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凯里(Peter Carey,1943-)是当代澳大利亚文学的领军人物,是继民族主义文学奠基人亨利劳森(Henry Lawson,1867-1922)和现代主义文学巨匠帕特里克怀特(Patrick White, 1912-1990)之后的又一位文学大师,被誉为澳大利亚最有才华和最令人激动的作家之一。 迄今为止,他出版的十部长篇小说、两部短篇小说集和五部非小说作品,已被翻译成二十多种文字,屡获国内外文学大奖两次布克奖,两次英联邦作家奖,三次迈尔克斯富兰克林奖,是世界上仅有的两次获得布克奖的两位作家之一。而另一位是南非作家库切,几年前已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有评论家预言,凯里将是诺贝尔文学奖最有力的竞争者。
凯里生于墨尔本市郊小镇,父亲是通用汽车公司的推销员。凯里曾就读于蒙纳什大学,学习有机化学,后因一场交通事故,未及毕业便去从事广告设计工作。在这期间,他结识了作家巴利奥克利和莫里斯卢里,开始接受文学创作的熏陶,阅读了贝内特、贝娄、纳博科夫、凯鲁亚克和福克纳等人的实验性作品。1967年,带着对国内环境的失望和对朋友奔赴越南战场的忧伤,凯里离开澳大利亚来到欧洲,寄希望于得到欧洲文化的滋润。在欧洲,他周游各国,不断积累素材,但大部分时间仍侨居伦敦,靠写广告谋生。闲暇之余,精心创作,小说《寄生虫》(Wog)就是在此期间完成的,但因该小说大胆前卫,出版社拒绝出版。1970年,凯里回到澳大利亚,着手创作短篇小说。1974年,他结集出版了《历史上的胖子》(The Fat Man in History)短篇小说集,一举成名。1990年应纽约大学之邀,任住校作家,目前常住纽约。
凯里的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集:《历史上的胖子》(1974)、《战争的罪恶》War Crimes,1979;长篇小说:《幸福》Bliss ,1981、《魔术师》Illywhacker, 1985、《奥斯卡和露辛达》Oscar and Lucinda,1988和《税务检查官》The Tax Inspector,1991、《特里斯坦史密斯不寻常的生活》(The Unusual Life of Tristan Smith, 1994)《杰克迈格斯》Jack Maggs,1997《凯利帮真史》(True History of the Kelly Gang,2000)、《我的生活如同骗局》(My Life as a Fake,2003)、《偷香窃爱:一个爱情故事》(Theft: A Love Story,2006)和《他的非法自我》(His Illegal Self,2008)。其中《奥斯卡与露辛达》和《凯利帮真史》获布克奖,《杰克迈格斯》和《凯利帮真史》获英联邦作家奖,《幸福》、《奥斯卡与露辛达》和《杰克迈格斯》获迈尔斯弗兰克林奖。
凯里的文学创作是从撰写长篇小说开始的,但却因短篇小说而声名鹊起,成为澳大利亚新派作家中的代表人物之一。 他的第二个短篇小说集《战争的罪恶》出版后,赢得了广泛赞扬,人们认为他的作品使澳大利亚小说为之增色,称他为具有国际色彩的作家,终于使澳大利亚脱离顽固的狭隘地方主义角落,走向新的广泛性和复杂性 。他的作品怪诞、幽默,具有寓言式小说和科幻小说的特征。小说里的人物往往是极为孤立的个人,面对强大的社会制度感到无能为力,常落入现实的陷阱而难以自拔,生动地表现了现代人所处的困境。
凯里的长篇小说总是激荡着历史的回声,它们分别从民族叙事、帝国远征、殖民文学、历史记忆和文化霸权等方面探求了澳大利亚的民族心理,以及与英、美帝国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也正由于此,他被誉为澳大利亚民族神话的创造者。 丛林哥特式小说《魔术师》是一曲澳大利亚之歌, 可以与帕特里克怀特的《沃斯》相媲美。 《奥斯卡与露辛达》被美国时代杂志评为最优秀的小说之一, 再现了基督文明与土著文明的冲突。《特里斯坦史密斯不寻常的生活》是凯里了不起的成就,把虚构的世界描写得惟妙惟肖,如同魔法一样。 《杰克迈格斯》虽说是旧瓶换新酒,但这新酒更让人心醉。 《凯利帮真史》出版后更是好评如潮,《纽约时报》认为:彼得凯里无疑是小说宝库伟大的探索者之一 他将瑰丽的色彩、耀眼的光芒,赋予一个早已褪色的故事;将滚烫的血,温暖的肉赋予一个久远的神话。 《我的生活如同骗局》是凯里对澳大利亚民族神话的翻新,并使之成为文学宝库中的一件艺术珍品 。 一方面,凯里立足文化遗产,通过人物形象塑造,讴歌独立的民族精神,使被压制、被边缘化的族群重新回到话语空间;另一方面,他又秉承强烈的历史责任感和开放包容的人文精神,通过历史人物与事件,来诠释现代人的生存状态和生命的意义。同时,对社会的丑恶和人性的黑暗,进行了无情地批判。他的文学作品既是民族的,也是世界的,因而容易在不同民族的读者中间产生共鸣。
较之短篇小说,凯里长篇小说的创作手法更加丰富多样。他从不局限于一种写作形式,而是在继承文学传统的基础上,大胆创新,不断超越,既有别于亨利劳森的现实主义,也异于帕特里克怀特的现代主义。他的作品里既有后现代主义作家常用的手法,如元叙事、戏仿、侵入式话语等,也有后殖民主义意义上的寓言和反讽,同时,还运用现实主义的传统叙述和魔幻现实主义的表现手法来凸显主题。可以说,凯里的小说是真实与虚构的结合,科幻与现实的结合,高雅与通俗的结合,后现代主义、现实主义和魔幻现实主义的结合。他的小说并不适合非此即彼的二分法,而是多种形式的杂交或是兼而有之的第三空间,而这正是凯里文学艺术的创新之处和魅力所在。
《偷香窃爱:一个爱情故事》是凯里的一部力作,获得2007年度新南威尔士总理奖。凯里籍其超常的语言天赋,创作了一首完全出人意料的爱情诗。这部悬念丛生的故事,促使人们对艺术、欺诈、责任和救赎等问题进行深入思考。 它看似是一个发生在绘画艺术界的爱情故事,实际却揭露了画家、收藏家、鉴定家和艺术商人的虚伪、狡诈和贪婪。主人公迈克尔布彻波恩是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州北部小镇的一位知名画家,因盗窃原本属于自己却被法院判给前妻的画作而入狱四年。1980年,刑满释放后,他暂住于艺术收藏家让-保罗米兰的屋子里,一边继续从事绘画创作,一边照顾体重达220磅且患有痴呆症的弟弟休。一个暴风雨的夜晚,三十出头的漂亮女人马琳莱博维茨闯入他平静的生活。不久,邻居多齐博伊兰家收藏的名画不翼而飞,警察怀疑是迈克尔所为,没收了他所有的绘画作品,声称要把它们带回警察局鉴定。数日后,迈克尔来到悉尼,向警察索回自己作品,但无功而返。此时马琳再次出现,被没收的作品失而复得,两人迅速坠入爱河。原来,她是已故著名现代派画家莱博维茨的儿媳。她从美国来到澳洲,就是为了寻找她公公遗留的价值连城的名画。一场冲突之后,迈克尔带着弟弟休,回到了澳大利亚内陆小镇,再次过起了平淡无奇的生活迈克尔如同一只迷失的羔羊,囹圄于传统与现代、善良与欺诈、中心与边缘的世界中,经历了人格自我分裂和自我健全的过程。
整部小说都围绕对名画的占有而展开,因为名画代表着金钱和社会地位。迈克尔不满律师将他的财产抽干,铤而走险,最后落得人财两空;收藏家让-保罗米兰因为一幅名画与迈克尔反目成仇;邻居道兹伯兰因为收藏了一幅名画而引来杀身之祸;奥利维尔莱博维茨出身绘画大师之家,母亲及他本人由于继承大量遗产而被人谋害;马琳为了占有公公的作品,更是处心积虑,设计圈套将名画盗走,并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丈夫。凯里以名画为中心,勾勒了一幅现代人贪婪欺诈的嘴脸。小说中名画已不再是高雅的艺术品,而是人们扬名立万的商品。在名利的驱逐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十分紧张、甚至仇视。正如弗罗姆所言,现代性工业社会是一个完全以追求占有和利润为宗旨的社会,大多数人把占有为目标的生存看作是一种自然的、唯一的生活方式。在重占有的生存方式中,人与人之间存在着严峻的对抗性。
然而,凯里似乎要将这种对抗性披上一层温情的薄纱,让两个追名逐利的人演绎了一场甜美的爱情故事,彰显出人性的矛盾与复杂。迈克尔出身贫寒,父母亲靠屠宰卖肉维生。二战期间,一位德国艺术家来到他们的小镇,从此改变了他的生活道路。他没有继承父业,而是跟随这位德国人学习绘画艺术,并在当地小有名气。与妻子离婚后,他又变得一贫如洗。但他渴望能东山再起。然而,绘画市场风云变幻,他的作品在市场上已不受欢迎。正当迈克尔陷入困境和绝望之际,集美貌与贪婪于一身的马琳来到他的身边。马琳来自维多利亚州东北部的一个小镇,曾经在纽约的一家公司工作多年,其顶头上司是奥利维尔莱博维茨。因为工作的关系,她赢得了奥利维尔的信任,使之将一包有关法国艺术的资料交由她保管。当得知奥利维尔就是著名现代派画家莱博维茨的儿子时,马琳便心生歹意,偷偷地将法国艺术资料复印了一份,利用业余时间研究绘画艺术。与奥利维尔结婚后,她摇身一变,成为绘画艺术界的知名商人,千方百计搜集名画,牟取钱财。颇具讽刺意义的是,由奥利维尔亲笔鉴定的名画却是赝品它只是莱博维茨生前尚未完成的一幅作品,而不是人们传说中的代表作。《偷香窃爱》揭示了重占有、轻生存的社会心理:在名利欲望的驱使下,两个利己主义者结合在一起,各有所图,一个为恢复自己在绘画艺术界的声誉而处心积虑,另一个则是为了得到名画而不择手段。名利打破了人们内心的平静,并使其人性变得异常扭曲。
凯里在《偷香窃爱》中以第一人称叙述,由布恩家的两兄弟交替讲述他们共同的故事,既增强了故事的真实感和亲切感,又增加了小说叙述的深度和广度,使人物刻画入木三分。事实上,凯里在小说中塑造的休和马琳分别是主人公迈克尔的两个自我,休代表澳大利亚传统的乡村生活方式,马琳则是现代都市生活方式的化身。迈克尔挣扎于传统与现代、善良与贪欲之间,造成了自我人格的分裂。迈克尔从乡村小镇走向大都市悉尼、东京和纽约,意味着他越来越受到都市欲望的牵引,选择了一种追名逐利的生活方式。随着他与马琳交往的深入,迈克尔逐渐认识到自己陷入了一场偷香窃爱的骗局。小说里休内心的孤独、寂寞、愤懑、无奈和渴望恰恰是迈克尔的内心写照。
此外,《偷香窃爱》还探究了现代社会艺术作品的独创性和审美价值问题。利用新技术仿造艺术作品是新技术革命时代在西方艺术界出现的一个新特征。技术的可复制性使本真性的价值判断开始在西方世界坍塌,真品和摹本的区分在当代丧失了意义。当代人被各种人造伪物所包围,人创造了文化,而文化的扩张又使现实隐退,形成了事物的非真实化。因此,技术的复制性,消解了艺术作品的独创性。 《偷香窃爱》中迈克尔的艺术生涯遭遇到前所未有的危机。他的作品落伍了,收藏家、画商和中间商所关心的不是他作品的艺术价值,而是绘画作品在市场拍卖的价格。对此,迈克尔感到气愤和无奈。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二十世纪的现代作品受到了市场的追捧,画商、鉴定家不择手段地掠夺大师们的画作。他们利用现代技术手段进行修补,使摹本变成了真品,从中捞取大量钱财。迈克尔按照马琳的指令制作赝品,完全丧失了画家的基本职业操守。令人意外的是,布彻过去的两幅画作,虽然被纽约的鉴定家和画商们所不齿,却被艺术界最著名的博物馆收藏。小说的结局表明,真正的艺术终将获得艺术界的认可和尊重。
凯里的《偷香窃爱》是一部探讨人性迷失、追求艺术本真的作品。面对艺术世界的变化莫测和世俗社会的名利诱惑,落伍的艺术家们陷入了两难境地,挣扎于真与伪、善与恶、个性与共性、传统与现代的泥潭中,一度秉承和坚持的艺术观和道德观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自我的本真性逐步迷失,占有欲不断膨胀。所幸得是主人公在经历了炼狱之后,真善美的人性之光得以重现,艺术的价值得以彰显。偷香窃爱与爱情本为矛盾的两极,但在充满欲望的现代社会,却是如此的和谐统一,演绎了一场荒诞而又真实的故事。主人公迈克尔与马琳最终分道扬镳,正昭示了人性的复归和人格的自我健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