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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小路,才是用来回家的

書城自編碼: 2851452
分類: 簡體書→大陸圖書→文學名家作品
作者: 刘醒龙
國際書號(ISBN): 9787550017344
出版社: 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16-07-01
版次: 1 印次: 1
頁數/字數: 248/20000
書度/開本: 16开 釘裝: 软精装

售價:NT$ 2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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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茅盾文学奖获得者刘醒龙30年散文作品精选
★【你造就了过去,过去也在教化你】等到我一步一步地离开茅草与水稻,十里百里地朝着城市远去,才发现缭绕在身前身后的还是那条小路。
★【你的人生需要一点偏执】人生的道路并没有任何捷径,*的诀窍是,看准一条道路走下去,不回头,不旁顾。
★【告别浮躁和虚伪,用流浪的方式洗涤自己】对流浪者本身来说,除了自由,其余一切都是毫无用处的。无论精神还是物质,属于他们的唯有不变的追寻。
★【愿你永远年轻,永远保有理想】喜欢虽九死犹未悔之人。无论是历尽坎坷或者是阅尽春色,都矢志不移,不朝三暮四,不朝秦暮楚,不得陇望蜀,将一点理想初恋般怀抱在心不离不弃,这样的人当是*。
★【走进刘醒龙的平凡世界,收获一份心灵的踏实与纯粹】我是一个卑微的人,只想做一些能体现灵魂并不卑微的事情。即使身处凡庸,仍旧对生命保持敬畏。
每天阅读一小时,带上心灵去隐居。
內容簡介:
只有小路,才是用来回家的永远把心安放于土地之上的刘醒龙,致力于用笔为正在消逝的乡村树一座纪念碑。
他生命的根就在那里,所以他不能不写那座叫小秦岭的小山,不能不写那条总有一堆牛粪在中间的小路,不能不写那一开起来就漫山遍野的燕子红。他一路越山趟水,只为守住一名写字的人的底线。在本书中,他继续用一支不加修饰的笔描绘着他珍视的故乡、亲情、旅途和人生。他从不曾停下,就像回乡小路旁边的芭茅草也从未停止过肆意生长
本书是茅盾文学奖得主刘醒龙的最新散文集,书中精选了游记、乡土、亲情、个人经历与感怀、文化漫谈这五大方面的文章,表达了他对亲情的珍惜,对故乡的坚守,对美好事物的欣赏,对文化的独到见解以及对这个不甚完美的世界最完美的爱。
關於作者:
刘醒龙茅盾文学奖与鲁迅文学奖双冠王
刘醒龙,现任湖北省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小说委员会委员、武汉市文联副主席、芳草文学杂志总编。曾获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中国小说学会长篇小说大奖,中国当代文学学院奖长篇小说大奖,庄重文文学奖,在场主义散文奖,老舍散文奖等多项国内外大奖。
其作品包括长篇小说《天行者》《圣天门口》《蟠虺》,中篇小说《挑担茶叶上北京》《凤凰琴》,散文作品《一滴水有多深》《抱着父亲回故乡》等。曾有多篇作品被选为各地的高考语文现代文阅读材料,还曾使得某山东考生愤而写下:刘醒龙,如果今年我们拿不到毕业证,你知不知道我们有多么恨你。
有人说,刘醒龙的文字,需要彻底把青春挥霍之后才能读懂。不管他取得多大的成就,有多少闪亮的头衔,他总是执著、谦逊地行走于他的艺术世界中,总是能够避开流淌于生活表面的泡沫,看穿生活的真相,把人们的精神和灵魂真实地表现出来,以坚硬的抗争和如水的柔情给人以深深的感动。
目錄

录_Contents
002 假如人生是静默
052 一滴天露
076 用来虚度的好时光
130 爱梅丽娜
182 西蒙的爸爸
196 两个朋友
208 相依为命
220 繁星
228 普罗旺斯的风车
238 午夜的玫瑰
266 作者小记
內容試閱
抱着父亲回故乡
抱着父亲。
我走在回故乡的路上。
一只模模糊糊的小身影, 在小路上方自由地飘荡。
田野上自由延伸的小路, 左边散落着一层薄薄的稻草。相同的稻草薄薄地遮盖着道路右边,
都是为了纪念刚刚过去的收获季节。茂密的芭茅草,从高及屋檐的顶端开始, 枯黄了所有的叶子,只在茎干上偶尔留一点苍翠, 用来记忆狭长的叶片, 如何从那个位置上生长出来。就像人们时常惶惑地盯着一棵大树,
猜度自己的家族, 如何在树下的老旧村落里繁衍生息。
我很清楚,自己抱过父亲的次数。哪怕自己是天下最弱智的儿子,哪怕自己存心想弄错,也不会有出现差错的可能。因为,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抱起父亲,也是我最后一次抱起父亲。
父亲像一朵朝云,逍遥地飘荡在我的怀里。童年时代,父亲总在外面忙忙碌碌,一年当中见不上几次,刚刚迈进家门,转过身来就会消失在租住的农舍外面的梧桐树下。长大之后,遇到人生中的某个关隘苦苦难渡时,父亲一改总是用学名叫我的习惯,
忽然一声声呼唤着我的乳名,让我的胸膛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温厚。 那时的父亲, 则像是穿堂
而过的阵阵晚风。
父亲像一只圆润的家乡鱼丸, 而且是在远离江畔湖乡的大山深处,在滚滚的沸水中,
既不浮起,也不沉底,在水体中段舒缓徘徊的那一种。父亲曾抱怨我的刀功不力,满锅小丸子,能达到如此境界的少之又少。抱着父亲,我才明白,能在沸水中保持平静是何等的性情之美。父亲像是一只丰厚的家乡包面,并且绝对是不离乌林古道两旁的敦厚人家所制。父亲用最后一个夏天,
来表达对包面的怀念。那种怀念不只是如痴如醉, 更近乎于偏执与狂想。好不容易弄了一碗,父亲又将所谓包面拨拉到一边,对着空荡荡的筷子生气。抱着父亲,我才想到,山里手法,山里原料,如何配制大江大湖的气韵?只有聚集各类面食之所长的家乡包面,才能抚慰父亲五十年离乡之愁。
怀抱中的父亲,更像一枚五分硬币。那是小时候我们的压岁钱。父亲亲手递上的,是坚硬,是柔软,是渴望,是满足,如此种种,百般亲情,尽在其中。
怀抱中的父亲,更像一颗砣砣糖。那是小时候我们从父亲的手提包里掏出来的,
有甜蜜,有芬芳,更有过后长久留存的种种回甘。
父亲抱过我多少次?我当然不记得。
我出生时,父亲在大别山中一个叫黄栗树的地方,担任帮助工作的工作队长。得到消息,他借了一辆自行车,用一天时间,骑行三百里山路赶回家,抱起我时,随口为我取了一个名字。这是唯一一次由父亲亲口证实的往日怀抱。父亲甚至说,除此以外,他再也没有抱过我。我不相信这种说法。与天下的父亲一样,男人的本性使得父亲尽一切可能,不使自己柔软的另一面,显露在儿子面前。所谓有泪不轻弹,所谓有伤不常叹,所谓膝下有黄金,所谓不受嗟来之食,说的就是父亲一类的男人。所以,父亲不记得抱过我多少次,是因为父亲不想将女孩子才会看重的情感元素太当回事。
头顶上方的小身影还在飘荡。
我很想将她当作是一颗来自天籁的种子,如蒲公英和狗尾巴草,但她更像父亲在山路上骑着自行车的样子。
在父亲心里,有比怀抱更重要的东西值得记起。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一辈子都在承受父亲的责骂,能让其更有效地锤炼出一副更能够担当的肩膀。不必有太多别的想法,凭着正常的思维,就能回忆起,一名男婴,作为这个家庭的长子,谁会怀疑那些聚于一身的万千宠爱?
抱着父亲,我们一起走向回龙山下那个名叫郑仓的小地方。
抱着父亲,我还要送父亲走上那座没有名字的小山。
郑仓正南方向这座没有名字的小山,向来没有名字。
乡亲们说起来,对我是用你爷爷睡的那山上一语作为所指,意思是爷爷的归宿之所。对我堂弟,则是用你父亲小时候睡通宵的那山上,意思是说我那叔父尚小时夜里乘凉的地方。家乡之风情,无论是历史还是现世,无论是家事还是国事,无论是山水还是草木,无论是男女还是老幼,常常用一种固定的默契,取代那些似无必要的烦琐。譬如,父亲会问,你去那山上看过没有?莽莽山岳,叠叠峰峦,大大小小数不胜数,我们绝对不会弄错,父亲所说的山是哪一座!譬如父亲会问,你最近回去过没有?人生繁复,去来曲折,有情怀而日夜思念的小住之所,有愁绪而挥之不去的长留之地,只比牛毛略少一二,我们也断断不会让情感流落到别处。
小山太小,不仅不能称为峰,甚至连称其为山也觉得太过分。那山之微不足道,甚至只能叫作小小山。因为要带父亲去那里,因为离开太久而缺少对家乡的默契,那地方就不能没有名字。像父亲给我取名那样,我在心里给这座小山取名为小秦岭。我将这山想象成季节中的春与秋。父亲的人生将在这座山上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称为春,一部分叫作秋。称为春的这一部分有八十八年之久;叫作秋的这一部分,则是无边无际。就像故乡小路前头的田野,近处新苗茁壮,早前称作谷雨,稍后又有芒种,实实在在有利于打理田间。又如,数日之前的立冬,还有几天之后的小雪,明明白白提醒要注意正在到来的隆冬。相较远方天地苍茫,再用纪年表述,已经毫无意义!
我不敢直接用春秋称呼这小山。
春秋意义太深远!
春秋场面太宏阔!
春秋用心太伟大!
春秋用于父亲,是一种奢华,是一种冒犯。
父亲太普通,也太平凡,在我抱起父亲前几天,父亲还在挂惦一件衣服,还在操心一点养老金,还在渴望新婚的孙媳何时为这个家族添上男性血脉,甚至还在埋怨那根离手边超过半尺的拐杖!父亲也不是没有丁点志向,在我抱起父亲的前几天,父亲还要一位老友过几天再来,一起聊一聊十八大;还要关心偶尔也会被某些人称为老人的长子,下一步还有什么目标。
于是我想,这小山,这小小山,一半是春,一半是秋,正好合为一个秦字,为什么不可能叫作小秦岭呢?父亲和先于父亲回到这山上的亲友与乡亲,人人都是半部春秋!
那小小身影还在盘旋,不离不弃地跟随着风,或者是我们。
小路弯弯,穿过芭茅草,又是芭茅草。
小路长长,这头是芭茅草,另一头还是芭茅草。
轻轻地走在芭茅草丛中,身边如同弥漫着父亲童年的炊烟,清清淡淡,芬芬芳芳。炊烟是饥饿的天敌,炊烟是温情的伙伴。而这些只会成为炊烟的芭茅草,同样既是父亲的天敌,又是父亲的伙伴。在父亲童年的一百种害怕中,毒蛇与马蜂排在很后的位置,传说中最令人毛骨悚然的鬼魂,亲身遇见过的荧荧鬼火都不是榜上所列的头名。被父亲视为恐怖之最的正是郑仓垸前垸后,山上山下疯长的芭茅草。这家乡田野上最常见的植物,超越乔木,超越灌木,成为人们在倾心种植的庄稼之外,最大宗的物产。八十年前的这个季节,八岁的父亲正拿着镰刀,光手光脚地在小秦岭下功夫收割芭茅草。这些植物曾经割破少年鲁班的手。父亲的手与脚也被割破了无数次。少年鲁班因此发明了锯子。父亲没机会发明锯子了。父亲唯一的疑惑是,这些作为家中柴火的植物,为什么非要生长着锯齿一样的叶片?
芭茅草很长很逶迤,叶片上的锯齿锋利依然。怀抱中的父亲很安静,亦步亦趋地由着我,没有丁点犹豫和畏葸。暖风中的芭茅草,见到久违的故人,免不了也来几样曼妙身姿,瑟瑟如塞上秋词。此时此刻,我不晓得芭茅草与父亲再次相逢的感觉。我只清楚,芭茅草用罕有的温顺,轻轻地抚过我的头发,我的脸颊,我的手臂、胸脯、腰肢和双腿,还有正在让我行走的小路。分明是母亲八十大寿那天,父亲拉着我的手,感觉上有些苍茫,有些温厚,更多的是不舍与留恋。
冬日初临,太阳正暖。
这时候,父亲本该在远离家乡的那颗太阳下面,眯着双眼小声地响着呼噜,晒晒自己。身边任何事情看上去与之毫无关系,然而,只要有熟悉的声音出现,父亲就会清醒过来,用第一反应拉着家人,毫无障碍地聊起台湾、钓鱼岛和航空母舰。是我双膝跪拜,双手高举,从铺天盖地的阳光里抱起父亲,让父亲回到更加熟悉的太阳之下。我能感觉到家乡太阳对父亲格外温馨,已经苍凉的父亲,在我的怀抱里慢慢地温暖起来。
小路还在我和父亲的脚下。
小路正在穿过父亲一直在念叨着的郑仓。
有与父亲一道割过芭茅草的人,在垸边叫着父亲的乳名。鞭炮声声中,我感到父亲在我怀里轻轻颤动了一下,父亲一定是回答了。像那呼唤者一样,也在说,回来好,回到郑仓一切就好了!像小路旁的芭茅草记得故人,二十二户人家的郑仓,只认亲人,而不认其他。恰逢家国浩劫,时值中年的父亲逃回家乡,芭茅草掩蔽下的郑仓,像芭茅草一样掩蔽起父亲。没有人为难父亲,也没有人敢来为难父亲。那时的父亲,一定也听别人说,同时自己也说,回到郑仓,一切就好了。
随心所欲的小路,随心所欲地穿过那些新居与旧宅。
我还在抱着父亲。正如那小小身影,还在空中飞扬。
不用抬头,我也记得,前面是一片竹林。无论是多年前,还是多年之后,这竹林总是同一副模样。竹子不多也不少,不大也不小,不茂密也不稀疏。竹林是郑仓一带少有的没有生长芭茅草的地方,然而那些竹子却长得像芭茅草一样。
没有芭茅草的小路,再次落满因为收获而遗下的稻草。
父亲喜欢这样的小路。父亲还是一年四季都是赤脚的少年时,则更加喜欢,不是因为宛如铺上柔软的地毯,是因为这稻草的温软,或多或少地阻隔了地面上的冰雪寒霜。那时候的父亲,深得姑妈体恤,不管婆家有没有不满,年年冬季,都要给侄儿侄女各做一双布鞋。除此之外,父亲他们再无穿鞋的可能。1991年中秋节次日,父亲让我陪着走遍黄州城内的主要商店,寻找价格最贵的皮鞋。父亲亲手拎着因为价格最贵而被认作是最好的皮鞋,去了父亲的表兄家,亲手将皮鞋敬上,以感谢父亲的姑妈,我的姑奶奶,当年之恩情。
接连几场秋雨,将小路洗出冬季风骨。太阳晒一晒,小路上又有了些许别的季节风情。如果是当年,这样的季节,这样的天气,再有这样的稻草铺着,赤脚的父亲一定会冲着这小路欢天喜地。这样的时候,我一定要走得轻一些,走得慢一些。这样的时候,我一定要走得更轻一些,更慢一些。然而,竹林是天下最普通的竹林,也是天下最漫不经心的竹林,生得随便,长得随便,小路穿过竹林也没法不随便。
北风微微一吹,竹林就散去,将一座小山散淡地放在小路前面。
用不着问小路,也用不着问父亲,这便是那小秦岭了。
有一阵,我看不见那小小身影了,还以为她不认识小秦岭,或者不肯去往小秦岭。不待我再多想些什么,那小小身影又出现了,那样子只可能是落在后面,与那些熟悉的竹梢小有缠绵。
父亲的小秦岭,乘过父亲童年的凉,晒过父亲童年的太阳,饿过父亲童年的饥饿,冷过父亲童年的寒冷,更盼过父亲童年对外出做工的爷爷的渴盼。小秦岭是父亲的小小高地。童年之男踮着脚或者拼命蹦跳,即便是爬上那棵少有人愿意爬着玩的松树,除了父亲的父亲,我的爷爷,父亲还能盼望什么呢?远处的回龙山,更远处的大崎山,这些都不在父亲期盼范围。
父亲更没有望见,在比大崎山更远的大别山深处那个名叫老鹳冲的村落。蜿蜒在老鹳冲村的小路我走过不多的几次。那时候的父亲身强体壮,父亲立下军令状,不让老鹳冲因全村人年年外出讨米要饭而继续著名。那里小路更坚硬,也更复杂。父亲在远离郑仓,却与郑仓有几分相似的地方,同样留下一次著名的伫立。是那山洪暴发的时节,村边沙河再次溃口。就在所有人只顾慌张逃命时,有人发现父亲没有逃走。父亲不是英雄,没有跳入洪水中,用身体堵塞溃口。父亲不是榜样,没有振臂高呼,让谁谁谁跟着自己冲上去。父亲打着伞,纹丝不动地站在沙堤溃口,任凭沙堤在脚下一块块地崩塌。逃走人纷纷返回时,父亲还是那样站着,什么话也没说,直到溃口被堵住,父亲才说,今年不用讨米要饭了。果然,这一年,丰收的水稻,将习惯外出讨米要饭的人,尽数留了下来。
我的站在沙河边的父亲!
我的站在小秦岭上的父亲!
一个在怀抱细微的梦想!
一个在怀抱质朴的理想!
春与秋累积的小秦岭!短暂与永恒相加的小秦岭!离我们只剩下几步之遥了,怀抱中的父亲似乎贴紧了些。我不得将步履迈得比慢还要慢。我很清楚,只要走完剩下几步,父亲就会离开我的怀抱。成为一种梦幻,重新独自伫立在小秦岭上。
小路尽头的稻草很香,是那种浓得令人内心颤抖的酽香。如果它们堆在一起燃烧成一股青烟,就不仅仅为父亲所喜欢,同样会被我所喜欢。那样的青烟绕绕,野火燎燎,正是头一次与父亲一同行走在这条小路上的情景。
同样的父亲,同样的我,那一次,父亲在这小路上,用那双大脚流星追月一样畅快地行走,快乐得可以与任何一棵小树握握手,可以与任何一只小兽打招呼,更别说突然出现在小路拐弯处久违的发小。那一次,我完完全全是个多余的人。家乡对我的反应,几乎全是一个啊字。还分不清在这唯一的啊字后面,是画上句号,还是惊叹号?或许是省略号?那一次,是我唯一见过极具少年风采的父亲。
小秦岭!郑仓!张家寨!标云岗!上巴河!
在那稍纵即逝的少年回眸里,凡目光触及所在,全属于父亲!父亲是那样贪婪!父亲是那样霸道!即使是整座田野上最难容下行人脚步的田埂,也要试着走上一走,并且总有父亲渴望发现的发现,渴望获得的获得。
如果家乡是慈母,我当然相信,那一次的父亲,正是一个成年男子为内心柔软寻找寄托。如果大地有怀抱,我更愿相信,那一次的父亲,正是对能使自身投入的怀抱的寻找。
小路,只有小路,才是用来寻找的。
小路,只有小路,才是用来深爱的。
小路,只有小路,才是用来回家的。
八十八年的行走,再坚硬的山坡也被踩成一条与后代同享的坦途。
一个坚强的男人,何时才会接受另一个坚强男人的拥抱?
一个父亲,何时才会没有任何主观意识地任凭另一个父亲将其抱在怀里?
无论如何,那一次,我都不可能有抱起父亲的念头。无论父亲做什么和不做什么,也无论父亲说什么和不说什么,更遑论父亲想什么和不想什么。现在,无论如何,我也同样不可能有放弃父亲的念头。无论父亲有多重和有多轻,也无论父亲有多冷和有多热,更别说父亲有多少恩和多少情。
在我的词汇里,曾经多么喜欢大路朝天这个词。
在我的话语中,也曾如此欣赏小路总有尽头的说法。
此时此刻,我才发现大路朝天也好,小路总有尽头也罢,都在自己的真情实感范围之外。
一条青蛇钻进夏天的草丛,一只狐狸藏身秋天的谷堆,一片枯叶卷进冬天的寒风,一片冰雪化入春天的泥土。无须提醒,父亲肯定明白,小路像青蛇、狐狸、枯叶和冰雪那样,在我的脚下消失了。父亲对小秦岭太熟悉,即便是在千山万壑之外做噩梦时,也不会混淆,金银花在两地芳菲的差异;也不会分不出,此处花喜鹊与彼处花喜鹊鸣叫的不同。
小路起于平淡无奇,又始于平淡无奇。
没有路的小秦岭,本来就不需要路。父亲一定是这样想的,春天里采过鲜花,夏天里数过星星,秋天里摘过野果,冬天里烧过野火,这样的去处,无论什么路,都是画蛇添足的多余败笔。
山坡上,一堆新土正散发着千万年深蕴而生发的大地芬芳。父亲没有挣扎,也没有不挣扎。不知何处迸发出来的力量,将父亲从我的怀抱里带走。或许根本与力学无关。无人推波助澜的水,也会在小溪中流淌;无人呼风唤雨的云,也会在天边散漫。父亲的离散是逻辑中的逻辑,也是自然中的自然。说道理没有用,不说道理也没有用。
龙回大海,凤凰还巢,叶落归根,宝剑入鞘。
父亲不是云,却像流云一样飘然而去。
父亲不是风,却像东风一样独赴天涯。
我的怀抱里空了,却很宽阔。因为这是父亲第一次躺过的怀抱。
我的怀抱里轻了,却很沉重。因为这是父亲最后一次躺过的怀抱。
趁着尚且能够寻觅的痕迹,我匍匐在那堆新土之上,一膝一膝,一肘一肘,从黄坵一端跪行到另一端。一只倒插的镐把从地下慢慢地拔起来,三尺长的镐把下面,留着一道通达蓝天大地的洞径,有小股青烟缓缓升起。我拿一些吃食,轻轻地放入其中。我终于有机会亲手给父亲喂食了。我也终于有机会最后一次亲手给父亲喂食。是父亲最想念的包面,还是父亲最不肯马虎的鱼丸?我不想记住,也不愿记住。有黄土涌过来,将那嘴巴一样,眼睛一样,鼻孔一样,耳郭一样,肚脐一样,心窝一样的洞径填满了。填得与漫不经心地铺陈在周边的黄土们一模一样。如果这也是路,那她就是联系父亲与他的子孙们最后的一程。
这路程一断,父亲再也回不到我们身边。
这路程一断,小秦岭就化成了我们的父亲。
天地有无声响,我不在乎,因为父亲已不在乎。
人间有无伤悲,我不在乎,因为父亲已不在乎。
我只在乎,父亲轻轻离去的那一刻,自己有没有放肆,有没有轻浮,有没有无情,有没有乱了方寸。
这是我第一次描写父亲。
请多包涵。就像小时候,我总是原谅小路中间的那堆牛粪。
这是我第一次描写家乡。
请多包涵。就像小时候,我总是原谅小路中间的那堆牛粪。
此时此刻,我再次看见那小小身影了。她离我那么近,用眼角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她是从眼前那棵大松树上飘下来的,在与松果分离的那一瞬间,她变成一粒小小的种子,凭着风飘洒而下,像我的情思那样,轻轻化入黄土之中。她要去寻找什么只有她自己清楚。我只晓得,当她再次出现,一定是苍苍翠翠的茂盛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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