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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明代四大奇书

書城自編碼: 2846110
分類: 簡體書→大陸圖書→古籍集部
作者: 兰陵笑笑生 罗贯中 施耐庵 吴承恩
國際書號(ISBN): 9787533331504
出版社: 齐鲁书社
出版日期: 2014-12-01


書度/開本: 大32开

售價:NT$ 73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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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并称为明代四大奇书,它们分别开创了明代章回小说的四种类型:历史演义、英雄传奇、神魔怪异、市井家庭,共同推动了明代章回小说的繁荣和中国小说史的发展。此外,在中国小说史上、尤其是中国古代通俗小说的发展进程中,它们又各自具有独特的、不可替代的历史地位和作用。
明末清初的大评点家金圣叹把《水浒传》看作是一部具有最高艺术价值的著作,他对《水浒传》的评点完全是从审美和小说的艺术着眼,用生动流畅的文笔,细致切实、逐段逐句地分析了整部七十回小说,探讨了一系列小说理论问题,这些艺术见解和分析方法影响着整个清代的小说批评,并成为此后评点派诸家之楷模。金圣叹开创性地把创造有性格的人物形象作为衡量小说艺术成就高低的标准,他将《水浒传》塑造人物形象的方法总结为:犯中求避背面敷粉法和染叶衬花法等。在情节处理方面,金圣叹也是独具慧眼。他最先揭示了《水浒传》情节设计中相似情节故意相犯、又巧妙相避的规律和特点,从而使人们进一步加深了对《水浒传》艺术成就的认识。金圣叹对自己的批判力和洞察力极为自信,他常常在没有文本或史实依据的情况下改动原文,随后又用奇、妙等词语为自己的改动喝彩。但是,金圣叹所评点和删改的《水浒传》中,始终存在着一种矛盾,一方面他在序言中否定梁山起义的合理性,对书中起义军的造反行为不断咒骂。另一方面,将《水浒传》视为六才子书之一加以精心批改,而且对其中的英雄人物亦赞不绝口。金本《水浒传》经历了三百多年的传播历程,至今仍然受到广大读者的喜爱,毫无疑问,因为它是众多《水浒传》评点本中最具可读性的一个。

在中国古典小说中,《三国演义》作为一部优秀的长篇历史演义小说,以宏大的气势描绘了一幅英雄辈出、风云际会的历史长卷,反映了东汉末年激烈的政治和军事斗争以及魏蜀吴三国的崛起与衰亡。在诸多的《三国演义》评点本中,影响最大、流传最广的就是毛宗岗所评点的《三国演义》。毛氏的《三国演义》评点继承了金圣叹的文法理论,并就历史演义小说的创作规律和思想倾向提出了独到的见解,在我国古代小说批评理论中占有重要的地位。他们的评点对书中所描写的三国时期的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表现出强烈的封建正统历史观和伦理观,突出了尊刘抑曹的思想倾向,甚至在原作的行文中,对少量文字做了删改。




张竹坡的《金瓶梅》评点可以说是清代小说批评的一个重要案例。他以十几万字的评语,从文学审美的立场而不是道学的立场,肯定了《金瓶梅》的写实成就,认为它是一部泄愤的世情书,是一部史公文字,而不是淫书。他的评点重视对作者阅历的研究,不主张去猜测作者的真实姓名,但他又非常重视从作品形象实际出发,探究作者的阅历与愤怨。他认为在没有掌握可靠的材料时,不任意推测作者姓名与书中人物影射生活中的某人。张竹坡真正把小说作为艺术来研究,反对把作品内容、人物当生活事实看,这在小说批评中也是一个进步。

《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是第一个较成熟的《西游记》评点本,该文本未经删节,基本上保留了《西游记》最早刻本世德堂本的原貌。其评点将全书的宗旨归结为心的解脱,肯定小说幻中见真,这对于解释小说的思想主旨和艺术特色有一定的启发意义,同时也开启了有清一代盛行的《西游记》评点之风。其评语内容多影射实事、暗喻现世,尤以大量笔墨探讨人物性格的刻画,并常以嬉笑怒骂的笔调,对昏君享乐、专制乱政、官员腐败、士风败坏、民生艰辛和道德沦丧进行讽刺。
目錄
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
目录
重印说明1
四大奇书出版说明1
前言王汝梅1
第一奇书序1
第奇书凡例2
杂录3
竹坡闲话7
冷热金针10
《金瓶梅》寓意说11
苦孝说16
第一奇书非淫书论17
第一奇书《金瓶梅》趣谈19
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22
第一奇书目44

第一回 西门庆热结十兄弟 武二郎冷遇亲哥嫂1
第二回 俏潘娘帘下勾情 老王婆茶坊说技29
第三回 定挨光王婆受贿 设圈套浪子私挑46
第四回 赴巫山潘氏幽欢 闹茶坊郓哥义愤59
第五回 捉奸情郓哥定计 饮鸩药武大遭殃68
第六回 何九受贿瞒天 王婆帮闲遇雨77
第七回 薛媒婆说娶孟三儿 杨姑娘气骂张四舅85
第八回 盼情郎佳人占鬼卦 烧夫灵和尚听淫声102
第九回 西门庆偷娶潘金莲 武都头误打李皂隶114
第十回 义士充配孟州道 妻妾玩赏芙蓉亭124
第十一回 潘金莲激打孙雪娥 西门庆梳笼李桂姐132
第十二回 潘金莲私仆受辱 刘理星魇胜求财143
第十三回 李瓶姐墙头密约 迎春儿隙底私窥160
第十四回 花子虚因气丧身 李瓶儿迎奸赴会 172
第十五回 佳人笑赏玩灯楼 狎客帮嫖丽春院185
第十六回 西门庆择吉佳期 应伯爵追欢喜庆194
第十七回 宇给事劾倒杨提督 李瓶儿许嫁蒋竹山206
第十八回 赂相府西门脱祸 见娇娘敬济销魂217
第十九回 草里蛇逻打蒋竹山 李瓶儿情感西门庆228
第二十回 傻帮闲趋奉闹华筵 痴子弟争锋毁花园242
第二十一回 吴月娘扫雪烹茶 应伯爵替花邀酒257
第二十二回 蕙莲儿偷期蒙爱 春梅姐正色闲邪274
第二十三回 赌棋枰瓶儿输钞 觑藏春潘氏潜踪282
第二十四回 敬济元夜戏娇姿 惠祥怒詈来旺妇293
第二十五回 吴月娘春昼秋千 来旺儿醉中谤讪304
第二十六 回来旺儿递解徐州 宋蕙莲含羞自缢315
第二十七回 李瓶儿私语翡翠轩 潘金莲醉闹葡萄架331
第二十八回 陈敬济侥幸得金莲 西门庆胡涂打铁棍342
第二十九回 吴神仙冰鉴定终身 潘金莲兰汤邀午战352
第三十回 蔡太师覃恩锡爵 西门庆生子加官365
第三十一回 琴童儿藏壶构衅 西门庆开宴为欢376
第三十二回 李桂姐趋炎认女 潘金莲怀嫉惊儿389
第三十三回 陈敬济失钥罚 唱韩道国纵妇争风401
第三十四回 献芳樽内室乞恩 受私贿后庭说事413
第三十五回 西门庆为男宠报仇 书童儿作女妆媚客429
第三十六回 翟管家寄书寻女子 蔡状元留饮借盘缠449
第三十七回 冯妈妈说嫁韩爱姐 西门庆包占王六儿456
第三十八回 王六儿棒槌打捣鬼 潘金莲雪夜弄琵琶467
第三十九回 寄法名官哥穿道服 散生日敬济拜冤家478
第四十回 抱孩童瓶儿希宠 妆丫鬟金莲市爱492
第四十一回 两孩儿联姻共笑嬉 二佳人愤深同气苦501
第四十二回 逞豪华门前放烟火 赏元宵楼上醉花灯511
第四十三回 争宠爱金莲惹气 卖富贵吴月攀亲522
第四十四回 避马房侍女偷金 下象棋佳人消夜535
第四十五回 应伯爵劝当铜锣 李瓶儿解衣银姐542
第四十六回 元夜游行遇雪雨 妻妾戏笑卜龟儿551
第四十七回 苗青贪财害主 西门枉法受赃568
第四十八回 弄私情戏赠一枝桃 走捷径探归七件事578
第四十九回 请巡按屈体求荣 遇梵僧现身施药590
第五十回 琴童潜听燕莺欢 玳安嬉游蝴蝶巷603
第五十一回 打猫儿金莲品玉 斗叶子敬济输金613
第五十二回 应伯爵山洞戏春娇 潘金莲花园调爱婿633
第五十三回 潘金莲惊散幽欢 吴月娘拜求子息650
第五十四回 应伯爵隔花戏金钏 任医官垂帐诊瓶儿658
第五十五回 西门庆两番庆寿旦 苗员外一诺送歌童668
第五十六回 西门庆捐金助朋友 常峙节得钞傲妻儿680
第五十七回 开缘簿千金喜 舍戏雕栏一笑回嗔689
第五十八回 潘金莲打狗伤人 孟玉楼周贫磨镜699
第五十九回 西门庆露阳惊爱月 李瓶儿睹物哭官哥718
第六十回 李瓶儿病缠死孽 西门庆官作生涯735
第六十一回 西门庆乘醉烧阴户 李瓶儿带病宴重阳742
第六十二回 潘道士法遣黄巾士 西门庆大哭李瓶儿761
第六十三回 韩画士传真作遗爱 西门庆观戏动深悲784
第六十四回 玉箫跪受三章约 书童私挂一帆风797
第六十五回 愿同穴一时丧礼盛 守孤灵半夜口脂香806
第六十六回 翟管家寄书致赙 黄真人发牒荐亡820
第六十七回 西门庆书房赏雪 李瓶儿梦诉幽情827
第六十八回 应伯爵戏衔玉臂 玳安儿密访蜂媒848
第六十九回 招宣府初调林太太 丽春院惊走王三官865
第七十回 老太监引酌朝房 二提刑庭参太尉882
第七十一回 李瓶儿何家托梦 提刑官引奏朝仪894
第七十二回 潘金莲抠打如意儿 王三官义拜西门庆906
第七十三回 潘金莲不愤忆吹箫 西门庆新试白绫带926
第七十四回 潘金莲香腮偎玉 薛姑子佛口谈经940
第七十五回 因抱恙玉姐含酸 为护短金莲泼醋951
第七十六回 春梅姐娇撒西门庆 画童儿哭躲温葵轩979
第七十七回 西门庆踏雪访爱月 贲四嫂带水战情郎1003
第七十八回 林太太鸳帏再战 如意儿茎露独尝1020
第七十九回 西门庆贪欲丧命 吴月娘丧偶生儿1045
第八十回 潘金莲售色赴东 床李娇儿盗财归丽院1067
第八十一回 韩道国拐财远遁 汤来保欺主背恩1078
第八十二回 陈敬济弄一得双 潘金莲热心冷面1087
第八十三回 秋菊含恨泄幽情 春梅寄柬谐佳会1097
第八十四回 吴月娘大闹碧霞宫 普静师化缘雪涧洞1105
第八十五回 吴月娘识破奸情 春梅姐不垂别泪1113
第八十六回 雪娥唆打陈敬济 金莲解渴王潮儿1123
第八十七回 王婆子贪财忘祸 武都头杀嫂祭兄1136
第八十八回 陈敬济感旧祭金莲 庞大姐埋尸托张胜1148
第八十九回 清明节寡妇上新坟 永福寺夫人逢故主1160
第九十回 来旺盗拐孙雪娥雪娥 受辱守备府1171
第九十一回 孟玉楼爱嫁李衙内 李衙内怒打玉簪儿1181
第九十二回 陈敬济被陷严州府 吴月娘大闹授官厅1193
第九十三回 王杏庵义恤贫儿 金道士娈淫少弟1207
第九十四回 大酒楼刘二撒泼 洒家店雪娥为娼1218
第九十五回 玳安儿窃玉成婚 吴典恩负心被辱1230
第九十六回 春梅姐游旧家池馆 杨光彦作当面豺狼1243
第九十七回 假弟妹暗续鸾胶 真夫妇明谐花烛1254
第九十八回 陈敬济临清逢旧识 韩爱姐翠馆遇情郎1265
第九十九回 刘二醉骂王六儿 张胜窃听陈敬济1276
第一百回 韩爱姐路遇二捣鬼 普静师幻度孝哥儿1286

校点后记王汝梅1303
重印本跋1306
修订后记王汝梅1308
內容試閱
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
第一回 西门庆热结十兄弟 武二郎冷遇亲哥嫂
此书单重财色,故卷首一诗,上解悲财,下解悲色。
一部炎凉书,乃开首一诗并无热气。信乎作者注意在下半部,而看官益当知看下半部也。
二八佳人,一绝色也。借色说入,则色的利害比财更甚。下文一朝马死二句,财也;三杯茶作合二句,酒也;三寸气在二句,气也。然而酒、气俱串入财、色内讲,故诗亦串入。小小一诗句,亦章法井井如此,其文章为何如?
开讲处几句话头,乃一百回的主意。一部书总不出此几句,然却是一起四大股,四小结股。临了一结,齐齐整整。一篇文字断落皆详批本文下。
上文一律、一绝、三成语,末复煞四句成语,见得痴人不悟,作孽于酒色财气中,而天自处高听卑,报应不爽也。是作者盖深明天道以立言欤?《金刚经》四句,又一部结果的主意也。
尝看西门死后,其败落气象,恰如的的确确的事。亦是天道不深不浅,恰恰好好该这样报应的。每疑作者非神非鬼,何以操笔如此?近知作者骗了我也。盖他本是向人情中讨出来的天理,故真是天理。然则不在人情中讨出来的天理,又何以为之天理哉!自家作文,固当平心静气,向人情中讨结煞,则自然成就我的妙文也。
一部一百回,乃于第一回中,如一缕头发,千丝万丝,要在头上一根绳儿扎住;又如一喷壶水,要在一提起来,即一线一线同时喷出来。今看作者,惟西门庆一人是直说,他如出伯爵等九人是带出,月娘三房是直叙,别的如桂姐、玳安、玉箫、子虚、瓶儿、吴道官、天福、应宝、吴银儿、武松、武植、金莲、迎儿、敬济、来兴、来保、王婆诸色人等,一齐皆出,如喷壶倾水。然却是说话做事,一路有意无意,东拉西扯,便皆叙出,并非另起锅灶,重新下米,真正龙门能事。若夫叙一人,而数人于不言中跃跃欲动,则又神工鬼斧,非人力之所能为者矣。何以见之?如教大丫头玉箫拿蒸酥是也。夫丫头,则丫头已耳,何以必言大丫头哉?春梅固原在月娘房中做小丫头也,一言而春梅跃然矣。真正化工文字。
此回内本写金莲,却先写瓶儿。妙绝。
写春梅,用影写法;写瓶儿,用遥写法;写金莲,用实写法。然一部《金瓶》,春梅至不垂别泪时,总用影写,金莲总用实写也。
写春梅,何不于首卷内直出其名哉?不知此作者特特为春梅留身分故也。既为丫鬟,不便单单拈出,势必如玉箫借拿东西或传话时出之,如此则春梅扫地矣。然则俟金莲进门,或云用银自外边买来亦可。不知一部大书,全是这三个人,乃第一回时,如何不点出也?看他于此等难处,偏能不费丝毫气力,一笔勾出,且于不用一笔处勾出。不知其文心是天仙,是鬼怪。看者不知,只说是拿东西赏天福,岂不大差!
未出月娘,乃先插大姐,带出敬济,是何等笔力!
出敬济,止云陈洪子可耳,乃必云东京八十万禁军杨提督者,见蔡太师、翟云峰门路,皆从此一线出来。然则又于无笔墨处,将翟云峰、蔡太师等一齐点出矣。后文来保赂相府时,必云见杨府干办从府内出来,进见蔡攸必云同杨干办一齐来,则此句出蔡京、翟云峰等益信矣。文章能事,至《金瓶梅》,真山阴道上,应接不暇,七通八达,八面玲珑,批之不尽也。
《金瓶》内,每以一笔作千万笔用。如此回玉皇庙,谓是结弟兄;谓是对永福寺,作双峙起结;谓是出武松,谓是出金莲;谓是笼罩官哥寄名、瓶儿荐亡等事也。总之一笔千万用,如神龙天际,变化不测的文字。
一回冷、热相对两截文字,然却用一笋即串拢,痕迹俱无。所谓笋者,乃在玉皇庙玄坛座下一个虎,岂不奇绝!
一回两股大文字,热结、冷遇也。然热结中七段文字,冷遇中两段文字,两两相对,却在参差合笋处作对锁章法。如正讲西门庆处,忽插入伯爵等人,至满县都惧怕他下,忽接他排行第一,直与复姓西门,单名一个庆字合笋,无一线缝处。正讲武松遇哥哥,忽插入武大别了兄弟如何如何许多话来,下忽云不想今日撞着自己嫡亲兄弟,直与自从兄弟分别之后合笋,无一缝处。此上下两篇文字对峙处也。
无心撞着,却是嫡亲兄弟;有心结识,反不好叙齿。掩映处最难过、最难堪。
热结处,何以有七段文字?自大宋徽宗至无不通晓是一段;自结识的至都惧怕他是两段;自排行第一至又去调弄妇人是三段;自西门庆在家闲坐至只等应二来与他说是四段;自正说着至伯爵举手和希大一路去了是五段;自十月初一至过了初二是六段;自次日初三至和子虚一同来家是七段。此是热结的文字已毕,下文则冷遇的文字了。切勿认应伯爵来邀看虎,犹是西门庆边的文字。
冷遇两段,则一段是武大的文字,一段是金莲的文字。伯爵两人,看去固是引子,即武松打虎见官诸事,亦是信药也。
看他写热结处,却用渐渐逼出。如与月娘闲话,是一顿;伯爵、希大来相约而去,是一顿;初一日收分资,是一顿;初二日知会道士,是一顿;初三日吃早饭,又是一顿;至庙中调笑,又是一顿。才说吴道士请烧纸,而伯爵谦让,又作数层刷洗方入本题。若冷遇,却是一撞撞着,乃是嫡亲兄弟。便见得一假一真,有安排不待安排处。
描写伯爵处,纯是白描,追魂摄影之笔。如向希大说何如?我说又如伸着舌头道:爷俨然纸上活跳出来,如闻其声,如见其形。
《水浒》上打虎,是写武松如何踢打,虎如何剪扑;《金瓶梅》却用伯爵口中几个怎的、怎的,一个就像是,一个又像,便使《水浒》中费如许力量方写出来者,他却一毫不费力便了也。是何等灵滑手腕!况打虎时是何等时候,乃一拳一脚,都能记算清白,即使武松自己,恐用力后,亦不能向人如何细说也。岂如在伯爵口中描出为妙。
篇内出月娘,乃云夫主面上百依百顺。看者止知说月娘贤德,为后文能容众妾地步也;不知作者更有深意。月娘,可以向上之人也。夫可以向上之人,使随一读书守礼之夫主,则刑于之化,月娘便自能化俗为雅,谨守闺范,防微杜渐,举案齐眉,便成全人矣。乃无如月娘止知依顺为道,而西门之使其依顺者,皆非其道。月娘终日闻夫之言,是势利市井之言,见夫之行,是奸险苟且之行,不知规谏,而乃一味依顺之,故虽有好资质,未免习俗渐染。后文引敬济入室,放来旺进门,皆其不闻妇道,以致不能防闲也。送人直出大门,妖尼昼夜宣卷,又其不闻妇道,以致无所法守也。然则开卷写月娘之百依百顺,又是写西门庆先坑了月娘也。泛泛读之,何以知作者苦心?
作者做月娘,既另出笔墨,使真欲做出一个贤妇人,后文就不该大书特书引敬济入室等罪;既欲隐隐做他个不好的人,又不该处处形其老实。然则写月娘,信如上所云一个可以学好向上的人,西门庆不能刑于,遂致不知大礼,如俗所云好人到他家,也不好了也。故百依百顺,是罪西门,非赞月娘。
写月娘,何以必云是继室哉?见得西门庆孤身独自,即月娘妻子尚是个继室,非结发者也。故其一生动作,皆是假景中提傀儡。
写月娘恶处,又全在继室也。从来继室多是好好先生。何则?因彼已有妻过,一旦死别,乃续一个入来,则不但他自己心上怕丈夫疑他是填房,或有儿女怕丈夫疑他偏心,当家怕丈夫疑他不如先头的,即那丈夫心中,亦未尝不有此几着疑忌在心中。故做继室者,欲管不好,不管不好,往往多休戚不关,以好好先生为贤也。今月娘虽说没甚奸险,然其举动处,大半不离继室常套。故百依百顺,在结发则可,在继室又当别论,不是说依顺便是贤也。是四字,又月娘定案,又继室定案。
写西门对子虚,却句句是瓶儿;写子虚来入会,却又处处是瓶儿。西门心照那边,瓶儿心照这边,已将两人十分异样亲密处,写得花团锦簇,好看杀人。真有笔不到而意到之妙。
凡人用笔曲处,一曲两曲足矣,乃未有如《金瓶》之曲也。何则?如本意欲出金莲,却不肯如寻常小说云按下此处不言,再表一个人,姓甚名谁的恶套。乃何如下笔?因思从兄弟冷遇处带出金莲;然则如何出此两兄弟?则用先出武二;如何出武二?则用打虎;如何出打虎?是依旧要先出武二矣。不则依旧要按下此处,再讲清河县出示拿虎矣。夫费如许曲折,乃依旧要按下另讲,文章之夯,亦夯不至此。不知作者乃眼觑一处矣。何则?玉皇庙固黄河发源之所,瓶儿既于此处出,金莲能不于此处出哉!故一眼觑见玉皇庙四大元帅,作者不觉搁笔拍案大笑也。然而其下笔时,偏不即写玄坛,乃先写老子青牛,又写二重殿,又写侧门,又写正面三间厂厅,又写昊天上帝,又写紫府星官,方出四大元帅。文至此,所谓曲折亦曲折尽矣。看他偏不即写玄坛,乃又写先写马元帅,带出帮闲讨好,使本文热结中意思柳遮花映,八面玲珑。至此该写赵元帅矣,偏又不肯写下,又放过赵元帅,再写温元帅,又照入帮闲身分,放倒自己,奉承他人。使热结本文不脱生,十分美满后才又插转玄坛,玄坛身边,方出画虎。曲折至此,该用吴道官说出真虎矣,乃偏又漾开,偏又照管众帮闲,点染热结本文,方用吴道官一点真虎。夫所谓打虎之人,尚杳然不知音信。止因一个画虎,便如此曲折,真不怕呕血,不怕鬼哭。文至此,可云至矣。看他偏有力量,偏又照入打虎情景;在白赉光口中,偏又令伯爵又插一笑谈,花遮柳映,又照入热结本文来。夫写一面照一面,犹他人所能,乃于写这一面时,却是写那一面,写那一面时,却原是写这一面。七穿八达,出神入化,所谓不怕呕血,不怕鬼哭,是真不怕呕血鬼哭者矣。盖人一手写一处不能,他却一手写三四处也。玉皇庙是一处,十弟兄是一处,道士是一处,画虎是一处,真虎是一处,打虎人又遥在一处,跃然欲动,而沧州郡且明明说出也。后生家看此等文字,而不心灰气绝,回家焚烧笔砚,再不敢做文者,是必目不一丁、卖菜佣不如之人也。
夫不有子虚,则瓶儿归西门是无孽之人矣,故必有子虚;然子虚不虽有如无,则瓶儿又何以归西门?是故子虚是个影子中人。今于影子中人上场,不加一番描写渲染,则何以见其为影子中人哉?故曰于排次第时见之矣。何则?若论势字当从财生,西门庆家不是世代阀阅,止因有几贯钱,方能使势也。夫既以钱为主,子虚之钱较西门为加倍,如此应该子虚为大。乃不但不能僭西门之左,且不能居应、谢二人之上;而应、谢二人,明明知其财主,亦绝不相让,则子虚为虽有如无之人不言已喻。而财必至为他人之财,妻必至为他人之妻,此时已定局矣。故无论他盈千累万的家财,必先看他有好儿子没有,才定得是他的不是他的。文字妙处,全要在不言处见。试问看官:有几个看没字处的人否?
一回内句句三娘,而玉楼亦跃跃纸上,此所开缺候官之法也。
写虎一段,自入三间厂厅内,一引入,一漾开,凡三四折,方入吴道官。文字又如穿花蝴蝶,一远一近,煞是好看杀人。
热结文字,却以花二娘起,花二娘结,而月娘作引,卓二姐作余波。人只谓下文是瓶儿先讲起,不知一渡即是金莲文字。作者之笔其如龙乎!看他每不肯为人先算着。
西门庆沉吟一会,乃说出花子虚来。试想其沉吟是何意思?直与九回中武二沉吟一会相照。西门一沉吟,子虚死矣。武二一沉吟,李外传、王婆、金莲俱死矣,而西门庆亦死矣。然武二沉吟是杀人,西门沉吟是自杀。
写金莲,云不知这妇人是个使女出身,后文瓶儿出身,又是梁中书侍妾,春梅不必说矣。然则三人大抵皆同。作者盖深恶此等人,亦见婢妾中邪淫者多也。
冷遇哥嫂文中,乃一云嫡亲兄弟,再云是我一母同胞兄弟,再云亲兄弟难比别人。句句是武二文字,却句句是敲击十兄弟文字也。
篇内金莲凡十二声叔叔,于十一声下,作者却自入一句,将上文十一声叔叔一总,下又拖一句叔叔,便见金莲心头眼底口中,一时便有无数叔叔也。益悟文章生动处,不在用笔写到之处。
开卷一部大书,乃用一律、一绝、三成语、一谚语尽之,而又入四句偈作证,则可云《金瓶梅》已告完矣。
《水浒》本意在武松,故写金莲是宾,写武松是主。《金瓶梅》本写金莲,故写金莲是主,写武松是宾。文章有宾主之法,故立言体自不同,切莫一例看去。所以打虎一节,亦只得在伯爵口中说出。
里仁为美,况近邻哉!今子虚不善择邻,而与西门为邻,卒受其祸;武大与王婆为邻,亦卒受其祸;殆后瓶儿与金莲邻墙,又卒受其祸。甚矣,卜邻当慎也!

一解:上解空去财。
豪华去后行人绝,箫筝不响歌喉咽。
雄剑无威光彩沉,宝琴零落金星灭。
二解:下解空去色。
玉阶寂寞坠秋露,月照当时歌舞处。
当时歌舞人不回,化为今日西陵灰。
色箴: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
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这一首诗,是昔年大唐国时,一个修真炼性的英雄,入圣超凡的豪杰,到后来位居紫府,名列仙班,率领上八洞群仙,救拔四部洲沉苦一位仙长,姓吕名岩,道号纯阳子祖师所作。单道世上人,营营逐逐,急急巴巴,跳不出七情六欲关头,打不破酒色财气圈子,到头来同归于尽,着甚要紧。以上总起四字,借一吕纯阳作开讲,奇绝。所以有后文吴神仙、黄真人、潘道士也。虽是如此说,只这酒色财气四件中,惟有财色二者更为利害。怎见得他的利害?假如一个人到了那穷苦的田地,受尽无限凄凉,耐尽无端懊恼,晚来摸一摸米瓮,苦无隔宿之炊,早起看一看厨前,愧没半星烟火,妻子饥寒,一身冻馁,就是那粥饭尚且艰难,那讨余钱沽酒?更有一种可恨处,亲朋白眼,面目寒酸,便是凌云志气,分外消磨,怎能够与人争气!以上反起财。正是:这一个正是是冷。
一朝马死黄金尽,亲者如同陌路人。财箴。
到得那有钱时节,挥金买笑,一掷巨万。思饮酒,真个琼浆玉液,不数那琥珀杯流;要斗气,钱可通神,果然是颐指气使。趋炎的压脊挨肩,附势的吮痈舐痔,以上正说财。真所谓得势叠肩来,失势掉臂去。古今炎凉恶态,莫有甚于此者。这两等人,岂不是受那财的利害处!此下共作四扇股法,色一股,财一股,看破的财一股,看破的色一股。而上二股内,乃各插入酒、气二种,盖本意只重财色,而又借酒气串入。股法生动不板也。如今再说那色的利害。请看如今世界,你说那坐怀不乱的柳下惠,闭门不纳的鲁男子,与那秉烛达旦的关云长,古今能有几人?三个不怕色的人做好样。至如三妻四妾,买笑追欢的,又当别论。还有那一种好色的人,见了个妇女略有几分颜色,便百计千方偷寒送暖,一到了着手时节,只图那一瞬欢娱,也全不顾亲戚的名分,也不想朋友的交情。起初时,不知用了多少滥钱,费了几遭酒食,正是:这一个正是是热。三杯茶作合,两盏色媒人。酒箴。
到后来情浓事露,甚有斗狠杀伤,性命不保,妻孥难顾,事业成灰。就如那石季伦泼天豪富,为绿珠命丧囹圄,楚霸王气概拔山,因虞姬头悬垓下。两个不胜色的人做歹样。真所谓生我之门死我户,看得破时忍不过。这样人岂不是受那色的利害处?两岂不是,章法奇绝对峙。
说便如此说,这财色二字,从来只没有看得破的,若有那看得破的,又单一句另起。便见得堆金积玉,是棺材内带不去的瓦砾泥沙;贯朽粟红,是皮囊内装不尽的臭污粪土;高堂广厦,玉宇琼楼,是坟山上起不得的享堂;锦衣绣袄,狐服貂裘,是骷髅上裹不了的败絮;看破后的财,七十九回已后之财也。即如那妖姬艳女,献媚工妍,看得破的,却如交锋阵上,将军叱咤献威风;朱唇皓齿,掩袖回眸,懂得来时,便是阎罗殿前鬼判夜叉增恶态。罗袜一弯,金莲三寸,是砌坟时破土的锹锄;枕上绸缪,被中恩爱,是五殿下油锅中生活。看破后的色,七十九回已后之色也。只有那《金刚经》上两句说得好,他说道:如梦幻泡影,如电复如露。是一部大主意、大结果、大解脱,所以有普净也。见得人生在世,一件也少不得,到了那结果时,一件也用不着。又单一句,与上看破句作对。随着你举鼎荡舟的神力,到头来少不得骨软筋麻。虚陪一句。由着你铜山金谷的奢华,正好时却又要冰消雪散。为西门庆说法。假饶你闭月羞花的容貌,一到了垂眉落眼,人皆掩鼻而过之。为金莲辈说法。比如你陆贾、隋何的机锋,若遇着齿冷唇寒,吾未如之何也已。为伯爵辈说法。到不如削去六根清净,披上一领袈裟,参透了空色世界,打磨穿生灭机关,直超无上乘,不落是非窠,倒得个清闲自在,不向火坑中翻筋斗也。为普净作案。正是:这一个正是,是冷热俱无。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气箴。
说话的为何说此一段酒色财气的缘故?只为当时有一个人家,先前恁地富贵,到后来煞甚凄凉,权谋术智,一毫也用不着,亲友兄弟,一个也靠不着,享不过几年的荣华,倒做了许多的话靶。内中又有几个斗宠争强、迎奸卖俏的,起先好不妖娆妩媚,到后来也免不得尸横灯影,血染空房。此一段是一部小《金瓶》,如世所云总纲也。正是:这一个正是是天不肯使人冷热到地。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以上一部大书总纲,此四句又总纲之总纲。信乎《金瓶》之纯体天道以立言也。
话说大宋徽宗皇帝政和年间〔一〕,山东省东平府清河县中〔二〕,有一个风流子弟,生得状貌魁梧,病根一。性情潇洒,病根二。饶有几贯家资,病根三。年纪二十六七。这人复姓西门,单讳一个庆字。他父亲西门达,原走川广贩卖药材,就在这清河县前开着一个大大的生药铺。现住着门面五间到底七进的房子〔三〕,家中呼奴使婢,骡马成群,虽算不得十分富贵,为后得几主横财生子加官地步。却也是清河县中一个殷实的人家。为后奢华反照。只为这西门达员外夫妇去世的早,单生这个儿子却又百般爱惜,听其所为,是不读书的病根。所以这人不甚读书,大书特书一部作孽的病根。终日闲游浪荡。一自父母亡后,专一在外眠花宿柳,惹草招风。学得些好拳棒,又会赌博,双陆、象棋、抹牌、道字,无不通晓。是他一付作业的本事,预先说明。结识的朋友,也都是些帮闲抹嘴、不守本分的人。第一个最相契的,姓应名伯爵,表字光侯,应伯爵如此出法,所谓抹嘴者也。原是开段铺应员外的第二个儿子,落了本钱,跌落下来,专在本司三院帮嫖贴食,因此人都起他一个诨名,叫做应花子。又会一腿好气球,双陆、棋子件件皆通。第二个姓谢,名希大,字子纯,谢希大如此出法,所谓帮闲者也。乃清河卫千户官儿应袭子孙,自幼父母双亡,游手好闲,把前程丢了,亦是帮闲勤儿,会一手好琵琶。自这两个与西门庆甚合得来。一束二人,再叙下八人,文字错落有致。其余还有几个,都是些破落户,没名器的。一个叫做祝实念,表字贡诚。一个叫做孙天化,表字伯修,绰号孙寡嘴。一个叫做吴典恩,乃是本县阴阳生,因事革退,专一在县前与官吏保债,以此与西门庆往来。顺手为放债一照。还有一个云参将的兄弟,叫做云理守,字非去。一个叫做常峙节,表字坚初。一个叫卜志道。一个叫做白赉光,表字光汤。说这白赉光,众人中也有道他名字取的不好听的,他却自己解说道:不然我也改了,只为当初取名的时节,原是一个门馆先生说我姓白,当初有一个甚么故事,是白鱼跃入武王舟;又说有两句书是周有大赉,于汤有光,取这个意思,所以表字就叫做光汤。我因他有这段故事,也便不改了。看他叙出十弟兄,虽一篇小小文章,却参差错落,而与西门庆亲疏厚薄,以及后文各人的行事、终身,皆不烦言而毕见,真化工之笔也,惟古史迁可以似之。说这一干共十数人,见西门庆手里有钱,又撒漫肯使,所以都乱撮哄着他耍钱饮酒,嫖赌齐行。正是:
把盏衔杯意气深,兄兄弟弟抑何亲。
一朝平地风波起,此际相交才见心。总起西门交游。
说话的这等一个人家,生出这等一个不肖的儿子,又搭了这等一班无益有损的朋友,随你怎的豪富也要穷了,还有甚长进的日子?却又有一个缘故,只为这西门庆生来秉性刚强,作事机深诡谲,又放官吏债,就是那朝中高、杨、童、蔡四大奸臣,他也有门路与他浸润,所以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把揽说事过钱,因此满县人都惧怕他。因他排行第一,人都叫他是西门大官人。这西门大官人,先头浑家陈氏早逝,身边止生得一个女儿叫做西门大姐,就许与东京八十万禁军杨提督的亲家陈洪的儿子陈敬济为室,说西门浸润下,接手叙出大姐、敬济。盖明陈洪者,西门浸润之门路也。因陈洪而通杨戬,因杨戬而通蔡京,故大姐、敬济后报独惨。尚未过门,只为亡了浑家,无人管理家务,新近又娶了本县清河左卫吴千户之女,填房为继室。这吴氏年纪二十五六,是八月十五生的,注明秋月。小名叫做月姐,后来嫁到西门庆家,都顺口叫他月娘。却说这月娘秉性贤能,夫主面上百依百随。二语全为西门罪,不是赞月娘也,已于卷首讲明。房中也有三四个丫鬟妇女,都是西门庆收用过的。伏雪娥、玉箫诸人。又尝与勾栏内李娇儿打热,也娶在家里,做了第二房娘子。南街又占着窠子卓二姐,名卓丢儿,包了些时,也娶来家做了第三房。只为卓二姐身子瘦怯,时常三病四痛,以上正出三房妻妾,却是两实一虚。却又去飘风戏月,调弄人家妇女。文气至此一顿,叙完西门出身,是一篇小文字。
东家歌笑醉红颜,又向西邻开玳筵。
几日碧桃花下卧,牡丹开处总堪怜。总起西门淫孽。
话说西门庆一日在家闲坐,对吴月娘说道:如今是九月廿五日了,九月廿五日起头,九月十七日瓶儿死,自七至五,中余七日,七日来复之义。西门三十三岁,正月廿一日死。三十三老阳,廿一少阳。老变少,所以有孝哥也。出月初三,却是我兄弟们的会期,到那日,也少不的要整两席齐整酒席,叫两个唱的姐儿,自恁在咱家与兄弟们好生顽耍一日。你与我料理料理。吴月娘便道:你也便别要说起这干人,那一个是那有良心的行货?无过每日来勾使的游魂撞尸。我看你自搭了这起人,几时曾着个家哩?逆入热结。现今卓二姐自恁不好,我劝你把那酒也少要吃了。西门庆道:你别的话倒也中听,今日这些说话,我却有些不耐烦听他。依你说,这些兄弟们没有好人,别的倒也罢了,自我这应二哥这一个人,本心又好又知趣,着人使着他,没有一个不依顺的,做事又十分停当。将后文荐引诸伙计与说诸事,俱提出。内有王六儿诸人在也。就是那谢子纯这个人,也不失为个伶俐能事的好人。又陪希大一句。咱如今是这等计较罢,只管恁会来会去,终不着个切实。咱不如到了会期,都结拜了兄弟罢。明日也有个靠傍些。吴月娘接过来道:结拜兄弟也好,只怕后日还是别个靠的你多哩!若要你去靠人,提傀儡儿上戏场还少一口气儿哩。西门庆笑道:咱恁长把人靠得着,却不更好了。咱只等应二哥来,与他说这话罢。出结拜,又是这等出法。
正说着话,只见一个小厮儿生得眉清目秀,伶俐乖觉,原是西门庆贴身伏侍的,唤名玳安儿,走到面前来说:应二叔和谢大叔

〔一〕旁批:一重亲。
〔二〕旁批:一重亲。在外,见爹说话哩。顺手出玳安。西门庆道:我正说他,他却两个就来了。一面走到厅上来,只见应伯爵头上戴一顶新盔的玄罗帽儿,身上穿一件半新不旧的天青夹绉纱褶子,脚下丝鞋净袜,坐在上首。下首坐的便是姓谢的谢希大。希大处处陪写,故名希大。见西门庆出来,一齐立起身来,连忙作揖道:哥在家,连日少看。西门庆让他坐下,一面唤茶来吃,说道:你们好人儿!这几日我心里不耐烦,不出来走跳,你们通不来傍个影儿。试问出笔不如此,却如何开口?伯爵向希大道:何如?我说哥要说哩!妙。纯是白描,却是放重笔拿轻笔法,切须学之也。因对西门庆道:哥,你怪的是。连咱自也不知道成日忙些什么。自咱们这两只脚,还赶不上一张嘴哩!西门庆因问道:你这两日在那里来?伯爵道:昨日在院中李家,瞧了个孩子儿,就是哥这边二嫂子的侄女儿〔一〕,桂卿的妹子〔二〕,叫做桂姐儿。几时儿不见他,就出落的好不标致了!到明日成人的时候,还不知怎的样好哩。昨日他妈再三向我说:二爹千万寻个好子弟梳笼他。敢怕明日还是哥的货儿哩。带出桂姐。西门庆道:有这等事?等咱空闲了去瞧瞧。谢希大接过来道:哥不信,委的生得十分颜色。希大说话,通是随着伯爵,至篇终皆如此,故不犯伯爵也。西门庆道:昨日便在他家,前几日却在那里去来?伯爵道:便是前日,卜志道兄弟死了,咱在他家帮着乱了几日,发送他出门。他娘子再三向我说,叫我拜上哥,承哥这里送了香楮奠礼去,因他没有宽转地方儿,晚夕又没甚好酒席,不好请哥坐的,甚是过不意去。西门庆道:便是我闻得他不好,得没多日子就这等死了。我前日承他送我一把真金川扇儿,我正要拿甚答谢答谢,不想他又做了故人!既云兄弟。乃于生死时只如此冷淡杀人。写十兄弟身分如此,一笔直照西门死后也。
谢希大便叹了一口气道:咱会中兄弟十人,却又少他一个了。因向伯爵说:出月初三日,又是会期,咱每少不得又要烦大官人这里破费,兄弟们顽耍一日哩。希大说出,便不及伯爵一步,所以妙也。西门庆便道:正是。我刚才正对房下说来,咱兄弟们似这等会来会去,无过只是吃酒顽耍,不着一个切实,倒不如寻一个寺院里,写上一个疏头,结拜做了兄弟,到后日彼此扶持,有个靠傍。到那日,咱少不得要破些银子,买办三牲,众兄弟也便随多少各出些分资。不是我科派你们,这结拜的事,各人出些,也见些情分。是大老官口吻。伯爵连忙道:哥说的是。婆儿烧香,当不的老子念佛,各自要尽自的心。一承认。只是俺众人们,老鼠尾巴生疮儿有脓也不多。便自谦,写尽帮闲丑态。西门庆笑道:怪狗才,谁要你多来?你说这话!谢希大道:结拜,须得十个方好。必须十个妙,如此方是这班人结拜也。如今卜志道兄弟没了,却教谁补?西门庆沉吟了一回,说道:试想其沉吟为何?一个花二娘已在其沉吟中也。妙绝。咱这间壁花二哥,原是花太监侄儿,手里肯使一股滥钱,伏后转元宝。常在院中走动,他家后边院子,与咱家只隔着一层壁儿,与我甚说得来,咱不如叫小厮邀他邀去。算出子虚。应伯爵拍着手道:敢就是在院中包着吴银儿的花子虚么?顺出银儿。西门庆道:正是他。伯爵笑道:哥快叫那个大官儿邀他去,与他往来了,咱到日后敢又有一个酒铺儿。西门庆笑道:傻花子,你敢害馋痨痞哩,说着的是吃。大家笑了一回。西门庆旋叫过玳安儿来说:你到间壁花家去,对你花二爹说,如此这般:俺爹到出月初三日要结拜十兄弟,敢叫我请二爹上会哩。看他怎的说,你就来回我话。你二爹若不在家,就对他二娘说罢。巧出瓶儿,此沉吟之故也,所以必拉他上会。玳安儿应诺去了。伯爵便道:到那日,还在哥这里,是还在寺院里好?希大道:咱这里无过只两个寺院,僧家便是永福寺,道家便是玉皇庙。这两个去处,玉皇庙、永福寺,须记清白,是一部起结也,明明说出全以二处作终始的柱子,乃俗批伏出。可笑,可笑。随分那里去罢。西门庆道:这结拜的事,不是僧家管

〔一〕眉批:一拜匣而子虚殷实如见。的,然则道家单管结拜乎?写愚处,映不读书。那寺里和尚,我又不熟,倒不如玉皇庙,吴道官与我相熟,他那里又宽厂,又幽静。伯爵接过来道:哥说的是。敢是永福寺和尚倒和谢家嫂子相好,故要荐与他去的。虽随手成趣,亦映带讲花二娘心事。希大笑骂道:老花子!一件正事,说说就放出屁来了。
正说笑间,只见玳安儿转来了,因对西门庆说道:他二爹不在家,此作者为要出瓶儿也,若说真个不在家,岂不大呆。俺对他二娘说来。二娘听了,好不欢喜,说道:既是你西门爹携带你二爹做兄弟,那有个不来的!等来家我与他说。又写瓶儿作得主,以照下文。至期一定撺掇他来,多拜上爹。四字妙绝,正对沉吟。又与了小的两件茶食来了。又写瓶儿为人处,照下。西门庆对应、谢二人道:自这花二哥,倒好个伶俐标致娘子。方说毕,又拿一盏茶吃了,二人一齐起身道:哥,别了罢,咱自去通知众兄弟,纠他分资来。哥这里先去与吴道官说声。西门庆道:我知道了,我也不留你罢。于是一齐送出大门来。应伯爵走了几步,回转来道:那日可要叫唱的。西门庆道:这也罢了,弟兄们说说笑笑,到有趣些。说毕,伯爵举手和希大一路去了。须知此段文字,全为子虚。
话休饶舌。捻指过了四五日,却是十月初一日。初一日又起。西门庆早起,刚在月娘房里坐的,只见一个才留头的小厮儿,天福也者。手里拿着个描金退光拜匣〔一〕,走将进来,向西门庆磕了一个头,立起来,站在旁边,说道:俺是花家,俺爹多拜上西门爹。那日西门爹这边叫大官儿请俺爹去,俺爹有事出门了,不曾当面领教的。闻得爹这边是初三日上会,俺爹特使小的先送这些分资来,说爹这边胡乱先用着,等明日爹这里用过多少,派开,该俺爹多少,再补过来便了。西门庆拿起封袋一看,签上写着分资一两,便道:多了,不消补的。到后日叫爹莫往那去,起早就要同众爹上庙去。那小厮儿应道:小的知道。刚待转身,被吴月娘唤住,叫大丫头玉箫在食箩里拣了两件蒸酥果馅儿与他。又出玉箫,为春梅一影,不然何以云大丫头也?影出春梅。因说道:这是与你当茶的。你到家拜上你家娘,你说西门大娘说,迟几日还要请娘过去坐半日儿哩。那小厮接了,又磕了个头儿,应着去了。
西门庆才打发花家小厮出门,只见应伯爵家应宝夹着个拜匣,玳安儿引他进来见了,磕了头,说道:俺爹纠了众爹们分资,叫小的送来,爹请收了。西门庆取出来看,共总八封,也不拆看,都交与月娘道:你收了,到明日上庙,好凑着买东西。说毕,打发应宝去了。立起身到那边看卓二姐。刚走到坐下,只见玉箫走来,说道:娘请爹说话哩。西门庆道:怎的起先不说来?随即又到上房,看见月娘摊着些纸包在面前,指着笑道:你看这些分子,止有应二的是一钱二分,八成银子,其余也有三分的,也有五分的,都是些红的、黄的,倒像金子一般。咱家也曾没见这银子来,收他的也污个名,不如掠还他罢。又应出十兄弟身分。追魂摄影之笔也。西门庆道:你也耐烦,丢着罢,咱多的也包补,在乎这些?说着一直往前去了。又一顿。
到了次日初二日,初二日。西门庆称出四两银子,叫家人来兴儿来兴儿。买了一口猪、一口羊、五六坛金华酒和香烛纸扎、鸡鸭案酒之物,又封了五钱银子,旋叫了大家人来保来保儿必云大家人,后文俱出。和玳安儿、来兴三个:送到玉皇庙去,对你吴师父说,俺爹明日结拜兄弟,要劳师父做纸疏辞,晚夕就在师父这里散福。烦师父与俺爹预备预备,俺爹明早便来。只见玳安儿去了一会,来回说:已送去了,吴师父说知道了。
须臾,过了初二。又一顿。次日初三早,初三。西门庆起来,梳洗毕,叫玳安儿:你去请花二爹,到咱这里吃早饭,一同好上庙

〔一〕旁批:一个陪客。
〔二〕旁批:两个陪客。
〔三〕旁批:引入。
〔四〕旁批:有层次。去。心在瓶儿。一发到应二叔家,叫他催催众人。玳安应诺去。刚请花子虚到来,只见应伯爵和一班兄弟也来了,却正是前头所说的这几个人。为头的便是应伯爵,谢希大、孙天化、祝实念、吴典恩、云理守、常峙节、白赉光,连西门庆、花子虚共成十个。进门来一齐箩圈作了一个揖。伯爵道:这时候好去了。西门庆道:也等吃了早饭着。便叫:拿茶来。一面叫:看菜儿。须臾,吃毕早饭,又一顿,文字细极。西门庆换了一身衣服,打选衣帽光鲜,一齐径往玉皇庙来。
不到数里之遥,早望见那座庙门,造得甚是雄峻。但见:
殿宇嵯峨,宫墙高耸。正面前,起着一座墙门八字,一带都粉赭色红泥;进里边,列着三条甬道川纹,四方都砌水痕白石。正殿上金碧辉煌,两廊下檐阿峻峭。三清圣祖庄严宝相列中央,太上老君背倚青牛居后殿。
进入第二重殿后,转过一重侧门,却是吴道官的道院。进的门来,两下都是些瑶草琪花,苍松翠竹。西门庆抬头一看,只见两边门楹上贴着一副对联道:
洞府无穷岁月,壶天别有乾坤。
上面三间厂厅,却是吴道官朝夕做作功课的所在。当日铺设甚是齐整,上面挂的是昊天金阙玉皇上帝〔一〕,两边挂着的紫府星官〔二〕,侧首挂着〔三〕便是马、赵、温、黄四大元帅。当下吴道官却又在经堂外躬身迎接。西门庆一起人进入里边,献茶已罢,众人都起身,四围观看。白赉光携着常峙节手儿,从左边看将过来〔四〕,一到马元帅面前,

〔一〕旁批:又引入。见这元帅威风凛凛,相貌堂堂,面上画着三只眼睛,便叫常峙节道:哥,这却是怎的说?如今世界,开只眼闭只眼儿便好,还经得多出只眼睛看人破绽哩!应伯爵听见,走过来道:呆兄弟,他多只眼儿看你倒不好么?先点西门。众人笑了。常峙节便指着下首温元帅道:二哥,这个通身蓝的,却也古怪,敢怕是卢杞的祖宗?伯爵笑着猛叫道:吴先生你过来,我与你说个笑话儿。那吴道官真个走过来听他。伯爵道:一个道家,死去见了阎王。阎王问道:你是甚么人?道者说:是道士。阎王叫判官查他,果系道士,且无罪孽。这等,放他还魂。只见道士转来,路上遇着一个染坊中的博士,原认得的,那博士问道:师父怎生得转来?道者说:我是道士,所以放我转来。那博士记了,见阎王时也说是道士。那阎王叫查他身上,只见伸出两只手来,是蓝的。问其何故?那博士打着宣科的声音道:曾与温元帅搔胞。伯爵辈写照。说的众人大笑。一面又转过右首来,见下首供着个黄将军,威风凛凛。上首又是一个黑面的,是赵玄坛元帅,身边画着一个大老虎〔一〕。白赉光指着道:哥,你看这老虎,难道是吃素的,随着人不妨事么?伯爵笑道:你不知,这老虎是他一个亲随的伴当儿哩。谢希大听得走过来,伸着舌头道:这等一个伴当随着我,一刻也成不的。不怕他要吃我么!伯爵笑着向西门庆道:这等,亏他怎地过来!西门庆道:却怎的说?伯爵道:子纯,一个要吃他的伴当随不的,似我们这等七八个要吃你的随你,却不吓死了你罢了。总写十兄弟。说着,一齐正大笑时,吴道官走过来,说道:官人们讲这老虎,只俺这清河县,这两日好不受这老虎的亏!往来的人也不知吃了多少,就是猎户,也害死了十来人。西门庆问道:是怎的来?吴道官道:官

〔一〕旁批:又荡开。
〔二〕旁批:目中全无子虚。
人们还不知道。不然我也不晓的,只因日前一个小徒,到沧州横海郡柴大官人那里,去化些钱粮,整整住了五七日,才得过来。俺这清河县近着沧州路上,有一条景阳岗,岗上新近出了一个吊睛白额老虎,时常出来吃人。客商过往,好生难走,必须要成群结伙而过。如今县里现出着五十两赏钱,要拿他,白拿不得。可怜这些猎户,不知吃了多少限棒哩!白赉光跳起来道:咱今日结拜了,明日就去拿他,也得些银子使。西门庆道:你性命不值钱么?白赉光笑道:有了银子,要性命怎的!众人齐笑起来。应伯爵道:我再说个笑话〔一〕你们听:一个人被虎衔了,他儿子要救他,拿刀去杀那虎。这人在虎口里叫道:儿子,你省可儿的砍。怕砍坏了虎皮。说着,众人哈哈大笑。自上面三开至此,总是为冷遇作楔子,不是热结中文字。
只见吴道官打点牲礼停当,来说道:官人们烧纸罢。一面取出疏纸来,说:疏已写了,只是那位居长?那位居次?排列了,好等小道书写尊讳。至此才叙热结正文。众人一齐道:这自然是西门大官人居长〔二〕。西门庆道:这还是叙齿,应二哥大如我,是应二哥居长。伯爵伸着舌头道:爷可不折杀小人罢了!如今年时,只好叙些财势,那里好叙齿?若叙齿,还有大如我的哩。且是我做大哥,有两件不妥:第一,不如大官人有威有德,众兄弟都服你;第二,我原叫应二哥,如今居长,却又要叫应大哥了,言下已反衬子虚没用,故伯爵自己先认第二坐矣。倘或有两个人来,一个叫应二哥,一个叫应大哥,我还是应应二哥,应应大哥呢?西门庆笑道:你这搊断肠子的,单有这些闲说的!谢希大道:哥休推了。西门庆再三谦让,被花子虚、应伯爵等一干人逼勒不过,只得做了大哥。第二便是应伯

〔一〕旁批:只是如此结拜便了。
〔二〕旁批:只是如此便了。爵,第三谢希大,第四让花子虚,有钱做了四哥。有钱且居第四,总写子虚不堪。其余挨次排列。吴道官写完疏纸,于是点起香烛,众人依次排列。吴道官伸开疏纸,朗声读道:
维大宋国山东东平府清河县信士妙,然则不过作成吴道官一次耳。西门庆、应伯爵、谢希大、花子虚、孙天化、祝实念、云理守、吴典恩、常峙节、白赉光等,是日沐手焚香,请旨。伏为桃园义重,众心仰慕而敢效其风;管鲍情深,各姓追维而欲同其志。况四海皆可兄弟,岂异姓不如骨肉?是以当今政和年月日,虔备猪羊牲礼,鸾驭金资,耑叩斋坛,虔诚请祷拜投昊天金阙玉皇上帝,五方直日功曹,本县城隍社令,过往一切神祇,仗此真香,普同鉴察。伏念庆等生虽异日,死冀同时,期盟言之永固,安乐与共,颠沛相扶,思缔结以常新,必富贵常念贫穷,乃始终有所依倚,情共日往以月来,谊若天高而地厚。伏愿自盟以后,相好无尤,更祈人人增有永之年,户户庆无疆之福。凡在时中,全叨覆庇,谨疏。
政和年月日文疏
吴道官读毕,众人拜神已罢,依次又在神前交拜了八拜〔一〕,然后送神,焚化钱纸,收下福礼去。不一时,吴道官又早叫人把猪羊卸开,鸡鱼果品之类整理停当,俱是大碗大盘摆下两桌。西门庆居于首席,其余依次而坐,吴道官侧席相陪。须臾,酒过数巡,众人猜枚行令,耍笑哄堂〔二〕,不必细说。正是:
才见扶桑日出,又看曦驭衔山。
醉后倩人扶去,树稍新月才弯。

〔一〕旁批:又串入瓶儿。饮酒热闹间,只见玳安儿来附西门庆耳边,说道:好收法。娘叫小的接爹来了,说三娘今日发昏哩,请爹早些家去。西门庆随即立起来,说道:不是我摇席破座,委的我第三个小妾,十分病重,咱先去休。只见花子虚道:咱与哥同路,咱两个一搭儿去罢。伯爵道:你两个财主的都去了,丢下俺们怎的?花二哥,你再坐回去。西门庆道:他家无人〔一〕,俺两个一搭里去的,是省得他嫂子疑心。意在斯人,不觉口头溜出,真有此情。玳安儿道:小的来时,二娘也叫天福儿备马来了。只见一个小厮走近前,向子虚道:马在这里,娘请爹家去哩。于是二人一齐起身,独写二人同来同往,愈衬后文不堪尤甚。向吴道官致谢打搅,与伯爵等举手道:你们自在耍耍,我们去也。说着出门上马去了。单留下这几个嚼倒泰山不谢土的,在庙流连痛饮,不题。
却表西门庆到家,与花子虚别了,进来问吴月娘:卓二姐怎的发昏来?月娘道:我说一个病人在家,恐怕你搭了这起人,又缠到那去了,故此叫玳安儿恁地说,开手即写月娘无理不通,真无理不通杀人!天下岂有以他人之死信口出来,作我请人之用乎?且是对西门庆说,其无礼不通更可恨。只是一日日觉得重来,你也要在家看他的是。西门庆听了,往那边去看,连日在家守着,不题。热结十弟兄已完。
却说光阴过隙,又早是十月初十外了。十月初十外。一日,西门庆正使小厮请太医,诊视卓二姐病症。刚走到厅上,只见应伯爵笑嘻嘻走将进来,西门庆与他作了揖,让他坐了。伯爵道:哥,嫂子病体如何?西门庆道:多分有些不起解,不知怎的好。因问:你们前日多咱时分才散?伯爵道:承吴道官再三苦留,散时也有二更多天气。咱醉的要不的,倒是哥早早来家的便益些。又足前文。西门庆因问道:你吃了饭不曾?伯爵不好说不曾吃,因说道:哥,你试猜。西门庆道:你敢是吃了?伯爵掩口道:这等猜不着。灵极之笔,却为看武松作势。西门庆笑道:怪狗才,不吃便说不曾吃,有这等张致的?一面叫小厮:看饭来,咱与二叔吃。伯爵笑道:不然咱也吃了来了,又是这等说入。咱听得一件稀罕的事儿,来与哥说,要同哥去瞧瞧。看打虎,前已安线在吴道官口中。今止用伯爵来说足矣,乃又不肯直出,却闲闲借不吃饭写出。则打虎真是好看,武松又真是好看。二十分身分,在一闲话描出。《金瓶》笔法惯用此等也。西门庆道:甚么稀罕事?伯爵道:就是前日吴道官所说的景阳岗上那只大虫,昨日被一个人一顿拳头打死了。西门庆道:你又来胡说了,咱不信。伯爵道:哥,说也不信。你听着,等我细说。于是手舞足蹈说道:活现。这个人有名有姓,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先前怎的避难在柴大官人庄上,后来怎的害起病来,病好了又怎的要去寻他哥哥,武大郎已出矣。过这景阳岗来,怎的遇了这虎,怎的怎的被他一顿拳脚打死了。一五一十说来,就像是亲见的一般,又像这只猛虎是他打的一般。一段文字,武二出来,武大亦出来,而虚拟打虎、传闻打虎者,色色皆到,却只是八个怎的、两个像是,便觉奇绝、妙绝。说毕,西门庆摇着头儿道:既恁的,咱与你吃了饭,同去看来。伯爵道:哥,不吃罢,怕误过了。又作声价,可知先不吃饭来,非描伯爵为饭也。咱们倒不如大街上酒楼上去坐罢。又作卸脱三人地步。只见来兴儿放桌儿,西门庆道:对你娘说,叫别要看饭了,拿衣服来我穿。
须臾,换了衣服,与伯爵手拉着手儿同步出来。路上撞着谢希大,笑道:哥们敢是来看打虎的么?又作声价。西门庆道:正是。谢希大道:大街上好挨挤不开哩。于是一同到临街一个大酒楼上坐下。不一时,只听得锣鸣鼓响,众人都一齐瞧看。十倍声价,是好武二。只见一对对缨枪的猎户,摆将过来,后面便是那打死的老虎,好像锦布袋一般,四个人还抬不动。是虎。末后一匹大白马上,坐着一个壮士,就是那打虎的这个人。是打虎者。西门庆看了,咬着指头道:你说这等一个人,若没有千百觔水牛般气力,怎能够动他一动儿是的。又照应西门庆这边一句,又使西门庆心中眼中有一武二也。三个饮酒评品,按下不题。武二已出,故且用不着药引子也。然而卸脱处又绝不苟。
单表迎来的这个壮士怎生模样?但见:

〔一〕旁批:天下得意事,都在不意中做出。雄躯凛凛,七尺以上身材;阔面棱棱,二十四五年纪。双眸直竖,远望处犹如两点明星;两手握来,近觑时好似一双铁碓;脚尖飞起,深山虎豹失精魂;拳手落时,穷谷熊罴皆丧魄。头戴着一顶万字头巾,上簪两朵银花;身穿着一领血腥衲袄,披着一方红锦。
这人不是别人,就是应伯爵所说阳谷县的武二郎。只为要来寻他哥子,百忙里又点题面,庶下文冷遇不突,接笋处不费手也。不意中打死了这个猛虎,被知县迎请将来〔一〕。众人看着他迎入县里。却说这时正值知县升堂,武松下马进去,扛着大虫在厅前。知县看了武松这般模样,心中自忖道:不恁地,怎打得这个猛虎!武松又一照。便唤武松上厅。参见毕,将打虎首尾诉说一遍。两边官吏都吓呆了。知县在堂上赐了三杯酒,将库中众土户出纳的赏钱五十两,赐与武松。武松禀道:小人托赖相公福阴,偶然侥幸打死了这个大虫,非小人之能,如何敢受这些赏赐!众猎户因这畜生,受了相公许多负罚,何不就把赏给散与众人,也显得相公恩典。不知者谓是武松好处,不知此自是作者要武松在清河县中做都头,好遇武大也。知县道:既是如此,任从壮士处分。武松就把这五十两赏钱,在厅上俵散与众猎户去了。知县见他仁德忠厚,又是一条好汉,有心要抬举他,便道:你虽是阳谷县人氏,与我这清河县只在咫尺。我今日就参你在我县里做个巡捕的都头,专在河东水西擒拿贼盗,你意下何如?武松跪谢道:若蒙恩相抬举小人,终身受赐。知县随即唤押司立了文案,当日便参武松做了巡捕都头。众里长大户都来与武松作贺庆喜,连连吃了数日酒。正要回阳谷县去抓寻哥哥,又入正文。不料又在清河县做了都头,却也欢喜。那时传得东平一府两县,皆知武松之名。正是:
壮士英雄艺略芳,挺身直上景阳岗。
醉来打死山中虎,自此声名播四方。
却说武松一日在街上闲行,只见背后一个人叫道:兄弟,二字刺人心肺。本县相公抬举你做了巡捕都头,怎不看顾我!武松回头见了这人,不觉的:
欢从额角眉边出,喜逐欢容笑口开。
这人不是别人,却是武松日常间要去寻他的嫡亲哥哥武大。方知伯爵口中,及后文两番叙说,为此一句也。却说武大自从兄弟分别之后,因时遭饥馑,搬移在清河县紫石街,赁房居住,人见他为人懦弱,模样猥,起了他个诨名,叫做三寸丁谷树皮。俗语言其身上粗糙,头脸窄狭故也。只因他这般软弱朴实,多欺侮他。这也不在话下。写子虚、武大是一类,是两样,却不犯手。且说武大无甚生意,终日挑担子出去街上,卖炊饼度日,不幸把浑家故了,丢下个女孩儿,年方十二岁,名唤迎儿。爷儿两个过活,那消半年光景,又消折了资本,移在大街坊张大户家临街房居住。张宅家下人见他本分,常照顾他照顾。他依旧卖些炊饼。闲时在铺中坐地,武大无不奉承。因此,张宅家人个个都欢喜,在大户面前,一力与他说方便。因此,大户连房钱也不问武大要。
却说这张大户,有万贯家财,百间房屋,年约六旬之上,身边寸男尺女皆无。妈妈余氏,主家严厉,房中并无清秀使女。只因大户时常拍胸叹气道:我许大年纪,又无儿女,虽有几贯家财,终何大用?妈妈道:既然如此说,我叫媒人替你买两个使女,早晚习学弹唱,服侍你便了。大户听了大喜,谢了妈妈。过了几时,妈妈果然叫媒人来,与大户买了两个使女。一个叫做潘金莲,出金莲。一个唤做白玉莲。玉莲年方二八,乐户人家出身,生得白净小巧。这潘金莲,却是南门外南门外,记清。潘裁的女儿,排行六姐。因他自幼生得有些姿色,缠得一双好小脚儿,所以就叫金莲。他父亲死了,做娘的度日不过,从九岁卖在王招宣府里王招宣,须记清。习学弹唱,闲常又教他读书写字。他本性机变伶俐,不过十二三,就会描眉画眼,傅粉施朱,品竹弹丝,女工针指,知书识字,梳一个缠髻儿,着一件扣身衫子,做张做致,乔模乔样。金莲小传,直与西门庆开卷数语相对。到十五岁的时节,王招宣死了,潘妈妈争将出来,三十两银子转卖与张大户家,与玉莲同时进门。大户教他习学弹唱。金莲原自会的,甚是省力。金莲学琵琶,又点琵琶。玉莲学筝,这两个同房歇卧。主家婆余氏,初时甚是抬举二人,与他金银首饰装束身子。后日不料白玉莲死了,止落下金莲一人,长成一十八岁,出落的脸衬桃花,眉弯新月。张大户每要收他,只碍主家婆利害,不得到手。一日,主家婆邻家赴席,不在。大户暗把金莲唤至房中,遂收用了。正是:
莫讶天台相见晚,刘郎还是老刘郎。
大户自从收用金莲之后,不觉身上添了四五件病症。端的那五件?大户五件病,西门五件事,遥遥相对,然有事不愁无病也。第一腰便添疼,第二眼便添泪,第三耳便添聋,第四鼻便添涕,第五尿便添滴。自有了这几件病后,主家婆颇知其事,与大户嚷骂了数日,将金莲百般苦打。大户知道不容,却赌气倒赔房奁,要寻嫁得一个相应的人家。大户家下人都说武大忠厚,见无妻小,又住着宅内房儿,堪可与他。这大户早晚还要看觑此女,因此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的嫁与他为妻。这武大自从娶了金莲,大户甚是看顾他。若武大没本钱做炊饼,大户私与他银两。武大若挑担儿出去,大户候无人,便踅入房中与金莲厮会。武大虽一时撞见,原是他的行货,不敢声言。朝来暮往,也有多时。忽一日,大户得患阴寒病症,呜呼死了。金莲起手试手段处,已斩了一个愚夫。主家婆察知其事,怒令家僮将金莲、武大即时赶出。武大故此遂寻了紫石街西王皇亲房子,赁内外两间居住,依旧卖炊饼。
原来这金莲自嫁武大,见他一味老实,人物猥,甚是憎嫌,常与他合气,报怨大户:普天世界断生了男子,何故我嫁与这样个货!每日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只是一味酒,着紧处,却是锥钯也不动。奴端的那世里悔气,却嫁了他!是好苦也!常无人处唱个《山坡羊》为证:
想当初,姻缘错配,奴把你当男儿汉看觑。不是奴自己夸奖,他乌鸦怎配鸾凤对?奴真金子埋在土里,他是块高号铜,怎与俺金色比?他本是块顽石,有甚福抱着我羊脂玉体?好似粪土上长出灵芝。奈何随他怎样,到底奴心不美。听知奴是块金砖,怎比泥土基!
看官听说:但凡世上妇女,若自己有些颜色,所禀伶俐,配个好男子便罢了;若是武大这般,虽好杀,也未免有几分憎嫌。自古佳人才子相配着的少。买金偏撞不着卖金的。
武大每日自挑担儿出去卖炊饼,到晚方归。那妇人每日打发武大出门,只在帘子下嗑瓜子儿,此处已伏帘子。一径把那一对小金莲故露出来,勾引浮浪子弟,日逐在门前弹胡博词,撒谜语,叫唱:一块好羊肉,如何落在狗口里?油似滑的言语,无般不说出来。因此,武大在紫石街又住不牢,要往别处搬移,与老婆商议。妇人道:贼馄饨,不晓事的,你赁人家房住,浅房浅屋,可知有小人啰唣!不如凑几两银子,看相应的,典上他两间住,却也气概些,免受人欺侮。武大道:我那里有钱典房?妇人道:呸,浊才料!你是个男子汉,倒摆布不开,常交老娘受气!没有银子,把我的钗梳凑办了去,有何难处!过后有了,再治不迟。本来犹可为善,则王婆可剐也。武大听老婆这般说,当下凑了十数两银子,典了县门前楼上下两层四间房屋居住。第二层是楼,两个小小院落,甚是干净。武大自从搬到县西街上来,照旧卖炊饼过活。此一篇清析文字,下文用不想这日四字,便瞒过插入的这一篇文字去。妙妙!
不想这日,撞见自己嫡亲兄弟。当日兄弟相见,心中大喜。一面邀请到家中,让至楼上坐,房里唤出金莲来,与武松相见,因说道:前日景阳岗打死了大虫的,便是你小叔。今新充了都头,是我一母同胞兄弟。遥映热结。那妇人叉手便向前,便道:叔叔一。万福。武松施礼,倒身下拜。妇人扶住武松道:叔叔二。请起,折杀奴家。武松道:嫂嫂受礼。两个相让了一回,都平磕了头起来。少顷,小女迎儿拿茶,二人吃了。武松见妇人十分妖娆,只把头来低着。写妇人,写武松,毛发皆动。不多时,武大安排酒饭,款待武松。
说话中间,武大下楼买酒菜去了,丢下妇人,独自在楼上陪武松坐地。看了武松身材凛凛,相貌堂堂,又想他打死了那大虫,毕竟有千百觔气力,口中不说,心下思量道:又从打虎上入妇人心事,我固云《金瓶》惯用此曲笔也。一母所生的兄弟,怎生我家那身不满尺的丁树,三分似人,七分似鬼,奴那世里遭瘟,撞着他来?如今看起武松这般人物壮健,何不叫他搬来我家住?想这段姻缘却在这里了。于是一面堆下笑来,问道:叔叔三。你如今在那里居住?每日饭食,谁人整理?武松道:武二新充了都头,逐日答应上司,别处住不方便,胡乱在县前寻了个下处,每日拨两个土兵伏侍做饭。妇人道:叔叔四。何不搬来家里住?省的在县前土兵服侍做饭腌臜。一家里住,早晚要些汤水吃时,也方便些。就是奴家亲自安排与叔叔五。吃,也干净。武松道:深谢嫂嫂。妇人又道:莫不别处有婶婶?可请来厮会。武松道:武二并不曾婚娶。妇人道:叔叔六。青春多少?武松道:虚度二十八岁。妇人道:原来叔叔七。倒长奴三岁。叔叔八。今番从那里来?武松道:在沧州住了一年有余。只想哥哥在旧房居住,不道移在这里。妇人道:一言难尽。自从嫁得你哥哥,吃他忒善了,被人欺负,才到这里来。若是叔叔九。这般雄壮,谁敢道个不字!武松道:家兄从来本分,不似武松撒泼。妇人笑道:怎的颠倒说!常言人无刚强,安身不长。奴家平生性快,看不上那三打不回头,四打和身转的。武松道:家兄不惹祸,免得嫂嫂忧心。一路纯是白描勾挑。二人在楼上一递一句的说。有诗为证:
叔嫂萍踪得偶逢,娇娆偏逞秀仪容。
私心便欲成欢会,暗把邪言钓武松。
话说金莲陪着武松,在楼上说话未了。只见武大买了些肉菜果饼归家,放在厨下,走上楼来,问道:大嫂,你且下来则个。那妇人应道:你看那不晓事的,叔叔十。在此,无人陪侍,却交我撇了下去。武松道:嫂嫂请方便。妇人道:何不去间壁请王干娘来安排?只是这般不见便。又出王婆。武大便自去央了间壁王婆来,安排端正,都拿上楼来,摆在卓子上,无非是些鱼肉果菜点心之类。随即盪上酒来。武大叫妇人坐了主位,武松对席,武大打横。三人坐下,把酒来斟,武大筛酒在各人面前。那妇人拿起酒来,道:叔叔十一。休怪,没甚管待,请杯儿水酒。武松道:感谢嫂嫂,休这般说。武大只顾上下筛酒,那妇人笑容可掬,满口儿叫叔叔,将上文无数叔叔,至此一总。怎的肉果儿也不拣一箸儿?拣好的递将过来。武松是个直性的汉子,只把做亲嫂嫂相待谁知这妇人是个使女出身,惯会小意儿亦不想这妇人一片引人心。那妇人陪武松吃了几杯酒,一双眼只看着武松身上。武松吃他看不过,只得倒低了头。又描妇人、武二一遍。吃了一歇,酒阑了,便起身。武大道:二哥没事,再吃几杯儿去。武松道:生受。我再来望哥哥、嫂嫂罢。都送下楼来。出的门外,妇人便道:叔叔,十二。此又一叔叔也。你是必上心搬来家里住,若是不搬来,俺两口儿也吃别人笑话,亲兄弟难比别人,虽是金莲的话,却是一回的总结,试思文不一总,只顾写下半回,如何结上半回?文字照顾之法,全在人不能测也。与我们争口气,也是好处。武松道:既是嫂嫂厚意,今晚有行李便取来。妇人道:奴这里等候哩!悠然而结。正是:
满前野意无人识,几点碧桃春自开。第二回俏潘娘帘下勾情老王婆茶坊说技第二回俏潘娘帘下勾情老王婆茶坊说技此回前一段,是金莲文字。知县差出以后一段,是武大、武二文字。挑帘以后,是西门庆与王婆文字。然则金莲文字中,又有武二文字也。
金莲、武二文字中,妙在亲密,亲密的没理杀人。武二、武大文字中,妙在凄惨,凄惨的伤心杀人。王婆、西门庆文字中,妙在扯淡,扯淡的好看杀人。此等文字,亦难将其妙处在口中说出。但愿看官看金莲、武二的文字时,将身即做金莲,想至等武二来,如何用言语去勾引他,方得上道儿也。思之不得,用笔描之亦不得,然后看《金瓶梅》如何写金莲处,方知作者无一语不神妙难言。至看武大、武二文字,与王婆、西门庆文字,皆当作如是观。然后作者之心血乃出,然后乃不负作者的心血。
金莲调武二处,乃一味热急。虽写其几番闲话,又几番夹入吃酒,然而总是一味急躁,不能宁耐处。
西门对王婆处,却一味涎脸。然却见面即问谁家雌儿,次日见面即云要买炊饼,又口中一刻不放松也。王婆勾西门处,却一味闲扯,然却步步引入来,是马泊六引诱人入局处。
《水浒》中,此回文字,处处描金莲,却处处是武二,意在武二故也。《金瓶》内此回文字,处处写武二,却处处写金莲,意在金莲故也。文字用意之妙,自可想见。
写武二、武大分手,只平平数语,何以便使我再不敢读,再忍不住哭也?文字至此,真化工矣!
篇内写叉帘,凡先用十几个帘字一路影来,而第一个帘字,乃在武松口中说出。夫先写帘子引入,已奇绝矣,乃偏于武松口中逗出第一个帘字,真奇横杀人矣!
上回内云金莲穿一件扣身衫儿,将金莲性情形影魂魄,一齐描出。此回内云毛青布大袖衫儿,描写武大的老婆,又活跳出来。
看其写帘下勾情处,正是金莲、西门四目相射处。乃忽入王婆,且即从王婆眼中照入唱喏。文情固尔紧凑的妙,而情景亦且旁击的活动也。
帘下勾情,必大书金莲,总见金莲之恶不可胜言。犹云你若无心,虽百西门奈之何哉?凡坏事者,大抵皆是妇人心邪。强而成和,吾不信也。
题云俏潘娘帘下勾情,则勾情乃本文正文也,乃入手先写武二。夫勾引武二,亦勾情也。然必勾西门,方是帘下勾情。夫未勾西门,先勾武二。有心勾者,反不受勾;无心勾者,反一个眼色即成五百年风流孽冤。天下事固有如此!而金莲安心勾情,故此不着而彼着也。故勾武二,又帘下勾情一影。
王婆本意招揽西门,以作合山自任,而不肯轻轻说出。西门本意兜揽王婆,以作合山望之,而又不便宜直说出。两人是一样心事,一样说不出,一样放不下,一样技痒难熬,故断断续续有这许多白话也。
试想捉笔时,写帘下一遇,既接入王婆,则即当写西门到茶房中,许以金帛,便央王婆作合,王婆即为承认画计。文章中固无此草率文字。即西门入王婆茶房内,开口便讲,其索然无味为何如也!则说技之妙文,固文字顿错处,实亦两人一时不得不然之情理也。
篇内知县,本为欲写武二出门,故写一知县,却又因知县要寄礼物,乃又写一朱勔。文字有十成补足法,此十成补足之法也。不知又为后文卫千户本官伏脉。
作者每于伏一线时,每恐为人看出,必用一笔遮盖之。一部《金瓶》,皆是如此。如这回内,写妇人和他闹了几场,落后惯了,自此妇人约莫武大归来时分,先自去收帘子,关上大门。此为后落帘打西门之由,所谓针线也。又云武大心里自也暗喜,寻思道:恁的却不好?是其用遮盖笔墨之笔,恐人看出也。于此等处,须要看他学他。故做文如盖造房屋,要使梁柱笋眼,都合得无一缝可见;而读人的文字,却要如拆房屋,使某梁某柱的笋,皆一一散开在我眼中也。
此后数回,大约同《水浒》文字,作者不嫌其同者,要见欲做此人,必须如此方妥方妙,少变更即不是矣。作者止欲要叙金莲入西门庆家,何妨随手只如此写去。又见文字是件公事,不因那一人做出此情理,便不许此一人又做出此情理也。故我批时,亦只照本文的神理、段落、章法,随我的眼力批去,即有亦与批《水浒》者之批相同者,亦不敢避。盖作者既不避嫌,予何得强扭作者之文,而作我避嫌之语哉!且即有相同者,彼自批《水浒》之文,予自批《金瓶》之文。谓两同心可,谓各有见亦可;谓我同他可,谓他同我亦可;谓其批为本不可易可,谓其原文本不可异批亦无不可。
看西门庆问茶钱多少,问你儿子王潮跟谁出去,又云与我做个媒也好,又云回头人儿也好,又云干娘吃了茶,又云间壁卖的甚么,又云他家做的好炊饼,我要问他买四五十个拿家去,都是口里说的是这边,心里说的是那边,心里要说说不出,口里不说忍不住。有心事有求于人,对着这人,便不觉丑态毕露,底里皆见。而王婆子则一味呆里撒奸,收来放去,又自报脚色,又佯推不睬,煞是好看杀人。至一块银子到手,王婆便先说你有心事,而西门心事,一竟敢于吐露,王婆且先为一口道出。写得色字固是怕人,写得财字更是利害,真追魂取影之笔也。读《金瓶》后,而尚复敢云自能作小说,与读《金瓶》后,而尚不能自作小说,皆未尝读《金瓶梅》者也。
头一日,点梅汤,点和合汤。第二日,偏不即出问茶,偏等他自己要茶,偏又浓浓点两盏茶。琐琐处,皆是异样纹锦,千万休匆匆看过。
王婆自叙杂趁处,皆小户人家此等妇人三四十岁后必然之事。甚矣,六婆之不可令其入内也!
书内写媒婆、马泊六,非一人,独于王婆写得如鬼如蜮,利害怕人。我每不耐看他写王婆处也。
写王婆的说话,却句句是老虔婆声口,作老头子不得,作小媳妇亦不得,故妙。

词曰:
芙蓉面,冰雪肌,生来娉婷年已笄,袅袅倚门余。梅花半含蕊,似开还闭。初见帘边羞涩还留住,金莲。再过楼头款接多欢喜。西门庆。行也宜,立也宜,坐又宜,偎傍更相宜。
右调《孝顺歌》
话说当日武松来到县前客店内,收拾行李铺盖,交土兵挑了,引到哥家。那妇人见了,强如拾得金宝一般欢喜,白描一句。旋打扫一间房,与武松安顿停当。武松分付土兵回去。当晚就在哥家歇宿。次日早起,武二早起也,写精细人入化。妇人也慌忙起来,写妇人亦入化。与他烧汤净面。不使迎儿,妙。武松梳、一。洗、二。裹帻,三。出门去县里画卯。妇人道:叔叔一。画了卯,早些来家吃早饭,休去别处吃了。武松应的去了。到县里画卯已毕,伺候了一早晨。回到家,那妇人又早齐齐整整安排下饭。不使迎儿。妙。三口儿同吃了饭,妇人双手便捧一杯茶来,递与武松。武松道:交嫂嫂生受,武松寝食不安。明日拨个土兵来使唤。那妇人连声叫道:叔叔二。却怎生这般计较!自家骨肉,又不服事了别人。虽然有这小丫头迎儿,奴家见他拿东拿西,蹀里蹀斜,也不靠他。映出上二节。妙甚。就是拨了土兵来,那厮上锅上灶不干净,奴眼里也看

〔一〕旁批:妙,可想。不上这等人。武松道:恁的却生受嫂嫂了。一段小文字,写武大混沌,武二天性,妇人殷勤俱尽。有诗为证:
武松仪表岂风流,嫂嫂淫心不可收。
笼络归来家里住,相思常自看衾裯〔一〕。
话休絮烦。自从武松搬来哥家里住,取些银子出来与武大,买饼馓茶果,请那两边邻舍。又补邻舍。都逗分子来与武松人情。武大又安排了回席,不在话下。过了数日,武松取出一匹彩色缎子,与嫂嫂做衣服。那妇人堆下笑来,便道:叔叔三。如何使得?既然赐与奴家,不敢推辞,只得接了。道个万福。自此,武松只在哥家歇宿。至此一束,下另发一段文字。武大依前上街挑卖炊饼。武松每日自去县里承差应事。不论归迟归早,妇人顿茶顿饭,欢天喜地伏侍武松。武松倒觉过意不去。那妇人时常把些言语来拨他,武松是个硬心的直汉。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不觉过了一个月有余,看看十一月天气,连日朔风紧起,只见四下彤云密布,又早纷纷扬扬,飞下一天瑞雪来。后月娘扫雪,亦是十一月,则知扫雪一回,明月娘隐恶与金莲同也。好大雪!怎见得,但见:
万里彤云密布,空中祥瑞飘帘。琼花片片舞前檐,剡溪当此际,濡滞子犹船。顷刻楼台都压倒,江山银色相连。飞盐撒粉漫连天。当日时吕蒙正,窑内叹无钱。
当日这雪下到一更时分,却早银妆世界,玉碾乾坤。一篇雪赋。次日,武松去县里画卯,直到日中未归。武大被妇人早叫出去做买卖,央及间壁王婆买了些酒肉。又点王婆。去武松房里,簇了一盆炭火。看官记着,是武松房里。心里自想到:我今日着实撩逗他一逗,不怕他不动情。那妇人独自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又点帘子。望见武松正在雪里,踏着那乱琼碎玉归来。妇人推起帘子,帘子二。迎着笑道:叔叔四。寒冷。武松道:感谢嫂嫂挂心。入得门来,便把毡笠儿除将下来。那妇人将手去接,白描处。武松道:不劳嫂嫂生受。自把雪来拂了,挂在壁子上。随即解了缠带,脱了身上鹦哥绿纻丝衲袄入房内。那妇人便道:奴等了一早晨,叔叔五。怎的不归来吃早饭?武松道:早间有一相识请我吃饭。却才又有作杯,我不耐烦,一直走到家来。妇人道:既恁的,请叔叔六。向火。武松道:正好。便脱了油靴,换了一双袜子,穿了暖鞋,掇条凳子,自近火盆边坐地。那妇人早令迎儿把前门上了闩,后门也关了。后门出现,一。却搬些煮熟菜蔬入房里来,摆在卓子上。武松问道:哥哥那里去了?妇人道:你哥哥出去买卖未回,我和叔叔七。自吃三杯。叔叔上,忽加我和二字,便写得不堪。武松道:一发等哥来家,吃也不迟。妇人道:那里等的他。说犹未了,只见迎儿小女早暖了一注酒来。武松道:又叫嫂嫂费心。妇人也掇一条凳子,近火边坐了。卓上摆着杯盘,妇人拿盏洒,擎在手里,看着武松道:叔叔八。满饮此杯。武松接过酒去,一饮而尽。那妇人又筛一杯来,说道:天气寒冷,叔叔九。饮过成双的盏儿。武松道:嫂嫂自请。接来又一饮而尽。武松却筛一杯酒,递与妇人。妇人接过酒来呷了,却拿注子再斟酒,放武松面前。那妇人一径将酥胸微露,云鬟半亸,脸上堆下笑来,说道:我听得人说,叔叔十。在县前街上养着个唱的,有这话么?武松道:嫂嫂休听别人胡说,我武二从来不是这等人。妇人道:我不信!只怕叔叔十一。口头不似心头。武松道:嫂嫂不信时,只问哥哥就是了。妇人道:阿呀,如闻其声。你休说他,那里晓得甚么?如在醉生梦死一般!他若知道时,不卖炊饼了。一逼。叔叔十二。且请杯。又漾开去。连筛了三四杯饮过。那妇人也有三杯酒落肚,烘动春心,那里按纳得住?欲心如火,只把闲话来说。武松也知了八九分,自己只把头来低了,却不来兜揽。妇人起身去盪酒。武松自在房内,却拿火箸簇

〔一〕旁批:便叫迎儿。妙。火。妇人良久暖了一注子酒,来到房里,一只手拿着注子,一只手便去武松肩上只一捏,说道:叔叔十三。只穿这些衣服,不寒冷么?武松已有五七分不自在,也不理。十云八九分知了,此云五七分不自在,从八九分知,变出五七分不自在来。妇人见他不应,匹手就来夺火箸,口里道:叔叔十四。你不会簇火,我与你拨火。只要一似火盆来热便好。武松有八九分焦燥,又从五七分不自在,变到八九分焦躁。只不做声。这妇人也不看武松焦燥,便丢下火箸,却筛一杯酒来,自呷了一口,剩下半盏,看着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忽下一你字,换去叔叔二字。妙。武松匹手夺过来,泼在地下,说道:嫂嫂,不要恁的不识羞耻!把手只一推,争些儿把妇人推了一交。武松睁起眼来说道:白描武二。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戴发的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伤人伦的猪狗!不谓此书内,有这样一个男人。嫂嫂休要这般不识羞耻,为此等的勾当。倘有风吹草动,我武二眼里认的是嫂嫂,拳头却不认的是嫂嫂!妇人吃他几句,抢得通红了面皮,便叫迎儿〔一〕收拾了碟盏家伙,口里说道:我自作耍子,不值得便当真起来。好不识人敬!收了家伙,自往厨下去了。正是: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
这妇人见勾搭武松不动,反被他抢白了一场。武松自在房中,气忿忿自己寻思
天色却早申牌时分,武大挑着担儿大雪里归来。推门进来,放下担儿,进的里间,见妇人一双眼哭的红红的,便问道:你和谁闹来?妇人道:都是你这不争气的,交外人来欺负我。忽将外人二字换去叔叔。妙。武大道:谁敢来欺负你?妇人道:情知是谁?争奈武二那厮忽将那厮换外人。妙。我见他大雪里归来,好意安排些酒饭与他吃。他见前后没人,便把言语来调戏我。便是迎儿眼见,好伶俐证见。我不

〔一〕旁批:刺人心骨。
〔二〕旁批:自是作者省笔,非关武大惧内。赖他。武大道:我兄弟不是这等人,从来老实。休要高声,乞〔吃〕邻舍听见笑话。武大圣人,武二值得拚死。武大撇了妇人,便来武松房里,叫道:二哥,你不曾吃点心?我和你吃些个。武松只不做声,寻思了半晌,一面出大门。武大叫道:二哥,你那里去?也不答应,一直只顾去了。武大回到房内,问妇人道:我叫他,又不应,只顾往县里那条路去了。正不知怎的了。妇人骂道:贼馄饨虫!有甚难见处?那厮羞了,没脸儿见你,走了出去。我猜他一定叫人来搬行李,不肯在这里住。却不道你留他!武大道:他搬了去,须吃别人笑话。〔一〕妇人骂道:混沌魍魉,他来调戏我,到不吃别人笑话?你要便自和他过去,我却做不的这样人!你与了我一纸休书,你自留他便了。武大那里再敢开口?被这妇人倒数骂了一顿。正在家两口儿絮聒,只见武松引了个土兵,拿着条扁担,径来房里收拾行李,便出门。武大走出来,叫道:二哥,做甚么便搬了去。武松道:哥哥不要问,说起来装你的幌子,只由我自去便了。武大那里再敢问备细,由武松搬了出去。那妇人在里面喃喃呐呐骂道:却也好。只道是亲难转债,人不知道一个兄弟做了都头,怎的养活了哥嫂,却不知反来咬嚼人!正是花木瓜空好看。搬了去,到谢天地,且得冤家离眼睛。临了乃丢去无数名色,独以冤家结之,则今后真个冤家了也。武大见老婆这般言语,不知怎的了,心中反是放不下。自从武松搬去县前客店宿歇,武大自依前上街卖炊饼。本待要去县前寻兄弟说话,却被这妇人千叮万嘱,分付交不要去兜揽他。因此武大不敢去寻武松说〔二〕。
这武松自从搬离哥家,捻指不觉雪晴过了十数日光景。却说本县知县,自从到任以来,却得二年有余,转得许多金银,要使一心

〔一〕旁批:精细之极,等大郎多时也。腹人送上东京亲眷处收寄,三年任满朝觐,打点上司。一来却怕路上小人,须得一个有力量的人去方好,猛可想起都头武松,须得此人方了得此事。当日就唤武松到衙内,商议道:我有个亲戚在东京城内做官,姓朱名勔,见做殿前太尉之职,要送一担礼物,稍封书去问安。只恐途中不好行,若得你去方好。你休推辞辛苦,回来我自重赏。武松应道:小人得蒙恩相抬举,安敢推辞,既蒙差遣,只此便去。知县大喜,赏了武松三杯酒,十两路费。不在话下。
且说武松领了知县的言语,出的县门,来到下处。叫了土兵,却来街上买了一瓶酒并菜蔬之类,径到武大家。武大却街上回来,见武松在门前坐地〔一〕,交土兵去厨下安排。那妇人余情不断,见武松把将酒食来,心中自思:莫不这厮思想我了?不然却又回来怎的?到日后我且慢慢问他。妇人便上楼去,重匀粉面,再整云鬟,换了些颜色衣服,来到门前迎接武松。妇人拜道:叔叔,不知怎的错见了,好几日并不上门,交奴心里没理会处。今日再喜得叔叔来家。没事坏钞做什么!武松道:武二有句话,特来要与哥哥说知。不题嫂嫂。妙。妇人道:既如此,请楼上坐。三个人来到楼上,武松让哥嫂上首坐了,他便掇杌子打横。土兵摆上酒,并嗄饭一齐拿上来。武松劝哥嫂吃。妇人便把眼来睃武松,武松只顾吃酒。便不低头了。写英雄人无心处,便是那样,有事处,便棱然圭角欲露。妙绝。酒至数巡,武松问迎儿讨副劝杯,叫土兵筛一杯酒,拿在手里,看着武大道:大哥在上,武二今日蒙知县相公差往东京干事,明日便要起程。多是两三个月,少是一月便回。有句话,特来和你说:你从来为人懦弱,我不在家,恐怕外人来欺负。武松亦云外人,然则嫂嫂真外人也。假如你每日卖十扇笼炊饼,你从明日为始,只做

〔一〕旁批:疑武氏兄弟合谋。五扇笼炊饼出去。每日迟出早归,不要和人吃酒。归家便下了帘子,帘子三。早闭门,省了多少是非口舌。若是有人欺负你,不要和他争闹,等我回来,自和他理论。大哥,你依我时,满饮此杯!武大接了酒道:兄弟见得是。我都依你说。我欲哭矣。吃过了一杯,武松再斟第二盏酒,对那妇人说道:嫂嫂是个精细的人,不必要武松多说。我的哥哥我哭亦不能成声矣。为人质朴,全靠嫂嫂做主。常言表壮不如里壮,嫂嫂把得家定,我哥哥烦恼做甚么?岂不闻古人云篱牢犬不入。那妇人听了这句话,一点红从耳边起,须臾紫涨了面皮,指着武大骂道:你这个混沌东西,有甚言语在别处说来〔一〕?欺负老娘!我是个不带头巾的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婆娘!拳头上也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不是那腲脓血搠不出来鳖!老娘自从嫁了武大,真个蚂蚁不敢入屋里来,甚么篱笆不牢,犬儿钻得入来?你休胡言乱语,一句句都要下落!丢下一块瓦砖儿,一个个也要着地!武松笑道:若得嫂嫂做主,最好。只要心口相应。既然如此,我武松都记得嫂嫂说的话了。请过此杯。那妇人一手推开酒盏,一直跑下楼来,走到在胡梯上发话道:既是你聪明伶俐,恰不道长嫂为母。我初嫁武大时,不曾听得有甚小叔。那里走得来?是亲不是亲,便要做乔家公。自是老娘悔气了,偏撞着这许多鸟事!一面哭下楼去了。正是:
苦口良言谏劝多,金莲怀恨起风波。
自家惶愧难存坐,气杀英雄小二哥。
那妇人做出许多乔张致来。武大、武松吃了几杯酒,坐不住,都下的楼来,弟兄洒泪而别。武大道:兄弟去了,早早回来,和你相见。痛杀人,是此二语。武松道:哥哥,你便不做买卖也罢,只在家里坐的,盘缠兄弟自差人送与你。临行,武松又分付道:哥哥,我的言语休要忘了,痛杀人,又是此二语。在家仔细门户。武大道:理会得了。武松辞了武大,回到县前下处,收拾行装并防身器械。次日领了知县礼物,金银驼垛,讨了脚程,起身上路,往东京去了,不题。以下放过武二,单讲下文。
只说武大自从兄弟武松说了去,整整吃那婆娘骂了三四日。武大忍声吞气,由他自骂。只依兄弟言语,每日只做一半炊饼出去,未晚便回来。歇了担儿,便先去除了帘子,帘子四。关上大门,却来屋里坐的。那妇人看了这般,心内焦躁,骂道:不识时浊物!我倒不曾见,日头在半天里,便把牢门关了。也吃邻舍家笑话,说我家怎生禁鬼。听信你兄弟说,空生着卵鸟嘴,也不怕别人笑耻!武大道:由他笑也罢,我兄弟说的是好话,不知何故,我只泪落。省了多少是非。被妇人哕在脸上道:呸,浊东西!你是个男子汉,自不做主,却听别人调遣!武大摇手道:由他!我兄弟说的是金石之语。原来武松去后,武大每日只是晏出早归,到家便关门。那妇人气生气死,和他合了几场气。落后闹惯了,自此妇人约莫武大归来时分,先自去收帘子,帘子五。关上大门。武大见了,心里自也暗喜,坏在喜上。寻思道:恁的却不好?有诗为证:
慎事关门并早归,眼前恩爱隔崔嵬。
春心一点如丝乱,任锁牢笼总是虚。
白驹过隙,日月如梭,才见梅开腊底,又早天气回阳。一日,三月春光明媚时分,金莲打扮光鲜,单等武大出门,就在门前帘下帘子六。站立。约莫将及他归来时分,便下了帘子,帘子七。自去房内坐的。一日也是合当有事,却有一个人从帘子帘子八。下走过来。自古没巧不成话,姻缘合当凑着。妇人正手里拿着叉竿放帘子,帘子九。忽被一阵风将叉竿刮倒,妇人手擎不牢,不端不正,却打在那人头上。一路写帘子,至此方不另

〔一〕旁批:武大家金莲如画。费笔墨生出帘子来。妇人便慌忙陪笑,把眼看那人:也有二十五六年纪,生得十分浮浪。头上戴着缨子帽儿,金玲珑簪儿金井玉栏杆圈儿;长腰才,身穿绿罗褶儿;脚下细结底陈桥鞋儿,清水布袜儿;手里摇着洒金川扇儿。金扇二现,使数日不见的西门,却又活跳出来。越显出张生般庞儿,潘安的貌儿。可意的人儿,风风流流从帘子下丢与个眼色儿。金莲丢眼色也。这个人被叉竿打在头上,便立住了脚。待要发作时,回过脸来看,却不想是个美貌妖娆的妇人。但见他黑鬒鬒赛鸦鸰的鬓儿,翠弯弯的新月的眉儿,清冷冷杏子眼儿,香喷喷樱桃口儿,直隆隆琼瑶鼻儿,粉浓浓红艳腮儿,娇滴滴银盆脸儿,轻袅袅花朵身儿,玉纤纤葱枝手儿,一捻捻杨柳腰儿,软浓浓粉白肚儿,窄星星尖趫脚儿,肉奶奶胸儿,白生生腿儿,更有一件紧揪揪、白鲜鲜、黑裀裀、正不知是甚么东西。观不尽这妇人容貌。且看他怎生打扮。但见:
头上戴着黑油油头发髻,一径里垫出香云,周围小簪儿齐插。斜戴一朵并头花,排草梳儿后押。难描画柳叶眉,衬着两朵桃花。玲珑坠儿最堪夸,露来酥玉胸无价。毛青布大袖衫儿,又短衬湘裙碾绢绫纱〔一〕。通花汗巾儿,袖口儿边搭剌。香袋儿,身边低挂。抹胸儿,重重纽扣香喉下。往下看,尖趫趫金莲小脚,云头巧缉山鸦。鞋儿白绫高底,步香尘,偏衬登踏。红纱膝裤扣莺花,行坐处,风吹裙袴。口儿里常喷出异香兰麝,樱桃口笑脸生花。人见了魂飞魄丧,卖弄杀俏冤家。
那人见了,先自酥了半边,那怒气早已钻入爪洼国去了,变做笑吟吟脸儿。这妇人情知不是,叉手望他深深拜了一拜,说道:奴家一时被风失手,误中官人,休怪!那人一面把手整头巾,一面把腰曲着地还喏道:不妨,娘子请方便。却被这间壁住的卖茶王婆子看见。插入王婆。紧捷。那婆子笑道:兀的谁家大官人这屋檐下过?打的正好!王婆自说话。那人笑道:倒是我的不是。一时冲撞,娘子休怪。那人自向妇人说话,情理一时都尽,眼中不见王婆。妙。妇人答道:官人不要见责。那人又笑着大大的唱个喏,回应道:小人不敢!那一双积年招花惹草、惯觑风情的贼眼,不离这妇人身上,临去也回头了七八回,一路纯是白描。方一直摇摇摆摆,遮着扇儿去了。
风日晴和漫出游,偶从帘下识娇羞。
只因临去秋波转,惹起春心不自由。
当时妇人见了那人生的风流浮浪,语言甜净,更加几分留恋:倒不知此人姓甚名谁,何处居住。他若没我情意时,临去也不回头七八遍了。一笔两用法。却在帘子下帘子十一。眼巴巴的,看不见那个人,方才收下帘子,关上大门,归房去了。数语完勾情题面。
看官听说,这人你道是谁?却原来正是那嘲风弄月的班头,拾翠寻香的元帅,开生药铺,复姓西门,单讳一个庆字的西门大官人便是。一句接入无痕。只因第三房妾卓二姐死了,发送了当,已完一案。心中不乐,出来街上闲走,要寻应伯爵,到那里去散心耍子。却从这武大门首经过,不想撞了这一下子在头上。却说这西门大官人自从帘下见了那妇人,一面到家寻思道:好一个雌儿,怎能勾得手?猛然想起那间壁卖茶王婆子来:堪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撮合得此事成,我破费几两银子谢他,也不值甚的。于是连饭也不吃,走出街上闲游,一直径踅入王婆茶坊里来,便去里边水帘下坐了。王婆笑道:大官人,却才唱得好个大肥喏!便入。西门庆道:干娘,你且来。我问你,间壁这个雌儿是谁的娘子?王婆道:他是阎罗大王的妹子,五道将军的女儿。问他怎的?西门庆道:我和你说正话,休要取笑。王婆道:大官人怎的不认得!他老公便是县前卖熟食的。西门庆道:莫不是卖枣糕徐三的老婆?王婆摇手道:不是,若是他,也是一对儿。大官人再猜。西门庆道:敢是卖馉饳的李三娘子儿?王婆摇手道:不是,若是他,倒是一双。西门庆道:莫不是花胳膊刘小二的婆儿?王婆又笑道:不是,若是他时,又是一对儿。大官人再猜。西门庆道:干娘,我其实猜不着了。王婆哈哈笑道:我好交大官人得知了罢,他的盖老便是街上卖炊饼的武大郎。西门庆听了,跌脚笑道:莫不是人叫他三寸丁谷树皮的武大么?王婆道:正是也。西门庆听了叫起苦起来,说是:好一块羊肉,怎生落在狗口里!王婆道:便是这般故事。自古骏马却驼痴汉走,美妻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这等合配。至此束住。西门庆道:干娘,我少你多少茶果钱?王婆道:不多,由他,歇些时却算不妨。西门庆又道:你儿子王潮跟谁出去了?王婆道:说不的,跟了一个淮上客人,至今不归,又不知死活。西门庆道:却不交他跟我,那孩子倒乖觉伶俐。王婆道:若得大官人抬举他时,十分之好。西门庆道:待他归来,却再计较。说罢,作谢起身去了。
约莫未及两个时辰,又踅将来王婆门首,帘边坐的,朝着武大门前。半歇,王婆出来道:大官人,吃个梅汤?西门庆道:最好多加些酸味儿。王婆做了个梅汤,双手递与西门庆吃了。将盏子放下,西门庆道:干娘,你这梅汤做得好,有多少在屋里?王婆笑道:老身做了一世媒,那讨得个在屋里!又自说入。西门庆笑道:我问你这梅汤,你却说做媒,差了多少!王婆道:老身只听得大官人问这媒做得好。西门庆道:干娘,你既是撮合山,也与我做头媒,说头好亲事,我自重重谢你。王婆道:看这大官人作戏!你宅上大娘子得知,老婆子这脸怎吃得那耳刮子!西门庆道:我家大娘子最好性格。见今也有几个身边人在家,只是没一个中得我意的。你有这般好的,与我主张一个,便来说也不妨。若是回

〔一〕旁批:又补家里诸人。头人儿也好,即插入。只是要中得我意。王婆道:前日有一个倒好,只怕大官人不要。西门庆道:若是好时,与我说成了,我自重谢你。王婆道:生的十二分人才,只是年纪大些。西门庆道:自古半老佳人可共。便差一两岁也不打紧。真个多少年纪?王婆道:那娘子是癸亥生,属猪的,交新年却九十三岁了。西门庆笑道:你看这风婆子,只是扯着风脸取笑。说毕,西门庆笑着起身去。
看看天色晚了,王婆恰才点上灯来,正要关门。只见西门庆又踅将来,径去帘子底下凳子上坐下,朝着武大门前只顾将眼睃望。王婆道:大官人,吃个和合汤?西门庆道:最好!干娘放甜些。王婆连忙取一钟来,与西门庆吃了。坐到晚夕,起身道:干娘记了帐目,明日一发还钱。王婆道:由他!伏惟安置,来日再请过论。西门庆笑了去。到家甚是寝食不安,一片心只在妇人身上。就是他大娘子月娘,见他这等失张失致的〔一〕,只道为死了卓二姐的缘故,倒没做理会处。当晚无话。
次日清晨,王婆恰才开门,把眼看外时,只见西门庆又早在街前来回踅走。王婆道:这刷子踅得紧!你看我着些甜糖抹在这厮鼻子上,交他舐不着。那厮全讨县里人便宜,且交他来老娘手里纳些财钞,赚他几贯风流钱使。原来这开茶坊的王婆,也不是守本分的。便是积年通殷勤,做媒婆,做卖婆,做牙婆,又会收小的,也会抱腰,又善放刁。端的看不出这婆子的本事来。但见:
开言欺陆贾,出口胜隋何。只凭说六国唇枪,全仗话三齐舌剑。只鸾孤凤,霎时间交仗成双;寡妇鳏男,一席话搬唆摆对。解使三里门内女,遮么九皈殿中仙。玉皇殿上侍香金童,把背拖来;王母宫中传言玉女,拦腰抱住。略施奸计,使阿罗

〔一〕旁批:一路文法如飞鹞盘旋不定。汉抱住比丘尼;才用机关,交李天王搂定鬼子母。甜言说诱,男如封涉〔陟〕也生心;软语调和,女似麻姑须乱性。藏头露尾,撺掇淑女害相思;送暖偷寒,调弄嫦娥偷汉子。
这婆子正开门,在茶局子里整理茶锅,张见西门庆踅过几遍,奔入茶局子水帘下,对着武大门首,不住把眼只望帘子里瞧。王婆只推不看见,只顾在茶局子内扇火,不出来问茶。西门庆叫道:干娘,点两杯茶来我吃。王婆应道:大官人来了。连日少见。且请坐。不多时,便浓浓点两盏稠茶,放在卓子上。西门庆道:干娘,相陪我吃了茶。王婆哈哈笑道:我又不是你影射的,如何陪你吃茶?西门庆也笑了。一会便问:干娘,间壁卖的是甚么?王婆道:他家卖的拖煎河漏子,干巴子肉翻包着菜肉匾食饺,窝窝蛤蜊面,热盪温和大辣酥。西门庆笑道:你看这风婆子,只是风。王婆笑道:我不风,他家自有亲老公。西门庆道:我和你说正话。他家如法做得好炊饼,我要问他买四五十个拿的家去。王婆道:若要买炊饼,少间等他街上回来买,何消上门上户。总是探入口气。西门庆道:干娘说的是。吃了茶,坐了一回,起身去了。
良久,王婆在茶局内里冷眼张望:他在门前踅过〔一〕,东看一看,又转西去,又复一复,一连走了七八遍。少顷,径入茶坊里来。王婆道:大官人侥幸,好几日不见面了。西门庆便笑将起来,去身边摸出一两一块银子,递与王婆,说道:干娘,权且收了,做茶钱。王婆笑道:何消得许多!西门庆道:多者干娘只顾收着。婆子暗道:来了,这刷子当败。且把银子收了,到明日与老娘做房钱。偏有闲情点染。便道:老身看大官人,像有些心事的一般。西门庆道:如何干娘便猜得着?婆子道:有甚难猜处。自古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着容颜便得知。老身异样跷蹊古怪的事,不知猜勾多少。西门庆道:我这一件心上的事,干娘若猜得着时,便输与你五两银子。王婆笑道:老身也不消三智五猜,只一智,便猜个中节。大官人你将耳朵来:你这两日脚步儿勤,赶趁得频,已定是记挂着间壁那个人。我这猜如何?西门庆笑将起来道:干娘端的智赛隋何,机强陆贾。不瞒干娘说,不知怎的,吃他那日叉帘子时见了一面,恰是收了我三魂六魄的一般,日夜只是放他不下。到家茶饭懒吃,做事没入脚处。不知你会弄手段么?王婆哈哈笑道:老身不瞒大官人说,我家卖茶,叫做鬼打更。三年前,六月初三日下大雪,那一日卖了个泡茶,直到如今不发市,只靠些杂趁养口。西门庆道:干娘,如何叫做杂趁?王婆笑道:老身自从三十六岁没了老公,丢下这个小厮,没得过日子。迎头儿跟着人说媒,次后揽人家些衣服卖,又与人家抱腰收小的,闲常也会做牵头,做马泊六,也会针灸看病。西门庆听了,笑将起来:我并不知干娘有如此手段!端的与我说这件事,我便送十两银子与你做棺材本。你好叫这雌儿会我一面。王婆便呵呵笑道:我自说耍,官人怎便认真起来。你也!且看下回分解。有诗为证:
西门浪子意猖狂,死下工夫戏女娘。
亏杀卖茶王老母,生交巫女会襄王。第三回定挨光王婆受贿设圈套浪子私挑第三回定挨光王婆受贿设圈套浪子私挑上一回结因,下一回成果,此回乃将因做果之时之事也。然而却是两段文字:一段定挨光,一段做挨光。写十分光,却先写五件事,后又写一件事,才写十分光。而写十分光内,却又写九个此事便休了,分明板板写出,却又生活不凡。且见后文,金莲如于三分、四分光时便走,五七分时便走,王婆所云我不能拉住他。总之到九分光时,如若不肯,王婆亦止云来搭救,西门此事便休,再也难成。然则挨光虽王婆定下,而光之能成,到底是金莲自定也。写妇人之淫若此。
后半写挨光,便是前面所定之挨光也。看他偏是照前说出者一样说去,偏令看者不觉一毫重复,止见异样生动,自是化工手笔。
看他于五分光成时,止用王婆将一手往脸一摸,便使上下十分光皆出,真是异样妙笔。
《金瓶梅》纯是异样穿插的文字,唯此数回乃最清晰者。盖单讲金莲偷期,亦是正文中之必不可苟者,而于闲扯白话时,乃借月娘、娇儿等拢入金莲。一边敲击正文,全不费呆重之笔;一边却又照管家里众人,不致冷落,直一笔作三四笔用也。
文内写西门庆来,必拿洒金川扇儿。前回云手里摇着洒金川扇儿,第一回云卜志道送我一把真川金扇儿,直至第八回内,又云妇人见他手中拿着一把红骨细洒金、金钉铰川扇儿。吾不知其用笔之妙,何以草蛇灰线之如此也。何则?金、瓶、梅盖作者写西门庆精神注泻之人也。乃第一回时,春梅已于大丫头三字影出。至瓶儿,则不啻心头口头频频相照。而金莲,虽曾自打虎过下,却并未与西门一照于未挑帘之前,则一面写武二自打虎做都头文后,为单出笔写金莲这边。而西门为此书正经香火,今为写金莲这边,遂致一向冷落,绝不照顾。在他书则可,在《金瓶梅》岂肯留此绽漏者哉!况且单写金莲于挑帘时出一西门,亦如忽然来到已前不闻名姓之西门,则真与《水浒》之文何异?然而叙得武大、武二相会,即忙叙金莲,叙勾挑小叔,又即忙叙武大兄弟分手,又即忙叙帘子等事,作者心头固有一西门庆在内,不曾忘记。而读者眼底不几半日冷落西门氏耶?朦胧双眼,疑帘外现身之西门,无异《水浒》中临时方出之西门也。今看他偏有三十分巧,三十分滑,三十分轻快,三十分讨便宜处,写一金扇出来,且即于叙卜志道时,写一金扇出来。夫虽于迎打虎那日,大酒楼上放下西门、伯爵、希大三人,止因有此金扇作幌伏线,而便不嫌半日洒洒洋洋写武大、写武二、写金莲如许文字。后于挑帘时一出西门,止用将金扇一幌,即作者不言,而本文亦不与《水浒》更改一事,乃看官眼底自知为《金瓶》内之西门,不是《水浒》之西门。且将半日叙金莲之笔,武大、武二之笔,皆放入客位内,依旧现出西门庆是正经香火,不是《水浒》中为武松写出金莲,为金莲写出西门。却明明是为西门方写金莲,为金莲方写武松。一如讲西门庆连日不自在,因卓二姐死,而今日帘下撞着的妇人,其姓名来历乃如此如此。说话者恐临时事冗难叙,乃为之预先倒算出来,使读者心亮,不致说话者临时费唇舌。是写一小小金扇物事,便使千言万语一篇上下两半回文字,既明明写出,皆化为乌有,而半日不置一语、不题一事之西门庆,乃复活跳出来。且不但此时活跳出来,适才不置一语、不题一事之时,无非是西门氏帐簿上开原委,罪案上写情由,与武大、武二绝不相干。试想作者,亦安有闲工夫与不相干之人写家常哉!此是作者异样心情写出来。而写完放笔,仰天问世,不觉失声大哭曰:我此等心力,上问千古,下问百世,亦安敢望有一人知我心者哉!故金扇儿必是卜志道送来,而挑帘时金扇一照,成衣时金扇又一照,跃跃动人心目。作者又恐真个被人知道,乃又插入第八回内,使金莲扯之。一者收拾金扇了当,二者将看官瞒过,俱令在卜志道家合伙算帐。今却被我一眼觑见,九原之下,作者必大哭大笑。今夜五更,灯花影里,我亦眼泪盈把,笑声惊动妻孥儿子辈梦魂也。
然则作者于第二回内,不写妇人勾挑武二哥,岂不省手?不知作者盖言金莲结果时,如何一呆至此,还平心稳意要嫁武二哥哉。故先于此回内,特特描写一番,遂令后九十回文中,金莲不自揣度,肯嫁武二,一团痴念,紧相照应。人虽鹘突,文却不可鹘突也。然则西门庆被色迷,潘金莲亦被色迷,可惧,可思。

诗曰:
乍对不相识,徐思似有情。
杯前交一面,花底恋双睛。
傞俹惊新态,含胡问旧名。
影含今夜烛,心意几交横。
话说西门庆央王婆,一心要会那雌儿一面,便道:干娘,你端的与我说这件事成,我便送十两银子与你。王婆道:大官人,你听我说,但凡挨光的两个字最难,怎的是挨光?比如今俗呼偷情就是了。要五件事俱全,方才行的。第一要潘安的貌;第二要驴大行货;第三要邓通般有钱;第四要青春少小,就要绵里针一般,软款忍耐;第五要闲工夫。此五件,唤做潘驴邓小闲。都全了,此事便获得着。未有十分光,先出五件事。文字掩映,妙绝。西门庆道:实不瞒你说,这五件事我都有。第一件,我的貌虽比不得潘安,也充得过;第二件,我小时在三街两巷游串,也曾养得好大龟;第三,我家里也有几贯钱财,虽不及邓通,也颇得过日子;第四,我最忍耐,他便打我四百顿,休想我回他一拳;第五,我最有闲工夫,不然如何来得恁勤。第五只在眼前一映,便鲜活如见。做文只在拿轻放重也。干娘,你自作成,完备了时,我自重重谢你。王婆道:大官人,你说五件事都全。我知道还有一件事打搅,也多是成不得。西门庆道:且说,甚么一件事打搅?王婆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但凡挨光最难十分,有使钱到九分九厘,也有难成处。我知你从来悭悋不肯胡乱便使钱,只这件打搅。五件后又有一件,然则前云邓通是般有钱,此云使钱也,有钱不使何益?故此件又第一要紧也。西门庆道:这个容易,我只听你言语便了。王婆道:若大官人肯使钱时,又尽一句,总之王婆要紧事在此也。老身有一条妙计,须交大官人和这雌儿会一面。西门庆道:端的有甚妙计?王婆笑道:今日晚了,且回去,过半年三个月来商量。又荡开。情生动。西门庆央及道:干娘,你休撒科!自作成我则个,恩有重报。王婆笑哈哈道:大官人,却又慌了。老身这条计,虽然入不得武成王庙,端的强似孙武子教女兵十捉八九着。今日实对你说了罢:这个雌儿来历,虽然微末出身,却到百伶百俐,会一手好弹唱,针指女工,百家歌曲,双陆象棋,无所不知。小名叫做金莲。娘家姓潘,原是南门外潘裁的女儿,略过王招宣。妙绝。卖在张大户家,学弹唱。后因大户年老,打发出来,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与了他为妻。这雌儿等闲不出来,老身无事常过去,与他闲坐。他有事亦来请我理会,他也叫我做干娘。武大这两日出门早。大官人如干此事,便买一匹蓝、一匹白、一匹白绢,再用十两好绵,都把来与老身。老身却走过去,问他借历日,央及他拣个好日期,叫个裁缝来做。他若见我这般说,拣了日期,不肯与我来做时,此事便休了;一个便休。他若欢天喜地,说:我替你做。不要我叫裁缝,这光便有一分了。一分光。我便请得他来做,就替我缝,这光便二分了。二分光。他若来做时,午间我却安排些酒食点心请他吃。他若说不便当,定要将去家中做,此事便休了;两个便休。他不言语吃了时,这光便有三分了。三分光。这一日你也莫来。直至第三日,晌午前后,你整整齐齐打扮了来,以咳嗽为号,你在门前叫道:怎的连日不见王干娘?我买盏茶吃。我便出来,请你进房里坐吃茶。他若见你,便起身来,走了归去,难道我扯住他不成?此事便休了;上文两个此事便休了。此处又添一句,生动之极。三个便休。他若见你入来,不动身时,这光便有四分了。四分光。坐下时,我便对雌儿说道:这个便是与我衣服施主的官人,亏杀他。我便夸大官人许多好处,你便卖弄他针指。若是他不来兜搅应答时,此事便休了;四个便休。他若口中答应,与你说话时,这光便有五分了。五分光。我便道:却难为这位娘子与我作成,出手做。亏杀你两施主,一个出钱,一个出力。不是老身路岐相央,难得这位娘子在这里,官人做个主人,替娘子浇浇手。你便取银子出来,央我买。若是他便走时,难道我扯住他,此事便休了。又对锁上一句,五个便休。他若不动身时,事务易成,这光便有六分了。六分光。我却拿银子,临出门时对他说:有劳娘子,相待官人坐一坐。他若起身走了家去,我终不成阻当他,此事便休了。又换一句,却一样双句串下。六个便休。若是他不起身,又好了,这光便有七分了。七分光。待我买得东西,提在卓子上,便说:娘子且收拾过生活去,且吃一杯儿酒,难得这官人坏钱。他不肯和你同桌吃,去了,此事便休了。七个便休。若是只口里说要去,却不动身,此事又好了,这光便有八分了。八分光。待他吃得酒浓时,正说得入港,我便推道没了酒,再交你买;你便拿银子,又央我买酒去,并果子来配酒。我把门拽上,关你两个人在屋里。他若焦燥跑了归去时,

〔一〕眉批:内有十一他若,四若是他,错落尽致,不细注。此事便休了。八个便休。他若由我拽上门,不焦燥时,这光便有九分。九分光。只欠一分了。妙在说完九分,却又说出一分来了。生动异常。只是这一分倒难。大官人你在房里,便着几句甜话儿说入去。却不可燥爆,便去动手动脚,打搅了事,那时我不管你。你先把袖子向桌子上拂落一双箸下去,只推拾箸,将手去他脚上捏一捏。他若〔一〕闹吵起来,我自来搭救。此事便休了,九个便休。却又放这样几句在上,妙绝。十分光,却用九个便休描出,而一毫不板。奇绝,妙绝。再也难成。若是他不做声时,此事十分光了。十分光。这十分光做完备,你怎的谢我?要紧接笋。西门庆听了,大喜,道:虽然上不得凌烟阁,干娘你这条计,端的绝品好妙计。只赞好计,写各人心事如画。王婆道:却不要忘了许我那十两银子。婆子又叮咛,只是他的心事。文入化境。西门庆道:便得一片橘皮吃,切莫忘了洞庭湖。这条计,干娘几时可行?王婆道:只今晚来有回报。我如今趁武大未归,过去问他借历日,细细说与他。你快使人送将、绢、绵子来,休要迟了。西门庆道:干娘,这是我的事,如何敢失信!于是作别了王婆,离了茶肆,就去街上买了绢三匹,并十两清水好绵。家来,叫了玳安儿,用毡包包了,一直送入王婆家来。王婆欢喜收下,打发小厮回去。正是:
巫山云雨几时就,莫负襄王筑楚台。
当下王婆收了、绢、绵子,开了后门,记着,后门出现,一。走过武大家来。那妇人接着,走去楼上坐的。王婆道:娘子怎的这两日不过贫家吃茶?那妇人道:便是我这几日身子不快,懒走动的。王婆道:娘子家里有历日,借与老身看一看,要个裁衣的日子。妇人道:干娘裁甚衣服?王婆道:便是因老身十病九痛,怕一时有些山高水低,我儿子又不在家。妇人道:大哥怎的一向不见?王婆道:那厮跟了个客人在外边,不见个音信回来,老身日逐耽心不下。妇人道:大哥今年多少年纪?王婆道:那厮十七岁了。妇人道:怎的不与他寻个亲事?与干娘也替得手?王婆道:因是这等说,家中没人。待老身东摈西补的来,早晚要替他寻下个儿。等那厮来,却再理会。见如今老身白日黑夜,只发喘咳嗽,身子打碎般,睡不倒的只害疼,一时光要预备下送终衣服。难得一个财主官人,常在贫家吃茶,但凡他宅里看病,买使女,说亲,见老身这般本分,大小事儿无不管顾老身。又布施了老身一套送终衣料绢,表里俱全,又有若干好绵,放在家里一年有余,不能勾做得。今年觉得好生不济,不想又撞着闰月,趁着两日倒闲,要做又被那裁缝勒掯,只推生活忙,不肯来做。老身说不得这苦也!写婆子真是舌上生花。那妇人听了,笑道:只怕奴家做得不中意。若是不嫌时,奴这几日倒闲,出手与干娘做如何?那婆子听了,堆下笑来,说道:若得娘子贵手做时,老身便死也得好处去。久闻娘子好针指,只是不敢来相央。那妇人道:这个何妨!既是许了干娘,务要与干娘做了。将历日去,交人拣了黄道好日,奴便动手。王婆道:娘子休推老身不知,你诗词百家、曲儿内字样,你不知识了多少,如何交人看历日?妇人微笑道:奴家自幼失学。婆子道:好说,好说。便取历日递与妇人。妇人接在手内,看了一回道:明日是破日,后日也不好,直到外后日,方是裁衣日期。王婆一把手取过历头来挂在墙上,便道:若得娘子肯与老身做时,就是一点福星,何用选日。老身也曾央人看来,说明日是个破日,老身只道裁衣日,不用破日,我不忌他。那妇人道:归寿衣服,正用破日便好。王婆道:既是娘子肯做成,老身胆大,只是明日起动娘子,到寒家则个。妇人道:何不将过来做?王婆道:便是老身也要看娘子做生活,又怕门首没人。妇人道:既是这等说,奴明日饭后过来。那婆子千恩万谢,下楼去了。当晚回复了西门庆话,点水不漏。约定后日准来。当夜无话。
次日清晨,王婆收拾房中干净,预备下针线,安排了茶水,在家等候。且说武大吃了早饭,挑着担儿自出去了。又点武大,百忙里都照管到。那妇人把帘儿挂了,帘子还有余波,文心何其周匝也。帘子十二。分付迎儿看家,从后门后门二。走过王婆家来。那婆子欢喜无限,接入房里坐下,便浓浓点一盏胡桃松子泡茶,与妇人吃了。抹得桌子干净,便取出绢三匹来。妇人量了长短,裁得完备,缝将起来。婆子看了,口里不住喝采道:好手段,老身也活了六七十岁,眼里真个不曾见这般好针指!那妇人缝到日中,王婆安排些酒食请他,又下了一箸面与那妇人吃。再缝一歇,将次晚来,便收拾了生活自归家去。恰好武大挑担儿进门,妇人拽门下了帘子。帘子十三。武大入屋里,看见老婆面色微红,问道:你那里来?妇人应道:便是间壁干娘央我做送终衣服,日中安排些酒食点心请我吃。武大道:你也不要吃他的才是,我们也有央及他处。他便央你做得衣裳,你便自归来吃些点心,不值得甚么,便搅扰他。你明日再去做时,带些钱在身边,也买些酒食与他回礼。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休要失了人情。他若不肯交你还礼时,你便拿了生活来家,做还与他便了。正是:
阿母牢笼设计深,大郎愚卤不知音。
带钱买酒酬奸诈,却把婆娘白送人。
妇人听了武大言语,当晚无话。
次日饭后,武大挑担儿出去了,王婆便踅过来相请。妇人去到他家屋里,取出生活来,一面缝起。王婆忙点茶来,与他吃了茶。看看缝到日中,又一日日中。那妇人向袖中取出三百文钱来,向王婆说道:干娘,奴和你买盏酒吃。王婆道:啊呀,那里有这个道理。老身央及娘子在这里做生活,如何交娘子倒出钱,婆子的酒食,不到吃伤了哩!那妇人道:却是拙夫分付奴来,若是干娘见外时,只

〔一〕旁批:一低头了。是将了家去,做还干娘便了。那婆子听了道:大郎直恁地晓事!既然娘子这般说时,老身且收下。这婆子生怕打搅了事,自又添钱去买好酒好食来,殷勤相待。看官听说:但凡世上妇人,由你十分精细,被小意儿纵十个九个着了道儿。又入几句闲言,文字方不死板。这婆子安排了酒食点心,和那妇人吃了。再缝了一歇,看看晚来,千恩万谢归去了。
话休絮烦。第三日早饭后,王婆只张武大出去了,便走过后门首后门三。叫道:娘子,老身大胆。如闻其声。那妇人从楼上应道:奴却待来也。两个厮见了,来到王婆房里坐下,取过生活来缝。那婆子点茶来吃自不必说。妇人看看缝到晌午前后。又一日晌午。
却说西门庆巴不到此日,打选衣帽齐齐整整,身边带着三五两银子,手拿着洒金川扇儿,金扇三现。摇摇摆摆径往紫石街来。到了王婆门首,便咳嗽道:王干娘,连日如何不见?那婆子瞧科,便应道:兀的谁叫老娘?西门庆道:是我。那婆子赶出来,看了笑道:我只道是谁,原来是大官人!你来得正好,且请入屋里去看一看。把西门庆袖子只一拖,拖进房里来。对那妇人道:这个便是与老身衣料施主官人。西门庆睁眼看着那妇人:云鬟叠翠,粉面生春。是数日眠思梦想,忽然相见的身分心事。上穿白布衫儿,桃红裙子,蓝比甲。正在房里做衣服。见西门庆过来,便把头低了〔一〕。这西门庆连忙向前屈身唱喏。那妇人随即放下生活,还了万福。王婆便道:难得官人与老身段匹绢,放在家一年有余,不曾做得。亏杀邻家这位娘子,出手与老身做成全了。真个是布机也似针线,缝的又好又密,真个难得!大官人,你过来看一看。西门庆拿起衣服来看了,一面喝采,口里道:这位娘子,传得这等好针指,神仙一般的手段!那

〔一〕旁批:二低头笑。
〔二〕旁批:三把头低了一低笑。妇人低头笑道〔一〕:官人休笑话。西门庆故问王婆道:干娘,不敢初问,这位娘子是谁家宅上的娘子?王婆道:你猜。如画。西门庆道:小人如何猜得着。王婆哈哈笑道:大官人你请坐,我对你说了罢。那西门庆与妇人对面坐下。那婆子道:好交大官人得知罢,你那日屋檐下走,打得正好。偏点出。西门庆道:就是那日在门首叉竿打了我的?倒不知是谁宅上娘子。妇人分外把头低了一低,笑道〔二〕:描妇人有心。妙甚。那日奴误冲撞官人,休怪!西门庆连忙应道:小人不敢。王婆道:就是这位,却是间壁武大娘子。西门庆道:原来如此,小人失瞻了。王婆因望妇人说道:娘子,你认得这位官人么?妇人道:不认得。婆子道:这位官人,便是本县里一个财主,知县相公也和他来往,叫做西门大官人。家有万万贯钱财,在县门前开生药铺。家中钱过北斗,米烂成仓,黄的是金,白的是银,圆的是珠,放光的是宝,也有犀牛头上角,大象口中牙。他家大娘子,也是我说的媒,是吴千户家小姐。生得百伶百俐。因问:大官人,怎的不过贫家吃茶?西门庆道:便是家中连日小女有人家定了,不得闲来。婆子道:大姐有谁家定了?怎的不请老身去说媒?西门庆道:被东京八十万禁军杨提督亲家陈宅定了。写生平得意事,有体面事,开头便到。写尽人情也。他儿子陈敬济,才十七岁,还上学堂。不是也请干娘说媒,他那边有了个文嫂儿来讨帖儿,又出文嫂儿。俺这里又常使在家中走的卖翠花的薛嫂儿又出薛嫂儿,百忙中偏有此闲笔,却句句是正文。妙,妙。同做保山,说此亲事。干娘若肯去,到明日下小茶,我使人来请你。婆子哈哈笑道:老身哄大官人耍子。俺这媒人们都是狗娘养下来的,他们说亲时没有我,做成的熟饭儿,怎肯搭上老身一分?常言道:当

〔一〕旁批:一不动身。
〔二〕旁批:二不动身。
〔三〕旁批:四低头做生活。行厌当行。到明日娶过了门时,老身胡乱三朝五日,拿上些人情去走走,讨得一张半张桌面,到是正经。总是以保山二字刺入金莲心中。怎的好和人斗气!两个一递一句说了一回。婆子只顾夸奖西门庆,口里假嘈,那妇人便低了头缝针线。
水性从来是女流,背夫常与外人偷。
金莲心爱西门庆,淫荡春心不自由。
西门庆见金莲有几分情意欢喜,恨不得就要成双。王婆便去点两盏茶来,递一盏与西门庆,一盏与妇人,说道:娘子相待官人吃些茶。旋又看着西门庆,把手在脸上摸一摸,西门庆已知有五分光了。至五分光,忽然点出,则前后十分光,不言皆出,自古风流茶说合,酒是色媒人。王婆便道:大官人不来,老身也不敢去宅上相请。一者缘法撞遇,二者来得正好。常言道:一客不烦二主。大官人便是出钱的,这位娘子便是出力的,亏杀你这两位施主。不是老身路岐相烦,难得这位娘子在这里,官人好与老身做个主人,拿出些银子,买些酒食来,与娘子浇浇手,如何?一路说来,纯是定挨光时说过的话,乃一一重说出,却使看者不觉其重,故妙。西门庆道:小人也见不到这里。有银子在此。便向茄袋里取出来,约有一两一块,递与王婆,交备办酒食。那妇人便道:不消生受。口里说着,恰不动身〔一〕。王婆接了银子,临出门便道:有劳娘子相陪大官人坐一坐,我去就来。那妇人道:干娘免了罢。却亦不动身〔二〕。王婆便出门去了,丢下西门庆和那妇人在屋里。
这西门庆一双眼不转睛,只看着那妇人。那婆娘也把眼来偷睃西门庆,又低着头做生活〔三〕。写得如火如锦。不多时,王婆买了见成肥鹅烧鸭、熟肉鲜鲊、细巧果子,归来尽把盘碟盛了,必写见成东西,写婆子恐怕撑开,心事如画。摆

〔一〕旁批:五低头应。在房里桌子上。看那妇人道:娘子,且收拾过生活,吃一杯儿酒。那妇人道:你自陪大官人吃,奴却不当。那婆子道:正是专与娘子浇手,如何却说这话!一面将盘馔却摆在面前,三人坐下,把酒来斟。西门庆拿起酒盏来,道:干娘,相待娘子,满饮几杯。妇人谢道:奴家量浅,吃不得。王婆道:老身知得娘子洪饮,且请开怀吃两盏儿。那妇人一面接酒在手,向二人各道了万福。西门庆拿起箸来,说道:干娘,替我劝娘子些菜儿。那婆子拣好的递将过来,与妇人吃。一连斟了三巡酒,那婆子便去盪酒来。西门庆道:小人不敢动问,娘子青春多少?妇人低头应道〔一〕:二十五岁。西门庆道:娘子到与家下贱内同庚,也是庚辰,属龙的。他是八月十五日子时。妇人又回应道:将天比地,折杀奴家。王婆便插口道:好个精细的娘子,百伶百俐,又不枉了做得一手好针线。诸子百家、双陆象棋、拆牌道字皆通,一笔好写。西门庆道:却是那里去讨。王婆道:不是老身说是非,大官人宅上有许多,那里讨得一个似娘子的!西门庆道:便是这等,一言难尽。只是小人命薄,不曾招得一个好的在家里。王婆道:大官人,先头娘子须也好。西门庆道:休说,我先妻若在时,却不恁的家无主,屋倒竖。如今身边枉自有三五七口人吃饭,都不管事。婆子嘈道:连我也忘了,没有大娘子得几年了?西门庆道:说不得,小人先妻陈氏,虽是微末出身,却倒百伶百俐,是件都替的我。如今不幸他没了,已过三年来。今继娶这个贱累,又常有疾病,不管事,家里的勾当都七颠八倒。为何小人只是走了出来?在家里时,便要呕气。婆子道:大官人,休怪我直言,你先头娘子并如今娘子,也没这大娘子这手针线,这一表人物。西门庆道:便是房下们也没这大娘子一般儿风流。那婆子笑道:官人你养的外宅,东街上住的,如何不请老身去吃茶?西门庆道:便是唱慢曲儿的张惜春。我见他是路岐人,不欢喜。婆子又道:官人,你和勾栏中李娇儿却长久。西门庆道:这个人,见今已娶在家里。若得他会当家时,自册正了他。王婆道:与卓二姐却相交得好?西门庆道:卓丢儿别要说起,我也娶在家做了第三房。近来得了个细疾,却又没了。婆子道:耶嚛,耶嚛!若有似大娘子这般中官人意的,来宅上说,不妨事么?西门庆道:我的爹娘俱已没了,我自主张,谁敢说个不字?王婆道:我自说耍,急切便那里有这般中官人意的!西门庆道:做甚么便没?只恨我夫妻缘分上薄,自不撞着哩。西门庆和婆子一递一句,说了一回。将上文一总。王婆道:正好吃酒,却又没了。官人休怪老身差拨,买一瓶儿酒来吃如何?西门庆便向茄袋内,还有三四两散银子,都与王婆,说道:干娘,你拿了去。要吃时只顾取来,多的干娘便就收了。那婆子谢了起身。睃那粉头时,三钟酒下肚,哄动春心,又自两个言来语去,都有意了,只低了头,不起身。以上只用西门,婆子互相自嘈,写妇人,止用五低头,两不动身,便使一篇三人如火文字眉眼皆动,而结以只低了头、不动身,总上一段,是好笔力。又使王婆、西门一递一句内,无不眼中有一妇人也。正是:
眼意眉情卒未休,姻缘相凑遇风流。
王婆贪贿无他技,一味花言巧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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