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也者,儒学之核心也。孔子之前,已有仁之观念。然彼时仁乃与敬孝慈惠勇武谊哲等并列之诸德之一,并非为根荄、居核心而首出者。盖彼时诸德目仅被理解为平列的、零散的人之气质、习性之种种表现,而未将诸零散之德植根于人之内在本性而整合统一之。或者知此诸德发自人性,而未透及人性之内在性、绝对性、先验性。因而仁与其他诸德,仍为外在的、相对的经验属性,即孟子批评告子时所谓义外也。
至孔子出,将外在之诸德目统一于、植根于内在之人性,即孔子心目中之仁。如此,仁便成为诸德之内在本源而首出其上。唐君毅先生称孔子发现一人之纯内心的德性世界,徐复观先生谓孔子开辟了内在的人格世界,即指仁而言。此一发现与开辟,不啻中华乃至世界文明史上开天辟地之举,故雅斯贝将孔子与释迦牟尼、苏格拉底等一并视为轴心文明之开创者,谓自此吾人当今所知之人诞生矣(Man,as we know him today,came into being,The Origin and Goal of History,Michael Bullock英译本)。
孔子默而识之,鲜言性命。至孟子,则人性之善,揭之昭然。象山所谓夫子以仁发明斯道,其言浑无罅缝,孟子十字打开,更无隐遁者是也。顾孔孟所论多就仁之内在性言之,其超绝无对之存有义、生物不测之创化义,则引而未发。《易传》《中庸》虽有指陈,而犹简质浑沦。洎乎宋明诸儒出,往复思辨,长言深论,若晦庵朱子未有天地之先,毕竟是先有理、象山陆子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阳明王子(良知)生天生地,成鬼成帝、蕺山刘子意根最微,诚体本天云云,仁之万物本体义、内外贯通义、天人合一义发之深切而著明矣。
孔孟之后,生命之安顿、政教之休明、风俗之淳厚,大抵资乎仁学教化浸润之功也。
余子东海,奇士也。早岁任气不羁,纵意诗酒。后归宗儒学,坚信不疑,岿然不动,毅然担荷斯道之重,雅有狂者之度。以卓跞之识、博洽之学、英发之才、奋迅之笔,发为文章,辄洒洒不能休。或阐儒理,或判物情,或伐异端,或辨谬说,无不酣畅淋漓,豁人耳目心胸,其锋莫之或撄也。见仁见智,读之者恐不免是非参差。以浅见观之,所发诸论或者不无小疵,然其宣扬仁之内在而超绝诸义,大纯而正,殆无可疑也。
予宿闻余子仁声而恨无一日之雅。去岁秋初,余子旅次燕市,乃得一接风仪。相与从容搜书于厂甸、览胜于天坛,怡如也。今余子裒集弘扬仁学之作成《仁本主义论集》,列任重先生主编之《儒生文丛》嘉惠世人。付梓之际,二子问序于予。予学行庸陋,非其选也。既不获辞,乃略引其绪,以为拥彗云。
米湾
甲午腊月二十八日序于淡甘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