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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星星都已经到齐了

書城自編碼: 2806576
分類: 簡體書→大陸圖書→文學中国现当代随笔
作者: 张晓风
國際書號(ISBN): 9787510843549
出版社: 九州出版社
出版日期:
版次: 1 印次: 1
頁數/字數: /180000
書度/開本: 32开 釘裝: 平装

售價:NT$ 1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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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张晓风,沉寂了很久。从1989年出版散文集之后,在之后的十五年间一直没有书籍问世。《星星都已经到齐了》结集了这十几年中张晓风的精品,不仅有她在散文创作中持续关注的主题爱情和亲情,还包括咏物、写景、鉴赏等各个部分。读她的作品正如所称赞的柔婉中带刚劲。在张晓风笔下,一砖一瓦,一树一木兼可成文,其笔如光之热,雪之贞,篇篇有寒梅之香。
內容簡介:
《星星都已经到齐了》分五个部分,怀人、抒情、咏物、写景、鉴赏,无一不是大块文章。张晓风的散文出入古今,富艳难踪,其剔透处,既可因把玩而成佳趣;清寂处亦可因细绎而启人天机。至于绝美处则不免令人五内惊动,鹰扬处又令人奋然思飞。
關於作者:
张晓风,中国当代著名散文家,毕业于台湾东吴大学,教授国学及文学创作40余年。2009年获台湾中国文艺协会散文创作荣誉文艺奖章,为享誉华人世界的古典文学学者、散文家、戏剧家和评论家。主要作品有散文集《地毯的那一端》、《你还没有爱过》、《这杯咖啡的温度刚好》、《星星都已经到齐了》、《送你一个字》和《玉想》等,戏剧《武陵人》和《和氏璧》等,作品曾获中山文艺散文奖、吴三连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目錄
相见不恨晚席慕蓉 001
你欠我一个故事! (代自序) 晓风 012

辑一给我一个解释
描 容 022
给我一个解释 031
梦 稿 042
我捡到了一张身份证 049
母亲姓氏里贯作家 055
如果有人骂你隔聊 059
有求不应和未求已应 065
关于玫瑰 071
窃 据 082

辑二一半儿春愁,一半儿水
尘 缘 086
不 识 100
再跟我们讲个笑话吧! 108
一半儿春愁,一半儿水 117
重读一封前世的信 123
衣衣不舍 132

辑三秋千上的女子
在公路上撒露奔花籽的女子 140
卓文君和她的一文铜钱 146
秋千上的女子 151

辑四放尔千山万水身
星星都已经到齐了 162
戈壁行脚 177
请不要对我说欢迎 190
城门啊,请为我开启 197
等待春天的八十一道笔画 205
甘 醴 212
同 色 215
你们害的! 217
云鞋四则 219
平视,也有美景 228
放尔千山万水身 233

又一章
第一幅画 238
开卷和掩卷 242
从梦境里移植出来的木板桥 251
坡丘的联想 256
春水初泮的身体 261

跋 266
內容試閱
相见不恨晚
席慕蓉
晓风:
前几天,和S一起搭捷运回淡水,闲谈中,她忽然问我:
你和晓风是这么多年的好朋友了,彼此之间,就从来没有过争执和不愉快吗?
我在心里用最快的速度倒带,匆匆检视了一下,还真举不出什么例子来呢。
争执偶尔会有,但全都是对一件事情或者一篇文章的看法各有差异,而不愉快就从来没有发生过了。
为什么呢?
我想,有好几个原因,第一个原因应该就是对你,我总觉得相见恨晚!
其实不只是对你,这里面也包括好几位挚友,你们彼此在很年轻的时候就互相认识了。但是,从一九六四年到一九七零年的夏天,我都远在欧洲,学校的功课很重,又不容易读到台湾的报刊杂志,未曾亲身参与你们那耀眼的新绿的时代;等到回国之后,急急忙忙地在妻子、母亲、老师和画画的人这几种状态之中过日子,可以说,我的生活是远在你们的世界之外。
当然,阅读还是有的,也喜欢你的书,只是真正见识到你的功力与魅力,还是在你给我写那一篇序文《江河》之时。
当你微笑着把稿子放在我手中的时候,我开始还不知道厉害,当时就打开来看了。可是,没读几行,就觉得心中大恸,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才懂得这里面的文字极其珍贵,是要拿回家中,当自己一切都准备好了之后,才可以打开来的。
你来访谈那天是第一次到我们龙潭的家,我们只谈了三个多小时吧?这中间还包括到我的画室里,让我把油画一张张抽出来摆好的时间,包括海北插进来的话题,以及孩子们有时跑过来找我这个妈妈,我必须要分心来聆听他们的说话;而你那天身体又不太舒服,很早就回台北了。
但是,我不知道原来我所有的一切都在那短短的三个多小时里被你尽收眼底。而且,你还看见了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的自己那深藏在漂泊的童年里的难以依附的空旷与寂寞。
晓风,我从小就亲近艺术与文学,也深受影响。但是,这是第一次有人用这样的眼睛来注视我,用这样的笔来点醒我,原来,就算是再怎么零乱局促的生活,一旦进入文学,就有可能重新找到生命本身那安静透明更深更厚的本质。
那天晚上,当家人都入睡之后,我是一个人在灯下流着热泪读完这篇《江河》的。晓风,是你告诉了我,生命与生活之间的差异,是你,给了我极大的鼓励。
《江河》是写给我第一本诗集《七里香》的序文,也是你给我上的第一堂课。
不过,两年之后,你给我上的第二堂课却是一种阻拦的手势。
这阻拦在一封短信里,这封信我一直保留到今天。信中,你由一首宋诗的第一句书当快意读易尽,提到对我的第二本诗集《无怨的青春》读后的一些感想,你说:

我总是不露痕迹的在焦急。
怕此册之后无诗,当然也怕绵延不绝。

是很淡很淡的暗示,对我却如当头棒喝,心中的震撼难以形容。从你这两行文字之中,我好像偷窥到一点天机,原来,生活与生命各有其诱惑,完全在于自己的选择。
二十多年就这样过去了,到了今天,我还能继续享受与文学亲近的乐趣,都要感谢你。感谢你写了这封信并且把它寄出,给了我及时的警告。
晓风,我何其幸运!能够收到这样的一封信,能够得到这样的一位朋友。
前天晚上,开始读你新书的初稿。
其实,这里面有许多篇都是在刚发表的时候就看过了的,不过,现在聚拢来合成一集,就好像把十五年的光阴都放进一幅鸟静花喧(这四个字是从你那里偷来的)的长卷里,写生者时而重彩描绘,时而淡笔点染,彼此互相映照,在灯下再次细读,只觉得眼前光影时时变幻,行间意象生生无穷,心里真是又羡慕又妒忌啊!
想来,用十五年的时间来写一本书是不冤的!(学你的语气)羡慕的是你的国学根底,妒忌的是你的才情,而更深地触动我的,是你的悲悯之心。
在《秋千上的女子》这一篇里,你让我这个胡人的子孙添了很多知识。原来,童年时在香港岛上,和同学们争玩的秋千,竟然来自北亚的游牧文化,是戎狄在暮春时节的游戏,在先秦之时传入汉地的。
你知道,我对学者一向敬畏,总觉得你们可以在又深又高的书架中间走来走去,你看,光是说明一个秋千,你就可以左抽右取又狠又准地随手向我们丢出这么一大堆的书来,而这些书上的句子又实在是稀奇有趣,你说,在这样的人的面前,我如何能够不觉得自卑?
更厉害的是,作为写作者,你既有耐心,又有魔法,能够上山下海一步一步地牵引着读者走进那么古老的典籍里却不觉得陌生与隔阂。就好像齐桓公啊、韩偓啊、张先啊这些人都住在我们隔壁,就好像两千年或者一千年以前的春天,和我们此刻面对的春天一样自然,一样新鲜。
等到再慢慢读下来,才能在那秋千的摆荡之间,体会到你的深意,你说:

女子在那如电光石火的刹那窥见了世界和春天。而那时候,随风鼓胀的,又岂止是她绣花的裙摆呢?

不料,这秋千摆荡到篇末,还有转折,你说:

然而,对我这样一个成长于二十世纪中期的女子,读书和求知才是我的秋千吧?世界是如此富艳难踪,而我是那个在一瞥间得以窥伺大千的人。

好家伙!真是服了你了。我们本来是跟着你的秋千荡来荡去,只觉得春水如碧,林花撩乱,心里欢腾腾得忽上忽下。忽然间,你又把我们从秋千上拉了下来,正颜对我们说:嘿!知道吗?秋千不算,春天不算,那女子绣花的裙摆不算,真正要随风鼓胀的,是生命对这个世界的探索与追求,所以,读书和求知才是我们真正的秋千,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把自己大胆地抛掷出去。
我想,在远古的时光里,你一定会是族群里面那个最会说故事的人,每一个聆听者都会从你的故事里面得到他所需要的一些什么,也许是诱惑,也许是抚慰,也许是勇气。
晓风,我服了你了。
向你臣服也有很大的好处,譬如那一篇《戈壁行脚》简直就是为我而写的。这个为我在这里意义非常单纯,就是说,我们是同学,在课堂里,你不但帮我听课,帮我做作业,最后连老师发下来的考卷,你也替我代答了。所以我原来是个手忙脚乱只能拿个六十三分的学生,这次由于你的护航而得到了九十九分!
《戈壁行脚》这一篇当然是你写的,但是,我也很想在几年之后把它放到我的散文集子里面去,这样一来,对于1991年7月中的那趟戈壁之行,我从此就不必再写一个字了!
因为,你说出了我所有心里想说却又不知道如何才能说出的话。譬如第六段的戈壁落日,我在心里、在笔记本上不知道对自己提过多少次,可是一直没能写出来。只觉得这是一生一会,和知心的朋友散坐在戈壁的山丘之上,静静地观看着夕阳坠落,我们和夕阳之间,隔着一层又一层,一层又一层的连绵起伏的丘陵,那暮色从极度饱和的各种红紫蓝绿之中逐渐褪成一种全然空茫的灰蒙,我的心也好像被掏空了一样。谢谢你说出了我在那一刻里的无助。又譬如第一段的黄羊和第三段的夜眠,晓风,你不过只是一次行旅,却真正碰触到游牧文化里几千年来对生命的看待。我们的萨满教相信万物有灵,其实就是在浩瀚的苍穹之下推己及他物,而没有自命不凡。一如你看奔跑的黄羊如我们,一如你在穹庐中睡下之时的感觉:

我睡去,在不知名的大漠上,在不知名的朋友为我们搭成的蒙古包里。在一日急驰,累得倒地即可睡去的时刻。我睡去,无异于一只羊,一匹马,一头骆驼,一株草。
我睡去,没有角色,没有头衔,没有爱憎,只是某种简单的沙漠生物,一时尚未命名,我沉沉睡去。

当然,我会向读者说明,这是在戈壁老师的课堂上,你帮我代答的考卷。而且,说不定为了争取达到满分的那一分,我会来做些补白。譬如你提到牦牛,我也许可以说一说在傍晚的时候,车子经过一处谷地,从车窗边向上方微微探首,就可以看到一弯如钩的新月,一片碧蓝的天空,以及一两只牦牛安静而又庞大的黑色剪影站在深暗的坡顶上,那天空就像绢印版画上最均匀最纯净的底色,没有一丝杂质。
譬如你提到在戈壁溪畔的肉。我也许可以补上几句闲话:据说,韩国人也来到戈壁,也学会了如何做这种美味的蒙古烤肉,但是,回到韩国试做之时,韩国的石头最后不是裂了就是碎了,原来,只带回戈壁的食谱还不行,还得带上在戈壁滩里长大的冰里来火里去的好汉石头。

书稿虽然已经编好了页码,不过还都是散置着的,所以我先从辑四看起,因为这里面有两篇写蒙古,一篇提到印度、尼泊尔,这两次旅程,我都曾与你同行,但是,虽说是同行,你那惊人的记忆力与深沉的洞察,都是我所万万不能及的。杜甫不是说:安得思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真好啊!晓风,不但可以与你同游,还能够读到这么精彩的一篇《戈壁行脚》,我对自己说,不必恨晚了吧?
是的,能与你相见,其实也不必恨晚。纵然在青春之时不能相识,不能像高中和大学时代的好友,没有任何负担,可以朝夕相处。但是,那时候,所能共享的,也不过是短短的三四年而已。而我们现在虽然各有自己必须去面对的人间烟火,并且暗自坚持不以这尘世间的烦琐去打扰对方,然而,这二十多年来,能够在文学的道路上与你共享许多美好的时刻,不正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啊!还有,又一章里的《开卷和掩卷》,真是精彩!其实,不只是针对国文系的同学,其他任何一个科系的学生(包括我自己),如果能读到这一篇,都会受用无穷。不是只有学文学或者艺术的人需要有才情,即使是学物理,也需要有才情啊!而才情,就是掩卷时的触发和省思吧?你这段话很有意思:

刚才所说的那位君,如果在大四毕业之前只会开卷勤读,而不会掩卷悲喜,他这一生就算做到中文系教授,也仍然是个文学绝缘体。

这两天,早上在山上散步的时候,常常会想到你这本新书里的一些细节。四月又来了,路旁农家的小果园里,柚子树正在开花,那香气真是足以夺人心魂,并且会跟着我在山路上转弯,一路跟着我走得好远。
走到比较豁亮的山脊上,我停步俯视两旁的美景,一边是种满了樱树苗的缓坡,一边是细密的相思树林,更远处有一大片平坦的谷地,满满的都是正在长着新叶子的杂树和灌木丛。在四月的阳光里,那新绿萌发的油润和明亮,那风的柔和,还有那潮湿的土地逐渐向上蒸腾的温热,都在同时渗进了我的肌肤,融入了我的血管,我整个身体好像就可以这样站在山路旁,成为南国春日里一株安静而又满足的树木了。
而就在这同时,我的泪水潸然落下。
晓风,在辑二的那篇《尘缘》里,你写你陪着九十一岁的父亲回到他离开了五十九年的故乡

我们到田塍边谒过祖父母的坟,爸爸忽然说:
我们就回家去吧!
家?家在哪里?我故意问他。
家,家在屏东啊!
我一惊,这一生不忘老家的人其实是以屏东为家的。屏东,那永恒的阳光的城垣。

晓风,我们的父亲再是高寿,也都已逝去了,然而,我们对于父亲的逝去,伤痛其实不只一端,有些疼痛是那种可以感觉到的烙印,有些却是连自己也难以知晓的细微和轻微。
然而,却恰恰就是这些细微与轻微的触动,让我在四月的阳光里潸然泪下,让我从你的悲伤里,明白了我自己的悲伤。
晓风,我想到在蒙古长调里,我们都深受感动的那种带着微微的颤音,一层又一层迂回曲折往灵魂深处寻去的唱法叫做诺古拉,就是折叠之意。
而你的《尘缘》与《不识》这两篇,就真如在辽阔的高原之上传来的一首蒙古长调,迂回而曲折,把许多悲伤与无奈都用丝绢一般的句子折叠起来,有时候微微打开一些,再打开一些,带着我一层一层往最深的疼痛里走去,有时候却轻轻抽回,止于最邈远空茫之处,却给我以难以形容的抚慰。
晓风,谢谢你,也谢谢你的书。

慕蓉2003年4月9日

你欠我一个故事!(代自序)
晓 风

那个人,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却和他打过两次照面也许是两次半吧!
大约是1991年,我因事去北京开会。临行有个好心又好事的朋友,给了我一个地址,要我去看一位奇医,我一时也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大病,就随手塞在行囊里。
在北京开会之余,发现某个清晨可以挤出两小时空档,我就真的按着地址去张望一下。那地方是个小陋巷,奇怪的是一大早八点钟离医生开诊还有一小时,门口已排了十几个病人,而那些病人又毫无例外的全是台胞。
他们各自拎个热水瓶,问他们干吗?他们说医生会给他们药。又问他们诊疗费怎么算,他们说随便包,不过他们都会给上千元台币。
其中有个清啜寡欢的老兵站在一旁,我为什么说他是老兵?大概因为他脸上的某种烽烟战尘之后的沧桑。
你是从台湾过来的吗?
是的。
台湾哪里?
屏东。
呀!我差点跳起来,我娘家也住屏东,你住屏东哪里?
靠机场。
哎呀!我又忍不住叫了一声,我娘家就在胜利路呢!那,你府上哪里?
江苏徐州。
其实最后那个问题问得有点多余,我几乎早已知道答案了,因为他的口音和我父亲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生什么病呢?
肺里长东西。
吃这医生的药有效吗?
好像是好些了,谁知道呢?
由于是初次见面,不好深谈人家的病,但又因为是同乡兼邻居,也有份不忍遽去之情。于是没话说,只淡淡地对站着。不料他忽然说:
我生病,我谁都没说,我小孩在美国读书,我也不让他们知道,知道了又有什么用?还不是白操心。他们念书,各人忙各人的,我谁也不说,我就自己来治病了。
哎呀!这样也不太好吧?你什么都自己担着,也该让小孩知道一下啊!
小孩有小孩的事,就别去让他们操心了你害什么病?
我?哎,我没什么病,只听人说这里有位名医,也来望望。啊哟,果真门庭若市,我还有事,这就要走了。
我走了,他的脸在忙碌的日程里渐渐给淡忘了。

1993年,我带着父亲回乡探亲,由于父亲年迈,旅途除了我和母亲之外,还请了一位护士J小姐同行。
等把这奇异的返乡仪式完成,我们四人坐在南京机场等飞机返台。在大陆,无论吃饭赶车,都像在抢什么似的心慌。此刻,因为机场报到必须提早两小时,手续办完倒可神闲气定地坐一下。
我于是和J小姐起身把候机楼逛了一圈。候机楼不大,商场也不太有吸引力,我们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在一位旅客面前停了下来。
J小姐忽然大叫了一声说:
咦?怎么你也在这里?
我定睛一看,不禁同时叫了起来:
咦?又碰到了,我们不是在北京见过面吗?你吃那位医生的药后来效果如何?病都好了一点吗?
唉,别提了,别提了,愈吃愈坏了,病也耽误了,全是骗钱的!
J小姐说,他们是邻居,在屏东。
聊了一阵,等上飞机我跟J小姐说:
他这人也真了不起呢!病了,还事事自己打点,都不告诉他小孩!
啊呀!你乱说些什么呀?J小姐瞪了我一眼,他哪有什么小孩?他住我家隔壁,一个老兵,一个孤老头子,连老婆都没有,哪来小孩?
我吓了一跳,立刻噤声,因为再多说一句,就立刻会把这老兵在邻里中变成一个可鄙的笑话。

白云勤拭着飞机的窗口。
唉,事隔二年,我经由这偶然的机缘知道了真相,原来那一天,他跟我说的全是谎言。
但他为什么要骗我呢?他骗我,也并没有任何好处可得啊!
想着想着我的泪夺眶而出。因为我忽然明白了,在北京那个清晨,那人跟我说的情节其实不是谎言,而是梦。
在一个遥远的城市,跟一个陌生人对话,不经意的,他说出了他的梦,他的不可能实践的梦;他梦想他结了婚,他梦想他拥有妻子,他梦想他有了儿子,他梦想儿子女儿到美国去留学。
然而,在现实的世界里,他没有钱,没有地位,没有学问,没有婚姻,没有子女,最后,连生命的本身也无权掌握。
他的梦,并不是夸张,本来也并不太难于兑现。但对他而言,却是雾锁云埋,永世不能触及的神话。
不,他不是一个说谎的人,他是一个说梦的人。他的虚构的故事如此真切实在,令我痛彻肝肠。

回到台湾之后,我又忙着,但照例过一阵子就去屏东看看垂老的父亲,看到父亲当然也就看到了照顾父亲的J小姐。
那个老兵,你的邻居,就是我们在南京机场碰到的那一个,现在怎么样了?
哎呀,J小姐一向大嗓门,死啦!死啦!死了好几天也没人知道,他一个人,都臭了,邻居才发现!
啊!那个我不知道名字的朋友,我和他打过两次半照面,一次在北京,一次在南京。另外半次,是听到他的死讯。

十多年过去了,我忽然发现,我其实才是老兵做梦也想做的那个人。
我儿是建中人,我女是北一女人,他们读完台大后,一个去了加州理工学院,一个去了N.Y.U。然后,他们回来,一个进了中研院,一个进了政大外文系,为人如果能由自己挑选命运,恐怕也不能挑个更好的了。
如果,我是那个陌生老兵在说其梦中妄语时所形容的幸运之人,其实我也有我的惶惑不安,我也有我的负疚和深愧。整个台湾的安全和富裕,自在和飞扬,其实不都奠基在当年六十万老兵的牺牲和奉献上吗?然而,我们何以报之?
去岁六月,N.Y.U在草坪上举行毕业典礼,我和丈夫和儿子飞去美国参加,高耸的大树下阳光细碎,飞鸟和松鼠在枝柯间跑来跑去,我们是快乐的毕业生家人。此时此刻,志得意满,唯一令人烦心的事居然是:不知典礼会不会拖得太久,耽误了我们在牛排馆的订位。
然而,虽在极端的幸福中,虽在异国五光十色的街头,我仍能听见风中有冷冷的声音传来:
你,欠我。
我欠你什么?
你欠我一个故事!我不会说我的故事,你会说,你该替我说我的故事。
我也不会说那故事没有人会说
可是我已经说给你听了,而且,你明明也听懂了。
如果事情被我说得颠三倒四,被我说得词不达意
你说吧!你说吧!你欠我一个故事!
我含泪点头,我的确欠他一个故事,我的确欠众生一段叙述。

然后,我明白,我欠负的还不止那人,我欠山川,我欠岁月。春花的清艳,夏云的奇谲,我从来都没有讲清楚过。山峦的复奥,众水的幻设,我也语焉不详。花东海岸腾跃的鲸豚,崇山峻岭中黥面的织布老妇,世上等待被叙述的情境是多么多啊!
天神啊!世人啊!如果你们宽容我,给我一点时间,一点忍耐,一点期许,一点纵容,我想,我会把我欠下的为众生该作的叙述,在有生之年慢慢地一一道来。

2003.4.5 夜
细雨纷纷的清明,拖着
打石膏的右腿坐在轮椅上写的

[精彩试读]

梦 稿
啊!我又梦见自己在飞了!
我说又,是因为以前常做这种梦,进入中年不知为什么便自动关闭了梦中的飞行系统,变成一架彻彻底底的陆地行脚的机械。
从前那种梦中之飞,倒也不是真飞,而是滑翔。梦中的我只要稍一借力,便立刻可以弹起,每弹起一次可以飘上一百公尺,高度则大约在五层楼上下。
那种梦,我常做,因为太常做了,最后竟有点熟门熟路起来。每次出现这种动作,我竟会偷偷地对自己说,哎,好好享受这一刻吧,这是梦啊!梦中能飞,大约是由于生性浪漫,而一边飞却一边又知道是梦境,大约是由于冷静。冷静的浪漫恐怕不能长久。
果真,后来这种梦便稀少了。人总不能一辈子赖皮做潘彼得吧?我对自己失落的飞翔梦也只好任由之。虽然,满心泰然中总不免夹一丝怅然。
昨天是丙子年的年初二,我彻夜写稿到清晨六时。因为坐在前廊写,一个瞌睡醒来,猛见微明的天光,居然六点了。吓得一跃而起,赶到床上去补一觉。不睡不行,丈夫正住院,嫌医院饭凉,我答应给他送一顿热中餐,现在赶睡三个小时,起来做事才不会迷糊出错。
所以说,我不算是个快乐的女人,至少此刻不是,丈夫在年前一个礼拜生了病。午夜二时半,他忽然叫痛,飞车送到医院,检查出来是肝上长了个脓疡,医生吊起点滴打抗生素,没日没夜地打,除夕和初一各放了六小时的假,准许他回家过年。而我自己,则为挥之不去的关节炎所苦,过年一忙,情况不免加剧,我也懒得理它。
而这不快乐的女人却做了一个快乐的梦,在清晨六时到九时之间。
我梦见自己不知怎么回事,突然便拥有了飞行的能力。我起先还不相信,但试验几次以后便明白了,原来我是会飞的!我并没有长出翅膀来,但飞行原来也并不需要翅膀,你只需将身体一纵,即可入云,必要的时候则划几下手臂以便转弯。
我大半的时间都飞得不高,因为留恋人世吧?我总是一面飞一面看下面的人和景。奇怪的是大部分的人并没有发现头上多了我这个不明飞行物,他们的习惯是走路不抬头的。他们只自顾自地活着,但偶然也有一两个人会看见我,也有人为我鼓掌。我有点惭愧,我不配拥有那掌声,因为会飞并不是我努力而获得的,我莫名其妙地拥有了这种超能力,而我也并不知道自己会在哪一刹那又失去这种超能力,既然如此,我就不应该接受掌声。
我有时也飞过高山和海洋,奇怪的是我居然看到海洋里巨大的水母,水母令我着迷,他们那半透明的钟形身体对我而言等于文学和艺术,因为它是半实半虚欲阖还开的(实的是历史,虚的是鬼扯淡,只有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才是文学艺术)。我为那水母的美深深感动了,以致飞离海洋之后,满眼仍是那水母美丽优雅的开阖收放。
我为什么会梦见水母,也许是因为去年九月全家去作了一次阿拉斯加之游。那次旅行的重点是豪华游轮、鲸鱼和冰川。不知为什么回到我梦里的却只剩下那些潋滟波光中神秘的水母。事实上我在阿拉斯加看到的水母只不过大如拳头婴儿的或成人的拳头,梦中的水母却大如橡木酒桶,原来它们都偷偷长大了,在我的梦里长大的。
飞着飞着,我看见低处有个人,我于是低空掠飞,去和那人说话。那人原来是个白种男人,我向他形容水母的样子,我说:
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个东西的英文字怎么拼法?
这男人很善良,他抬头用英文对着我大叫起来:
喂!你疯了吗?你真笨啊!你形容的这种东西我知道,但它的学名我一时也说不上来,就算我知道我也不要告诉你!你要知道,这么简单的事,你一查百科全书就立刻可以知道的。可是,你知道吗?你会飞呀!你真的会飞呀!这是不得了的事呀!我要是跟你一样会飞,我就会一直飞,我就会专心飞,我才不去管它那个字怎么拼法!笨呀!
我吃他一骂,不禁自惕,赶紧飞开。啊!他说得对,任何一本百科全书都可以告诉我水母怎么拼,但有飞行却不是人人都能拥有的权利。
醒来后我果真去查书,原来是Jellyfish果冻鱼。我其实是知道这个字的,不知怎的梦里竟忘了。我想我有点猜得出端倪来了,想必我生平对自己的英文程度老觉得有点遗憾,连梦里也在为自己不会某字的拼法而不安。但那人骂得有理,能飞的人则该飞,飞的时候能看到什么则该看,至于字怎么拼,根本是小事一桩,不该成为罣碍。
梦里,我继续飞。忽然,有一棵极美丽的花树出现了,花瓣是白的,五出,叶子则翠碧透明。我一看之下竟不能自持,只得急急飞降下来。但是,要看花,需要高度的飞行技巧,因为在空中停留并不容易,急煞和急转都使人容易坠落尘埃。然而,那花令我落泪,我忍不住冒险盘桓。
对于水母,我至少说得出它的中文名字,面对这花,我却连名字也叫不出。可是我知道我一定见过它,一定的。至于何时何地见过,我也说不上来。但它不是樱,台湾的山樱一般开成尖锥状,不似日本樱花花瓣平舒。只是我的梦中花虽然花瓣平舒,却有绿叶相衬,益见其粉翠互照之美。日本樱盛开时却是不杂一片叶子的。梦中花也不是梨花梅花,梨花梅花比较纤细,这花的直径却有四五公分长,每瓣的宽度也到达二公分。它也不是杏花李花,因为是单瓣。它的花形略近阳明山径上早春开在岩壁上的山茱萸,真真是翡翠珍珠的璧合。然而山茱萸的花只有四瓣,这花却五瓣(山茱萸偶然也作五瓣,不知怎么回事)。并且山茱萸是灌木,我的梦中花却是一株两人高的枝干虬结如怒涛如蛟龙的树。它又有点像西湖湖心小岛上的山楂花,但山楂却作水红胭脂色,不似梦中花的皎白亮洁。
它是谁?我连它的名字都说不上来,它却是令我在梦中堕泪乃至折翼的花树。它没有做什么,它只是开了花,它只是用花发了言,它甚至都还没有开到十分饱满,只是怯怯地试探地开了几枝,就令我目醉神迷,不能自已。
我堕地了,有人跑过来,说:
喂,学校说,叫你把学生的书本费收好,交上去,你不在,我替你收了,她塞给我一把零钱,你自己去缴吧!
我捧了那把烦琐的零钱跑去赶公交车。但是大概久惯飞行,我几乎忘了上车投币的规矩,我胡乱掏了钱,匆匆投下,挤进车厢。那车却好像是香港巴士,两层,我坐在下层,有个坐在我右侧的女孩走来,说:
我常看你飞呢!你亲我一下好吗?
她说的是真的,我飞的时候的确常碰到她仰望的目光,我亲了她的颊。
忽然,左边的女孩也叫起来:
也亲我一下!
我愣住了,不行,这种事,是可一不可再的,我摇摇头。
为什么,你亲了她,为什么我就不行?
我不知道怎么告诉她,一次是可以的,第二次就不好了,我不要成为公众人物,我不要应人要求做反复的动作。她不依,喋喋怨骂,然而,就在这时候我获救了,九点半了,我醒了。
我冲进厨房炖鸡汤,及时把午餐送去医院。
我对这梦好奇,我对自己好奇,所以我照实记录了这梦,而梦大约总是在可解与不可解之间。三四千年前的占卜官,清晨起来,在一片白净的牛的肩胛骨上记载下君王的美梦或噩梦。我手下没有占卜官,只好自己动手来记,以供他日有空闲也有心情的时候,好好研究自己之用。
唉,如果没有那棵美得令人折翼的花树就好了,如果没有那些白纷纷馥郁郁如雪似霰的花瓣就好了,我就可以继续高飞。然而,我好像也并不遗憾,为一棵心事争发的花树而堕落尘埃,我其实是不悔的。
原载1996年7月7日《人间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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