呱呱呱呱个不停。要不怎么说这小子命硬呢!

也得亏赵寻根的命硬,不然他的命可能早就没了。
八岁那年,赵寻根喜欢上了玩洋火枪。洋火枪现在已经见不到了,当年可是我们这一拨孩子人手的一大“武器”。洋火枪由粗铁条和废旧自行车车链子以及皮筋等做成。那时候村里会做洋火枪的只有几个人,赵寻根是其中一个,而且这家伙还是自学成才。洋火枪装上火药,在枪管上放一根火柴,扣动扳机,啪的一声响,火柴棍就打出去了。别看这种火枪的个头不大,但威力并不小,我们当时都用它来打在小龙河里游来游去的野鸭和在小树林里探头探脑的斑鸠。
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赵寻根喜欢倒腾这些东西,倒腾来倒腾去,后差点被洋火枪要了小命。玩过火枪的都知道,火枪需要的就是火药,对我们小孩子来说,那时候火药的来源只有一个,就是趁着过年时节收集鞭炮。有胆肥的甚至敢把家里好端端的鞭炮剥开,把里面的火药收集到一个小瓶子里。这样做的后果往往是被大人一顿暴揍。于是,我们只好费尽心机地满村子去搜集那些哑炮。过年那几天是我们撒欢的日子,从腊八小年到正月十五,家家户户都要放鞭炮,搜集哑炮的机会特别多。因为全年的火药几乎都要靠这几天的“收成”,村里像我们这么大的孩子那几天都跟疯了圈的猪似的,每天起得比村里早起拾粪的地主老韩还早。老韩一开始很不习惯这一点,每次见到我们都会嘀咕一句:这帮孩子,革命劲头真大!我心说这跟革命能扯上啥关系?这个老地主,怕是被革命小将打怕了吧?那些日子,我们的耳朵和鼻子变得像狗一样灵敏,饿狼一样在村里嗅来嗅去。只要听到谁家有鞭炮响,就挣命般一股脑儿往那儿奔。我们有约定,谁个跑到地方,那里的哑炮就归谁。运气不好又心急的家伙往往会捡到那些呆瓜炮仗,眼看着炮捻子都灭了老大一会儿,感觉炮仗不会再响了,捡到手里来,却突然又炸了!这时候手心里留下个黑色伤疤那都是轻的,更严重的还会把手掌心炸开花。赵寻根倒是没被这些哑炮炸开花过,但他更倒霉,他的手被他自制的火药瓶炸残废了,整个左手都差点没保住。

说起来,关于赵寻根的左手被炸这件事,多多少少和我也有些关系。我是村子里个开始用透明玻璃药瓶盛放火药的人。为了方便,我还从我娘的针线筐子里找了一个锥子,专门在塑料瓶盖上钻了一个小孔,以便在使用的时候可以直接把药倒出来。赵寻根估计是受到了我的启发,找了个比我的大得多的玻璃药瓶,里面储存的火药几乎多盛了两倍,而且是黑白火药混合,威力强大。他也想在瓶盖上钻一个小孔,他知道我有经验,就拿着装满火药的玻璃瓶子,满村子到处找我。可巧那天我被刘少军拉着躲在韩慧慧家看电视,他没找着。回到泥坯老屋以后,爹娘都不在,他们一早就去前院收拾刚刚盖好的新瓦房了。赵寻根看到煤炭炉子旁边放着一根火钩子,心里想,用火钩子直接在瓶盖上钻一个小孔不就行了吗?他看了看烧得正旺的炉子,就把钩子放进炉子里烧了一会儿,直到把火钩子烧得通红,然后就用左手拿着药瓶,右手举起通红的火钩。火钩子接触到瓶盖子,散发出一股刺鼻的味道。赵寻根本能地松开了手。可还是晚了。火钩子钻透瓶盖子的一刹那,伴随着一股呛人的火药味,玻璃瓶爆炸了,轰隆一声巨响之后,赵寻根的耳朵就什么都听不见了。在半清醒半迷糊中,他看到自己的左手血糊糊一片,鲜血像喷泉一样喷涌而出。他吓得大声哭喊起来。正在前院收拾新房子的赵东发闻声跑来,一看赵寻根的样子就蒙住了。幸亏临近过年,村里人大都待在家里。本家人多,大家轮换着手抱着赵寻根就往镇上医院奔。到了镇上医院,大夫只瞄了一眼就无可奈何地说:孩子的手伤得太重了,镇医院肯定治不了,你们赶紧去枣庄县城!千万不能耽搁!说着,大夫一边安排护士打电话从枣庄医院要救护车,一边用一大卷纱布一圈一圈缠住赵寻根的左手。一卷纱布还没缠完,血水又流了出来。大夫着急地说:别等枣庄的救护车了,你们赶紧到公路上截一辆车去枣庄医院吧,血流得太旺了!
从镇医院跑到公路,正好一辆开往枣庄汽车站的公交车停在那里。赵东发带着哭腔说道:师傅,我们要去枣庄医院!司机一看赵寻根不断往外滴血的手,马上就明白了。他立即发动车子,一路上也不再停站,呼啸着直奔枣庄医院而去。
赵寻根的一个本家四姑在枣庄医院当护士。她得到消息以后早就联系好了手术室,赵寻根一到医院就直接被送了进去。本家四姑担心赵寻根失去知觉,不停地问他:寻根你还认识我吗?寻根你看看我是谁?赵寻根勉强睁开眼睛,弱弱地喊了声:四姑。四姑眼睛红了,叮嘱主治医生一定要尽力。医生打开纱布看了看伤口,摇了摇头说:这孩子的左手恐怕是保不住了!得锯掉!赵东发一听这话腿都软了,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大夫你千万要保住我娃的手啊,这娃不能残废了啊!俺可就这一个孩子啊!医生扶起赵东发,又看了看四姑恳求的眼神,咬咬牙说:那试试吧!先不锯掉!但就怕术后感染。如果这孩子的造化好,手术后没有炎症,他的手就能保住!
赵寻根的手到底是保住了。
要不怎么说他的命硬呢!
后来医生开玩笑说,那个火药瓶等于是一个小型炸药包,而且是黑白药混合的炸药包!赵寻根用烧红的火钩子给密闭的瓶子钻小孔,就等于是拉响了炸药包的引信。火药瓶爆炸这么大的威力,把人炸死了都有可能。赵寻根竟然只损失了一截手指头,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看到赵寻根的伤口逐渐好转,四姑心情也放松下来,她故作轻松地对赵寻根说:想不到你这娃小小年纪,还会自己制造炸药包!说得大家都笑起来。只有赵东发还绷着脸,他正为赵寻根的医药费发愁呢。医生说孩子手炸成了这样,少要在医院里住上个把月。这一个月的住院费和医药费加起来,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赵寻根住院那些日子,整个赵姓家族里的人差不多都来瞧过他。他们有的挎着一篮子自家攒的鸡蛋,有的背着一捆刚烙好的掺了豆面的白面煎饼,还有的买来几瓶较为稀罕的橘子罐头……总之,都来嘘寒问暖。这样的温情一直持续到赵寻根出院。直到他读大学,家族里的人都像凑份子一样,一分一分给他筹钱。这些人,有很多已经去世了。或许正是因为这些,赵寻根才会对坍塌的赵家坟场这么在意。我知道他这次回来的主要目的是什么,但要在麻庄附近再找一块像果园这样的宝地,这又谈何容易?我这几年研究命理学,略懂一些风水,方圆几十里,再也没有像果园这样背靠马鞍山、面向小龙河的风水宝地了。除非把目光看远,跳出麻庄的地界,往伏羲庙和女娲山那边找。但这两个地方似乎都离麻庄太远,再说,在这两个地方找新坟场可要比在麻庄难多了!老实说,我很有些替赵寻根担心。

虽然我和韩慧慧、赵寻根都喜欢写作文,但说句实在话,写作文和搞创作还是两码事。文学创作这件事确实需要先天的条件。不得不承认,在小说创作方面赵寻根的天赋要比我和韩慧慧高得多。对此,我和韩慧慧都有自知之明。别的不说,单是读书这一项,我和韩慧慧就没法和赵寻根比。
赵寻根的爷爷排行老五,是村里的识字大先生,读书多,写得一笔好字不说,单是他的经历,也是村里其他人无法比的,要不,村里人也不会都尊称他赵五爷。别看赵五爷是罗圈腿,走起路来就像是高僧扫地,一步一划拉,但麻庄人谁都不敢小看他。就是现在,在麻庄稍微上点年纪的人嘴里,一说起赵五爷,都啧啧称道:五爷,那自然是没的说!这就是家学的重要性。即便是山野之处,注重的也是“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
赵五爷年轻的时候是麻庄的能人,从事过地下革命工作,到西暨大寺庙打过鬼子,斗过方圆百里的大小地主,但他从没有动手打死过一个人。他年纪轻轻就在麻庄一带赢得了很高的威望,很早就光荣地入了党,还当上了实惠的麻庄公社的会计。
“大跃进”那几年,赵五爷偷偷留下了一口大锅。有人悄悄问他为何要留一手,他说这不是留一手,也不是不相信公社,更不是不愿意过天天等着要吃饭呢!听他这么一说,别人只有佩服的劲头,没有怀疑的理由。正是赵五爷的这口大锅,在食堂解散之后,不但救了整个家族大小几十口,还为半个村子的做饭解了一时的燃眉之急。从那时开始,大家都更加佩服赵五爷有先见之明了。
赵五爷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被公社党委开除了党籍。那几年鲁南粮食歉收,为了让孩子们吃饱,五爷从公社粮仓偷发霉的玉米。他自以为做得隐秘,但时间久了,他鼓鼓的肚子瞒不了人,这当然引起了别人的怀疑,也引起了公社书记的注意。于是,当他再次偷偷吞下公社粮仓里的粮食时,他就“原形毕露”了。
党籍没了,公社会计自然也干不成了,但赵五爷毕竟还是赵五爷。
麻庄离微山湖不远,那里有人在偷偷打鱼,贩鱼的人常常在半夜聚拢在微山湖边,挑了鱼,到各自的集市上偷偷卖掉,换取保命的粮食。为了一家人能活命,赵五爷也打起了贩鱼的主意。麻庄不远就是西暨街,那里人来人往,许多人在暗地里交换东西。下定决心之后,赵五爷带上大小两根扁担,带着年纪尚小的赵东发,爷俩摸黑穿过伏里村,走过一片黑坟地,这才敢走上大路,经过常山,过甘家林,到达薛城边上,来到微山湖码头。和打鱼的人用暗语接上头以后,来到岸边不远的一座小木屋,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爷俩各担上两筐微山湖白鲢鱼和四个鼻孔的大鲤鱼,再摸黑原路返回。到西暨古镇时,天色还没亮呢。趁着朦胧夜色,和悄悄偎上来的其他贩子谈妥价格,在黑市交易完毕,爷俩拖着疲惫的身子潜回麻庄。一家老小的命就这样靠着爷俩贩鱼的两根扁担活下来了。
之后赵五爷干起了贩卖干货的生意。那时候,做生意已经不用偷偷摸摸了,可以光明正大地挑着担子在大白天走在麻庄通往西暨的大路上了。那些年,五爷做干货生意赚了不少钱,但没有存下来多少。一是家里吃饭的嘴多,更主要是赵寻根的奶奶走得早,五爷又一直没有再婚。等把孩子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他却喜欢上了摸纸牌。那些纸牌很奇怪,是长条形的。没上小学之前,赵寻根经常在五爷的床底下翻出这些东西来,一大把一大把拿出来在我们面前炫耀。我回家跟爹说起这事,我爹不冷不热地说了句:当年赵五爷在摸纸牌时丢下的钱,少说也得有几大万哪!要是搁今天,不是百万富翁也得是十万大款!可比今天村里的那些万元户风光多了!可惜啊可惜,五爷赚了那么多钱,竟然没留下来一个子儿,全赌掉了!我在心里说,当年五爷若是能留下哪怕万分之一的钱,赵寻根小时候或许就不用过那么苦的日子了!
但赵五爷给赵寻根留下了书。
据赵寻根说,五爷的床底下藏满了各种好看的书,像《三国演义》啦,《水浒传》啦,《西游记》啦,《明英烈》啦,《七侠五义》啦,《薛刚反唐》啦,《封神演义》啦,还有外国的《母亲》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啦,《牛虻》啦……这些书几乎被赵寻根翻了个遍,成了他好的精神食粮。这些藏书全看完了,他就满村子找书看。我们班刘少军的姐姐刘秀玲曾经在县城摆过几年书摊,后来生意不好,加上又嫁了人,就不再做摆书摊的生意,把剩下来的几箱子书和过期杂志都堆在墙角,时间久了,有的发霉了,还有的被老鼠啃食得支离破碎。一个偶然的机会,赵寻根发现了这些书,宝贝一样都抱了来,昏天黑地地读了整整一年。刘少军那时候在我们这伙人里面声名狼藉,上房揭破瓦爬树掏鸟蛋,用弹弓打碎人家玻璃,有一次还差点打瞎韩慧慧的眼睛,简直是无恶不作,劣迹斑斑。唯独借书这一点,给赵寻根留下了好印象。就因为这,赵寻根很少在我们面前说刘少军不好的话。
那时赵寻根还到韩慧慧家去找书。韩慧慧的爹是村支书,赵寻根在她家的床底下翻出来好几卷白皮的《三国演义》和一本发了霉的崇祯本《金瓶梅》。《三国演义》他没看完,《金瓶梅》却翻了好几遍。虽说是洁本,那内容依旧无比强烈地吸引着他,看着看着,他就不想还了。后来韩慧慧整天跟在赵寻根的屁股后面,要他赶紧还书,还威胁说再不还书她就去告诉韩老海,让她爹在大喇叭里面向全村广播。赵寻根还是不想还她,想耍赖,就问她:你是要我还《三国演义》还是《金瓶梅》?韩慧慧说:两个都要还!那可是我们家的书!赵寻根装糊涂,《选集》还给你,《金瓶梅》还没看完!韩慧慧说都快一年了,你怎么还没看完?赵寻根说:没看完就是没看完嘛,等看完了再还你!韩慧慧没办法,又等了半年,赵寻根还是不肯还。韩慧慧急了,真把他当村支书的爹韩老海搬了出来,威胁赵寻根说再不还书就真在大喇叭里广播!赵寻根一听就乐了,说:你让你爹去广播吧,你知不知道《金瓶梅》是什么样的书?你爹他肯定不好意思广播!韩慧慧急了,骂赵寻根是癞皮狗。赵寻根说:你骂我癞皮狗,那我就真不还了。我了解赵寻根,他一般不会如此耍赖,他是真舍不得那本《金瓶梅》。再后来,韩慧慧再问他要书的时候,他摊开双手说书让猪拱烂了,吃掉了。韩慧慧气得直蹦。后来我悄悄问过赵寻根,《金瓶梅》是不是真的让猪拱了。他只笑不说话。
那些年,我们手里都有几本小人书,什么《铁道游击队》啦,《小兵张嘎》啦,《草原小英雄》啦,《苦菜花》啦,我们互相都交换着看。赵寻根看得多,只要被他发现谁手里有小人书,结果只有一个,就是被他软磨硬泡要了去。他看过的小人书,少说也得有上百本。
读小学那些年,我估计赵寻根几乎把全村的书都看完了。有了这些书打底,他作文写得好并不奇怪。
因为喜欢写作,赵寻根还对方格子稿纸产生了兴趣。
在一位亲戚的介绍下,我二姐去济南给人家看小孩。碰巧那家的男主人在省作家协会工作,家里到处都是印有“山东省作家协会”字样的方格稿纸。二姐知道我喜欢这个,每次回家都带回来几大本。有一天,赵寻根发现了我在用这些稿纸写数学,瞪大眼睛说:刘君山,你这个狗眼不识泰山的东西!真是暴殄天物!这么好的方格稿纸你竟然用来列竖式!这可是写文章的稿纸!他看见稿纸上方印着的鲁迅体“山东省作家协会”,更是稀罕得不得了,摩拳擦掌急不可待地要拿他手里的其他稿纸跟我换。这小子从来都是敬惜字纸,稿纸都是两面用,从来不敢浪费。为了换我手里的作家协会的稿纸,他宁愿采取三张换一张的折本方式。稿纸换回去了,他又舍不得用。直到小学毕业,上了初中,他还是一张没敢写。或许,那时候“作家协会”这样的字眼对他来说,实在是太过神圣了吧。
赵寻根还跟我换过钢笔。
他就喜欢倒腾这些玩意儿。他喜欢收集坏掉的钢笔,有的钢笔笔芯坏了,有的笔壳裂了,他就把笔芯好的钢笔装上另一支钢笔的好笔壳,这样两支坏掉的钢笔就能重新组成一支好钢笔。他曾经用这样组合出来的钢笔同我置换了好几支好钢笔。对于他的这些小把戏,我当然心知肚明,碍于他家里当时困难的情况,我不好当面作难他罢了。
说到底,我其实不过是想以这种不易察觉的方式,来帮助赵寻根实现他的作家梦。
第三回赵寻根他新旧对比忆苦思甜



第三回赵寻根他新旧对比忆苦思甜

远远地看到刘君山袖着手立在果园门口。我猜他大概早已看到我了,见我跪在路边,不想过来打扰我。
看到刘君山的样子,我哑然失笑。这个刘君山,一直没怎么变,时间在他身上仿佛只是刮过了一阵轻风,没留下一丁点儿衰老的痕迹。他还是那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与前几年不同的是,他现在留起了八字小胡须,梳着个大背头,既仙风道骨又派头十足。
他看到我,龇牙一笑,冲着身后的石屋喊了一句什么。不一会儿,高高大大的韩慧慧从石屋后面探头出来,边走边系裤腰带,满面尴尬的笑容。
看到韩慧慧,我愣了愣神,勉强笑了笑,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边走边在心里说:韩慧慧比以前瘦了,身材更显苗条,整个人高高瘦瘦的,举手投足间更有女人味了。
刘君山中气十足地说了句:等你半天了都!咋这么慢?早知道我骑御用电动车接你去了!我笑笑:小中巴从高铁站一直开到麻庄村头,过来很方便,哪个要你来接。愣了一下,我又说:再说你的东西都是御用品,我可不敢用!刘君山哈哈笑。我看看韩慧慧,她红着脸说了句:赵寻根好久不见了!天太冷了,我刚才到老屋后面避了避风。
我咧开嘴巴笑笑:我又不是什么稀客!你俩咋都来列队欢迎了?搞得我像是多大的人物似的。
韩慧慧也笑,露出两个小酒窝。她扬了扬胳膊,说反正在学校里闲着也是闲着!愣了一下又说:在咱们麻庄村你可不是个大人物咋的!说完,她捂着嘴咯咯笑起来。
三个人往村里走的时候,我发现村里比上次回来又干净了许多。村子的路面刚刚做了硬化,铺上了水泥,干净平整。不消说这是这几年新农村建设的一大成果。刘君山说上边为了这个村容村貌改造工程拨了一大笔扶贫款,去年来了个驻村书记,待了一年,把整个村庄的道路都改善了。现在驻村书记扶贫任务完成了,回到镇上去了。村里的大权又落到刘少军这个坏东西的手里。我笑笑,听他骂刘少军骂得多了,早习惯了。我看到村里靠路边的房子也都重新做了粉刷,看上去很有些小康村的派头。不得不说,这一年麻庄的改变是很大的。
走到村头拐角处,刘君山没头没脑地小声说了句:赵寻根我给你说个事儿,韩慧慧终于答应我要个孩子了!毕竟我们年龄都不小了。愣了一下,又说:你和万晓璐也要抓点紧!再不要就来不及了!我点点头,心里却有些酸,想起了临上大学前和韩慧慧的那一晚,一时间精神竟有些恍恍惚惚。
抬头看看头顶的太阳,天还早,我朝着刘君山晃了晃手里的黑色塑料袋,对他说:按惯例,我还是先回家去看看我爹和老叔。刘君山点点头说:那我们一会儿小学校见。韩慧慧说了句:我去弄几个小菜,一会儿我们边吃边聊。我笑笑。他们知道我每次回来都不大在家吃饭。我娘走得早,爹一开始就一个人过活,一边供养我上大学,一边拉扯着弟弟妹妹。等我大学毕业工作了,让他去城里看看,他也不去,说不习惯城里的拥挤和闹腾。娘走之后的第十个年头,老爹又找了个女人。没承想安稳日子过了没多久,那个女人偷偷卷了些财物,悄悄溜走了。老爹为此郁闷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的胸口痛就是那时候落下的。好在不久他又有了一个新女人,日子又慢慢过得活泛起来了。
但老叔的日子过得一直不太好。他出生的那年,正是麻庄大挨饿的时候。虽然有爷爷偷来的粮食充饥,那也只能是勉强活命。奶奶没有一滴奶水,老叔饿了,就只能吃玉米面糊糊。玉米糊糊刷嘴,一开始吃不惯,哇哇大哭。后来饿得狠了,咬牙吃,吃下了就吐。严重的营养不良让他长得十分瘦小。奶奶一共生养了五个孩子,个孩子早夭,第二个是我大姑,我爹是老三,接下来是老叔。后一个是女娃,我小姑。在活下来的四个孩子当中,唯独老叔个子矮。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爷爷一直主张老叔好好念书,无论家里多么困难,粮食总是先紧老叔吃。爷爷做干货生意那几年,手里过的钱多。老叔的生活费总是大把大把地从爷爷钱包里拿。我爹和姑姑也跟着偷偷拿。谁能料到,就是这些偷偷拿来的零花钱,后来竟然盖了一栋三间大房子!
老叔一直坚持念到了高中。在麻庄,像他一样念到高中的很少。可惜的是,因为爷爷曾经受过处分,老叔没有得到推荐上大学的机会。为此,他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那些日子,他常常一大早就出门,胳膊底下夹着一本高等数学书,自己躲到小龙河边的小树林里,一整天都不出来。他从那时开始,就变得少言寡语起来,哑巴一样,见了人一句话都不说,眼光变得呆滞,从不正眼看人,常常直勾勾地盯着一个地方,一看就是大半天。村里人都在悄悄议论,说赵五爷家的老三因为没有机会上大学变傻了。眼看老叔日渐消瘦,整个人麻秆一样,眼窝深陷,头发支棱着,像个讨饭的叫花子。对此,爷爷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毫无办法。他曾经尝试去找公社书记,那位铁面无私的公社书记说上面有政策,我就是想帮也帮不了你啊!软磨硬泡都不行,爷爷差点就给他跪下了。
不能上大学,个子不高的老叔又没有多少力气可出,地里的活计他也做不了多少。于是爷爷就买了几只羊,让老叔每天赶到马鞍山山半腰去吃草。因为放羊时可以看书,老叔慢慢也喜欢上了这个差事。高中毕业的老叔就这样慢慢成了一个娴熟的老羊倌。
老叔一直没有婚配。爷爷活着时,为了他的婚事,没少费心。一连托了麻庄好几个能说会道的媒婆,把方圆百里地的姑娘打听了个遍,都没有找到合适的人。有几个是人家姑娘没看上瘦小的老叔,也有一两个是老叔没看上人家姑娘。别看他身子弱,骨子里却保留着一个老高中生的傲气,不愿意凑合。这样一来,老叔的婚事就一直没个着落,慢慢地年龄就大了。就像是过季的瓜果一样,拉了秧子就再也没有开花结果的可能了。
直到爷爷去世,也没有给老叔找到合适的人。
那以后,老叔变得更加沉默寡言起来。他一个人住在爷爷留下的老房子里,每天依旧赶着羊群到马鞍山半山腰,腋窝里夹着一本似乎永远也读不完的高等数学书。
在我眼里,老爹和老叔的日子过得都不好。娘走了以后,家里等于塌了半个天,新的女人进到家门来,只会是更加隔了一层。这是我不想在家里吃饭的原因。老叔那边更是如此。
所以,和万晓璐结婚以后,我回麻庄的次数越来越少,来了也很少在家逗留。我每次来麻庄,几乎都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近来,不知道是不是和自己的年龄越来越大有关,许多次,我都有回老家待一段时间的冲动。摆弄摆弄土地,种一点儿庄稼和蔬果。闲时和村里的老人们一起蹲在石屋墙根儿晒晒太阳,听他们讲讲村里过去的那些老事儿,或者张家长李家短,那可都是写小说的好素材啊。说到写作,我的愿望就是回到老家,沉下身子静下心,拿出当年曹雪芹写《红楼梦》的劲头,写出一部能够传世的作品。顺着这个思路下来,一个在麻庄置办一处房屋的念想越来越强烈。听刘君山说正好麻庄今年要开始搞新农村建设,想在村前的马鞍山脚下盖几十栋小康楼,让住惯了瓦屋平房的乡亲们都能上楼,把原来横着的堂屋偏房锅屋全部变成竖起来的高楼大厦。听麻庄村支书刘少军话里的意思,以后麻庄村就不叫麻庄村了,叫麻庄社区!
我、韩慧慧、刘君山和刘少军都是同班同学,为了房子的事我上个月悄悄给刘少军打了个电话。听到我对小康楼有兴趣,他打着官腔说:买房这事好说,恁大作家要在麻庄小康楼买房,俺们求之不得啊,让小康楼蓬荜生辉啊,到时候一定给个价!我把这个想法无意中给万晓璐说了,还没说完呢,她就来了个一票否决,说咱们哪有闲钱去买那种只有小产权的房子!再说你一年在麻庄能待上几天?在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买房,神经病才干这样的事儿!万晓璐不支持,我只好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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