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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马口鱼的诱惑

書城自編碼: 2876724
分類: 簡體書→大陸圖書→小說社会
作者: 张万新
國際書號(ISBN): 9787550282926
出版社: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出版日期: 2016-08-01
版次: 1 印次: 1
頁數/字數: 224/110000
書度/開本: 32开 釘裝: 平装

售價:NT$ 2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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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张万新既是诗人中的诗人,又是作家中的作家。他的文字平凡克制,情绪却激情奔放。
★在中国,有两位作家写过酉水,一个是沈从文,一个是张万新。沈从文的酉水,从一个叫茶峒的边城流过,安静顺良;张万新的酉水在一条马口鱼里,波涛汹涌。
★莫言有好故事,但欠缺讲故事的能力;哈金具备讲好故事的能力,却缺乏好故事。张万新和他们相比,简直是幸运多了,他混迹江湖多年,接地气的好故事随手抓,他自己又特别会讲故事,什么事情被他说(写)出来,都特别吸引人。但是他的野心不够,他的好故事大多都是在酒桌上就讲完了,绝少一些留下来,*终只写成了14篇小说,现在结集成册,就是《马口鱼的诱惑》。
★《马口鱼的诱惑》是一部关于龙门阵、掸花子、吹牛皮、唠嗑、讲闲话的小说集,作者张万新像一个自闭症少年,坐在时间之外,有一回他讲述了一次普通的对话,还有一回他讲述了一场精心动魄的生活,再一回他拎着人腿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小说现场。他是局外人,他的讲述像梦。
★张万新在写《马口鱼》时,特别厌倦北京的生活,觉得太无趣了,非常怀念在成都天天坐茶馆的好日子。写这篇小说就是为了满足对茶馆的思念之情。
★乐呵!有的人的一生,注定被笑声追
內容簡介:
在川渝地区,生活着这样一些人,他们看起来就像老汉,无所事事,没有追求,穿着拖鞋,套着老头衫,摇着破蒲扇,巴适得很。他们不是在闲喝茶,就是在痛饮酒,随时都能摆起龙门阵,谈江湖,论好汉,说兄弟,到女人,从天上谈到地下,从中国跳到美国,从过去聊到现在。每个人都不显山露水,但难逃一段惊心动魄的经历,里面有刀光剑影,有爱恨情仇。随手记录下来,就是一篇小说,就能拍一部电影。
十四篇精彩故事,三十多个活灵活现的人物。在故事中他们惊为天人,在故事外他们泯然众人。江湖无处无时不在。我们身边的江湖,一样波谲云诡,险象环生。
關於作者:
张万新,重庆酉阳人,高中就开始写诗。现居重庆。张万新本身就是一个被打通了任督二脉的高手,眼毒,不仅对外国文学深有研究,是最早推荐理查德福特、舍伍德安德森的人;也善于发掘鼓励年轻的小说家,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是:你天生就适合写小说。没想到,这句话用在他本人身上更贴切。
张万新的经历非常多姿多彩,他看守过台球厅,当过伐木工人,做过图书编辑,拍过纪录片。万人如海一身藏,和每个人都能喝到一块,聊到一块,玩到一块,颇有古龙金庸武侠小说中隐士高人的风范。他的厉害之处在于,既能看到平凡生活中蕴藏的传奇故事,也能在普通人身上找到好汉气概。生活对他而言,就是江湖。即使没有刀光剑影,也一样惊心动魄。
★有小说入选《19772002中国优秀短篇小说》。
★被著名文学评论家李敬泽选为《小说极限展》的六位作者之一。
★著名莽汉派诗人李亚伟认为:张万新既是诗人中的诗人,又是作家中的作家 。
★入选2007年第一届中国作家实力榜(共有莫言、余华、阿来、曹文轩、麦家、毕飞宇、李亚伟、王朔等58位作家上榜)。
目錄
讲述、阅读和路过(李亚伟)
001仙客来居
016椅子
032马口鱼
047与马口鱼有关的一些事情
051和泰森打架
068老水手
087别杀人
103神药
117吆鸭子
132 1990年代末的坏人
143宋德国
149控制女人的脑壳
170我们来拍电影
176人的大腿骨
186乘船上大学
內容試閱
老水手

这个冬天好冷,干冷,只刮风不下雪。他们都回家去准备过年了,只有我留守着偌大一个空院子,都怪我运气不好,拈纸团时拈了个守字,他们幸灾乐祸地走了,每家门上挂了好大一把锁。我想着就来气,就朝他们房门撒尿,一会儿就结成了冰。
我守着一盆炭火过日子,取暖,煨药似的煨一缸老茶。热灰里埋了七八个洋芋,熟了就扒出来吃。我小心地对付寒冷,提防感冒,还是没躲得脱,只为贪杯喝得浑身发热,在风中吹了一会儿,就得在床上躺三天,好难受。渔民巴国提串小鱼来找我喝酒,见面就说:几天没看到,就瘦了。他身体好,不怕冷,只穿了两件单衣。他帮我煨好一锅鱼汤,酒也不喝,抬脚就走,他说:感冒传染人,我怕,你自己多保重,等好了再喝酒。我说:没得事,你走你的,哪有不怕病的人呢?
又过了几天,我才恢复元气,从床上爬起来,急忙烧了五桶开水,倒进澡盆里,那是个木制的大蓄水槽,可供五六个人同时洗澡,人跳进去,齐腰深的水,满屋蒸汽弥漫,要是有人来,最多能看见一个模糊身影。
我穿戴整齐,裹了件军大衣,竖起毛领,双手抄在袖子里抱紧自己,就出了门,径直走进三妹的酒店。我点了一碗烧白,一碗黄豆烧肥肠,一碗麻辣牛杂。三妹说:点这么多,吃得完不?我说:你别管那么多,只管收钱。她哪里晓得我馋肉,想把这几天欠的油水全补回来,男人不吃肉,脚杆都是软的。
刚吃了几大块肥肉,巴国就在店门口探出半个身子说:嘿!一个人在这里悄悄打牙祭。我嘴里塞满了肉,话都说不出来,只好朝他使劲招手。他就进来拖条板凳坐下了。他盯着酒杯说:没得空,改天陪你喝。我说:啥事这么急?他说:今天早上才发觉船上没米了,我上街来买,娘儿母子还在船上饿着肚子等。我说:喝两杯再去也不迟。他就顺水推舟说:要得嘛,只喝两杯。他接二连三干了五杯,菜没动一筷子,一抹嘴,笑了,露出雪白的好牙口,很不好意思地说:哎呀,真的该走了。我说:再喝几杯。他说:不行啊,你又不是不晓得我老婆的脾气,她在船上挨饿,我却在这里贪杯,她不和我打架才怪。
这时,一个老头拄着拐杖跨进店门,他大声说:巴国,有人请你喝酒你都不喝嗦?学乖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巴国咕噜道:不得空,不得空。一边就出了店门,上了街,一闪就不见了。他心中的酒瘾一定挥之不去。
这个老头是个老水手,名字叫浪洗。不知是真名还是外号,乌江边的人取名字取得简单,说不定是真的。他倚着柜台,背对着我对三妹说:这个巴国,好怪哦。要是有人请我喝酒,我舍了命都要陪他喝。听他这么说,我也没退路了,只好说:老人家,我请你喝,来,喝个痛快。老水手就转过身,笑着走了过来,边拖板凳边说:既然是晚辈请我,我就不客气了,客气背时。我要是不喝,架子也太大了,纯粹是板着老脸不要。三妹在柜台里朝我大声说:莫把老人家灌醉了。我说:不得,不得,你只管打酒来。
两杯酒下肚,老水手的话就多了。他说:你不是本地人,在我们这里待得惯不?我说:早就习惯了,其实我也算本地人,我爷爷是这里的,他不死的话,岁数跟你差不多。
哦!是不是真的?老水手眼里闪出快活的光来,他叫啥名字?我应该认识他。 我就说了我爷爷的名和字。
老水手一拍桌子,大声说:我就说看你有点像哪个熟人,原来是波生的龟孙子。他右手的食指指着我抖个不停,明显很激动,他说:故人之后,故人之后。那个后字的音调被刻意拉长、上扬,后就更后了。
我和他为此干了一杯,又干了一杯。老人的记忆打开了,酒话连天,我一句都插不进去。他说累了,就指指酒,我们就干一杯。他喘口气又接着说。

没想到啊,波生有你这个龟孙子。我和你爷爷关系铁得很,穿连裆裤。你爷爷有个兄弟叫浪生,我和浪生的关系更铁。我还记得那年冬天,湘军和川军都到我们这里来抓壮丁,最后是川军占了上风。我们几个年轻人都到处躲。可怜的浪生兄弟,没躲得脱,落在吴旅长手上了。浪生脾气犟,不服,被吊在营盘里毒打了三天三夜。吴旅长问:服不服?浪生说:服了。也是,再不服,不被打死也被饿死了。浪生被吴旅长带走之前,托人捎话给我,要我多关照波生,我答应了,从此才和波生一个鼻孔眼出气的。浪生话说得绝,我猜他有狠招,要拼掉吴旅长,只是不晓得有多狠。
他们坐的那条船,是黄二的,被吴旅长抢了,黄二也被抓了壮丁,黄昏时走的,要趁夜色掩护躲过湘军的侦察兵。不知到了下游的哪个狗日的险滩,浪生主动要求划船,其他人都高兴,当时太冷,谁都想猫在舱里。只有黄二机灵,晓得浪生的脾气,跑出来帮忙。浪生手脚麻利,悄无声息地锁了船舱两头的门,恶向胆边生,使出浑身蛮力,硬是把船弄翻了肚,十几条命就喂了大鱼,吴旅长,泡泡都没吐一个。浪生和黄二都识水性,淹不死,我们从小就吃水上饭的人,房子大的旋涡都敢跳进去。可是黄二不识人性,他回来了,被川军逮个正着,枪毙了。浪生远走高飞了,听说他后来走投无路,还是当了兵,当了个狗屁连长,战死在汉阳城边了。可惜他那条尿棒了,像条老蛇,不晓得吓倒过好多个女人。要是没得浪生,我和波生的关系也就一般。既然浪生是我兄弟,那当然,波生也是我兄弟。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不能不帮忙。要说你爷爷,其实是有福之人,活得比较顺,大一点的烦心事也就两三件,都和你奶奶有关。
你奶奶叫明姑,你当然没见过她,她跳乌江自杀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我说句老实话,我从来都看不出你奶奶有什么迷人之处,她太一般了,不算美人。可是,就这么个人,你爷爷娶她的时候,还是我和他提着菜刀从别人家里抢出来的。你不知道吧?让我慢慢给你讲,老子当年可是一条真正的好汉呢,乌江沿岸有几个不晓得我的!
哎,三妹,这回的酒还好,没兑水。哎,狗日的波生,不晓得怎么搞起的,看见明姑就丢了魂。哎,说不得,姻缘前定,躲不脱,是鬼都要拖来埋在一路。明姑当时的情况,波生又不是不晓得,她有疯病,时常要发作的。她的疯病不是天生的,是被下河坝的乌家那些狗男女逼的。你奶奶是改嫁过来的,你晓得不?她先嫁给乌家的短命三郎,不到三个月,男人就死了,下河坝的人都说明姑克夫,各方面都压迫她,三座大山啊,硬是把她折磨疯了。她不疯的时候,是个好女人,花绣得好,当时这街上家家都盖她绣的花铺盖,她靠这门手艺养家糊口。也不晓得她绣的哪朵花挑动了波生的心,他天天晚上靠在床头,铺盖拉到下巴上,呆呆地看着两个大脚趾,硬是想把全部家当放到明姑手里,哥几个又是提醒又是劝说,他都不听,那就只好由他娶她了,没得办法。话说回来,他们两个不上床,哪有你这个龟孙子。
波生下足了彩礼,乌家才松了口。结婚那天,花轿都准备好了,乌家又黑了心,硬是不放明姑出门。波生傻了,一个人抱着头蹲在街边。只有我晓得他想打退堂鼓。他心里本来就有个疙瘩解不开,就是明姑嫁过人,被别个搞过,他心里不舒服。这下碰见刁难,他心一横,站起来说:老子不娶她了。
我二话没说,转身走了。我找了两把称手的菜刀,磨得雪亮,才回转来找到波生,给了他一把菜刀。我说:新婚之夜,应该见血。他说:她又不是处女,哪来的血?我说:反正要见血,找个东西替她流。他说:我去杀只鸡?我说:放你妈的屁。他大声说:你有办法你就说出来。我说:让乌家的人流血。他盯着我,眼珠子慢慢被怒火烧红了。他说:要得,老子们去和他们拼了。
我和波生挥舞着菜刀杀奔乌家。乌家的亲戚都讲道理,没来帮忙。只有几个后生和我们拼。他们里面最凶的一个是乌成龙,他身体好,我连砍他三刀,砍得梆梆响,像砍在门板上。(三妹过来倒酒,顺口说:乌成龙以后没找你报仇吗?老水手说:他敢?从那以后,他看见我和波生就绕道走,实在绕不开,他隔老远就递两根烟过来,嘴里大哥二哥地喊。)
我们正拼得热火朝天,明姑举着一把柴刀从乌家杀了出来,里应外合,乌家的后生都慌了,我大喊一声:射呀!波生在前,明姑居中,我断后,一鼓作气杀开一条路,朝波生家里跑,乌家的人追了一阵,就撤回去了。
你爷爷那个破院子还算大,中间长了棵老皂角树,怕有三百年了。我们一路跑回家,正想喘口气,明姑举起柴刀突然冲向波生,情急之下,波生只有绕着皂角树逃命,两个人都绕着树跑,要是来个外人,根本分不清谁在追谁。我呢,一点力气都没得了,只好坐在地上看他们两个打闹。波生实在是跑累了,跑不动了,把菜刀朝地上一砸,哐啷一声,他一屁股坐在树根上,伸长脖子说:老子不跑了,让你砍死算了。明姑在他面前一闪就过去了,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仍然举着柴刀绕着皂角树跑。她从波生面前晃过四五次,波生才回过神来,在地上打个滚儿,爬到我跟前,惊慌地说:她又犯疯病了。
我和波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扳倒在地,拿纤绳把她捆在皂角树上,让她怪叫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她喊饿了,我们就晓得她神志清醒了,才放了她,给她吃好多好东西。就这样,两口子才成了两口子。狗日的波生,见不得女人,让他尝了滋味,可不得了,骚得要命,不分白天黑夜地缠着老婆。玩过头了,嘴巴就上火了,牙根上净是血泡。哥几个提了酒肉上他家,划拳,只要他输了,我们都黑起心肠打他嘴巴,打得他一声惨叫,血泡破了,大口大口吐血沫,我们都觉得他活该。谁知阁楼上绣花的明姑见不得血,她尖叫一声,疯病又发作了。
明姑的疯病时断时续,断不了根,就这样过了好多年,吃了好多药都没用,太折磨人了。她自己也晓得厉害,不犯病时就到处给人道歉,大家都原谅了她。直到一九六三年,波生的儿子,也就是你爸爸长大成人了,娶了媳妇,明姑就有了交代。那年夏天,乌江发大水,差一脚背就扑上街了。明姑可能发觉自己又要发疯了,不想再给世人添麻烦,一念之差,就跳进了乌江。那么大的水,没人敢去救,只好看着她在波浪里翻腾,她拼命举起右手使劲摇,直到剩一只手掌时,她还摇了两下,就消失了。哎!命啊,真是说不清楚。

我刚才给你说过,你奶奶长相一般,不算美人。可是,老天啊,她跳乌江那天,穿着一身绣花的红衣裳,是她自己的手艺。看得我目瞪口呆,这街上凭空冒出来一个美人。谁要是视而不见,谁他妈就是睁眼瞎。
几天后,我们那条船装满了生漆和桐油,出发去上海,在长江上晃悠了一个多月,也不晓得波生怎么熬过这段苦日子的。我在长江上仔细搜寻,并沿岸打听,指望能找到明姑的尸身,能把她的孤魂带回家就好了。唉,我好没用,连她的一根头发都没捞回来。那段日子,我做梦都梦见明姑的花衣服。我拿她和我老婆一比,吓了我一跳,我老婆居然不漂亮了。我想了很久,认定了一个道理:女人一生就是几件衣服。我要把我老婆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让她这辈子活得不委屈。小伙子,你还没结婚吧?快去找个老婆,要爱女人,一个人活没意思。
从那以后,只要我有余钱就给老婆买好衣服,都是在上海、南京、武汉这些大码头买的洋货。有些很贵,老子一咬牙也把它们买了。有一回在无锡,老子买到一件丝绸连衣裙,身上一分钱也没得了。在船上被烟瘾折磨得眼泪直流。我就去偷赵船回的烟,他是我们的船长,他抽的烟好,经常得意扬扬地在我们面前晃,他总是把烟头往水里扔,连烟屁股都不让我们尝一下。我刚把他的烟拿在手上,就被发现了。他叫全船的人都来打我,只有大副、二副动了手,水手们都没上来,我自知理亏,没还手。他们打得好狠,老子在甲板上昏过去了。好不容易醒转过来,就看见眼前一双皮鞋,擦得亮光光的,鞋面上映出我的脸。不用抬头,我就晓得是赵船回那个狗日的。还好,他只朝我脸上踢了两脚,他舍不得他的新皮鞋。我老婆晓得了船上的事,就穿好那条连衣裙,故意去和赵船回的老婆比,比得她狗日的好丑,比哭了,她疯了似的和赵船回闹,还朝他脸上狠咬了一口,让他脸上留下一排牙印。老子也算报了仇。
你晓得,那些年的女人穿着打扮都很灰很黑,这街上只有我老婆穿得洋气,病都少生些。知我者都说我打肿脸充胖子,不知我者就编我的龙门阵,编我如何如何发了大财,编得有鼻子有眼,我都差点信以为真。连兄弟伙都觉得老子在女人身上花了太多冤枉钱。他们不在老婆身上花钱又如何?他们的老婆老得快,心情不好,经常生病,他们辛辛苦苦存的钱最后还不是拿出来给老婆买药吃。哪像我老婆在这街上风光了二十年,那些年,谁到我们街上来,看见一个妖艳女人,那肯定是我老婆。
后来啊哎,都是那狗日的赵船回,我和他前世有冤仇,老是纠缠不清。自从改革开放可以私人做生意了,他龟儿就会折腾了,老天爷还真让他发了大财。他给他的二公子买了一辆中巴,做客运生意。那个天杀的赵二毛,只学了三天驾驶就敢上路了,结果一跟头栽下了万丈深渊。赵二毛死了,活该。我老婆也在车上,死得冤啊!我现在想起她就想哭。呜呜呜,我的老婆啊我老了,老得不像话了,老得眼睛水都没得了。
我就不信那个狗日的赵船回没得报应,他总有一天要把他自己折腾死。那年早春,油菜花刚开始打花骨朵,赵船回从重庆弄回来一条破游船。那个样子也叫船?一块木板都没得,真他妈的见鬼了。他领着赵半仙,拿个罗盘,在河边走来走去,要给他的游艇找个风水好的地方修个专用码头。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你想想看,那个赵半仙是啥子人?他是专门给死人找地方的人。这一下,我就觉得他在罗盘上看来看去,指手画脚,莫不是给那条游艇找沉没地点哦?果然呢,刚找好建码头的地点,手续还没批下来,游艇就沉了。不晓得怎么搞起的,底舱两侧突然就爆了,猛烈地进水,甲板上的人眼看没办法了,都跳了水。只有赵船回,他一辈子都不是好船长,死的时候呢,是个好船长,他抱着游艇的舵一起沉到乌江里去了。他龟儿死不瞑目,硬是要闹鬼,沉船那片区域总是阴森森的,没人敢到那一带洗澡,风平浪静的时候,那个地方会突然咕噜咕噜冒出一大堆气泡,把那水面搅得稀里哗啦地响。碰上发大水,那个地方的旋涡都和其他地方不同,大大小小十几个旋涡都排着队往下游冲。真他妈的见鬼了。
腊月天,天黑得早,我和老水手正喝得起劲,酒店里就暗了下来。又碰上停电,起初还分得清彼此脸上的表情,只过了一会儿,就只能凭感觉找到酒杯和筷子了。和旁边那个模糊的身影又碰了两杯,店里就彻底黑了。
老水手突然伸出右手抓住我的肩,说:兄弟,你莫悄悄走了啊,说好了的,是你请我喝酒。
三妹刚好走了过来,把一盏马灯放在酒桌上,准备点火。她说:老人家,你喝多了,他哪里是你的兄弟嘛?
老水手的右手从我肩上缩了回去,使劲抽打自己的脸。马灯亮了,天花板上三个巨大的人影晃来晃去。老水手说:喝多了,喝多了,把晚辈喊成兄弟,要不得,要不得。
老水手举起酒杯说:来,再干这一杯,今天就不能喝了。我老了,比不得年轻人,只能喝养身酒了。我们碰了杯,一饮而尽,亮了杯底。他说:好了,好了,到此为止。说罢就拄着拐杖站了起来,一摸脑门儿,说:噫!有点晕,老子喝多了。
三妹忙扶着他说:老人家,我送你回去。又扭头对我说:你帮我看店,你要啥子,自己到柜台里取。三妹将老水手送出去很远。隔了好久,才听见她在很远的街角大声喊:老人家,空了再来喝酒啊!

有天晚上,我蹲在火盆旁,炭火烤得胸腹和裆部暖融融的。我左手平举着一本《庄子》,读得津津有味,巴国就来敲门了。他提来几条黄刺角,都是老鱼,有尺把长。我说:今天舍得弄几条好鱼来吃?他说:今天太冷,买鱼的人少,这么好的鱼都没卖脱。放到明天又不新鲜了,还不如我们自己吃。家里有酒没得?我说:我这里别的没得,淹死你的酒都有。我朝墙角一指,他扭头看去,看见一箱雅浦泉,都是六十度的精酿粮食酒,巴国就笑了,自言自语地说:要得。都是好酒。
巴国烧鱼的手艺极好,吃鱼的技巧更是好看,他一只手捏鱼头,一只手捏鱼尾,把鱼平举到嘴里,像吹口琴似的,一条鱼就慢慢剩下一副完整的脊梁骨,每次都看得我目瞪口呆。巴国今天只吃了一条鱼,就只顾喝酒了。我接二连三吃了三条,不停地说:好吃,好吃。我看着他举起第八杯酒,一仰脖子,又干了。我说:慢点喝,你今天有点怪,只喝酒不吃菜。来,吃条鱼再喝。他靠在椅背上直起上身,左手拍着肚子说:老子天天吃鱼,吃烦了。你这里有啥好菜?让我换个口味。我说:你不早说,现在几点了?三妹的酒店都关门了,我到哪里去买下酒菜?他就说:想个办法嘛!他看着我,眼神有点怪。我说:你有办法?他就笑了,然后说:罗叔的腊肉做得好。我说:那当然,远近闻名,我去年吃过。他说:我们去偷一块来吃,你敢不敢?我说:好呀,只要偷得到,我们就去。他站起来说:走。
我俩在巷子里摸黑走到了罗叔的豆腐坊后面。在墙角蹲了好久,冷得直哆嗦。罗叔也太勤快了,忙到深夜,把最后一箱豆腐做好,又收拾了好久,才熄了灯。
巴国撬开了罗叔家的花窗,一堆黑乎乎的腊肉就出现在我们眼前,悬挂在三尺开外的大梁上,我已闻到了柏树的香味,直到今天,我仍然固执地认为,只有用柏树枝熏过的腊肉才是真正的腊肉。巴国已经急不可耐,用一根竹竿在腊肉堆里试探着,想找到第一块腊肉上的绳子。时间过得好慢。他轻手轻脚地干了很久,比钓鱼还有耐心,一块腊肉终于挑在竹竿尖上了,他得意地回头朝我笑,我看见他的眼白和牙齿泛着幽蓝的光。
罗叔在里屋打了个喷嚏。
巴国手一颤,那块腊肉垂直掉下,黑暗中产生的视觉效果是惊人的,好像整个屋顶也跟着朝下塌了一层。吧嗒,真见鬼,地上那箱豆腐居然没加盖子,被腊肉溅起的豆花飞洒一地。
我拔腿就跑,才发觉巴国已跑在我的前面了。青石板街面好滑,我和巴国差点摔了几个跟头。跑出去好远,我俩才停下来喘气。巴国说:现在去哪里?我说:回去算了。他就说:那我先走,我回船上去了。我说:好。他的身影很快就融在夜色中了,我尽力想把他分辨出来,却只看见乌江闪着幽蓝的光,那盏渔火显得很遥远,勾勒出船的轮廓。
第二天,居然出太阳了,天气立刻转暖,像三月小阳春。小镇上的人都出来晒太阳,街上像赶场一样热闹。我也上了街,在罗叔的豆腐坊附近兜了一圈。罗叔像往常一样坐在铺子深处烤火,等人上门买豆腐,看起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松了口气,便沿着高高的石阶,径直下到乌江边来。
巴国正在江上钓鱼。他老婆摇着橹,掌握着船行速度。巴国放排钩时,那船就停在波浪上,摇晃着,却不移动。好大一圈鱼线,他一排排地沿船放下去,顺水流放下的排钩有可能长达两三公里。巴国放一段钓线,就扬起手臂,把钓线提出水面抖一抖,水珠洒落,亮晶晶的,整个江面好像被他拉扯住了似的。
我看得出神,没察觉老水手已到了身后。他一拐杖扫过来,打得我双脚跳。我赶忙避开几步。老水手的脸紧绷着,生着气,好像我得罪了他先人似的。他骂道:你这个狗日的。然后大步走到水边,拐杖在沙滩上使劲戳。他扯着嗓子怒吼:巴国!巴国!你给老子过来。
巴国大声应道:吼你个鬼呀,没看到我在劳动啊!老水手骂道:放你妈的屁,老子喊你过来你就过来。你还敢顶嘴。巴国双手叉腰,愣了一下,才说:好嘛。他老婆紧摇几下橹,那船就斜着船身沿江面平移过来,很快就靠了岸,巴国刚好在老水手面前跳下了船。
老水手劈开双腿,双手按在拐杖上,像按着一把老军刀,支撑着身体。他朝我吼道:你给老子过来!我和巴国站在他面前,都觉得莫名其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俩都盯着他的嘴等他开口。他抽了几个响鼻,头一歪,朝江面吐了一口痰。
老水手突然笑了,很诡。他慢吞吞地说:罗老二的豆腐巴国急忙申辩道:不是我们偷的。老水手提起拐杖戳在巴国的肩头上,说:你狗日的,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打自招,我说你偷了吗?你凭什么晓得我要说啥子?
巴国嘟着嘴,不言语了。老水手说:有人看到你们两个丢了魂似的在街上跑,我就晓得是你们两个好吃狗干的好事。老子以前偷东西比你们精明得多。还敢不承认。
老水手头一偏,本来戳在巴国肩头的拐杖尖戳到我的肩头,他使劲戳,可他老了,根本没啥力气,我没觉得痛。他说:你,赔一百块钱。我说:一箱豆腐不值那么多。他说:我说值就值。你敢不听?老子上街吼一声,一街人冲上来可以把你打死。
算我倒霉,我认了。他又转向巴国,语重心长地说:你呢,我晓得你没几个钱,老子罚你一条大鱼。一条青波,我要真资格的青波。要得不?
巴国嘟着嘴,不服气地说:要得嘛!
腊月二十九,天气阴沉,极冷。我懒得出门,在被窝里待到下午才起床。我伸着懒腰踱到窗前透透气,看见老水手站在乌江边,独立寒江,双手撑住拐杖,正呆呆地看着下游。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江面上只有大波浪。我又踱到另一扇窗前,才看见巴国在划船。
这个巴国,真是疯了,风浪这么大,就该划大船嘛,凭他的本事,几桡片就可以摆渡过来,他偏不,硬是要划小船。那是条独木舟,巴国操一柄手桨使劲划水,身体随波浪摇摆着调整重心。他刚冲过三个浪峰,只喘了一口气,那船又滑回去两三米。他的动作粗鲁,有力,左边三桨,右边三桨,简直是在波浪上挣扎。穿过最后那个大波浪时,差点要他的命,只见他倾斜着身子,屁股挪到船舷上,几乎触着了水面,硬是把船的重心压了回来。他奋力一摇,仿佛斩断了波浪的头,一闪就从浪峰里滑了出来,顺利挣脱了主流。他现在顺着岸边缓滩快速朝老水手划去。
老水手站在那里,姿势都没变一下,要不是衣服在风中飘荡,几乎可以当成雕塑看待。巴国已离他不远了。只见巴国停了桨,在独木舟上站直了,手里的缆绳在头顶甩了几圈,一扬手,径直奔向老水手面前的铁墩,一下就套住了。巴国双手麻利地牵扯缆绳,那船就笔直地冲到老水手面前,停住了。巴国在穿透的铁环上把缆绳打了个活结,便弯腰抱起一条大鱼,使足了劲,一扔,老水手面前就多了一条大鱼,在这样冷的天气里,一条冻僵的大鱼当然会带来透明的冰块。巴国扯开活结,一扬手,缆绳就飞回到船上了,独木舟朝下游滑去,巴国坐定,只两桨就划出了我的视野。
老水手独自面对那条大鱼,呆呆地看着,像在默哀。那条鱼脊背乌青,肚腹却雪白,是条真资格的青波,也许有二三十斤,拿到市场上卖,值两百多块钱。我现在明白了,巴国为啥子要和波浪较劲,他有多少委屈要撒在江面上啊!为了这条好鱼,他老婆在往后的岁月里,一提它就来气,不晓得要吵多少嘴。
老水手被这么大一条青波难住了,他老了,扛不动它了。他仍然在默哀。他不知道,我正在朝河岸跑来,我可以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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