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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空白之页

書城自編碼: 2739170
分類: 簡體書→大陸圖書→小說社会
作者: 罗伟章
國際書號(ISBN): 9787506387064
出版社: 作家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16-02-25
版次: 1 印次: 1
頁數/字數: 258/232000
書度/開本: 16开 釘裝: 平装

售價:NT$ 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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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罗伟章:四川宣汉人,现居成都。著有长篇小说《饥饿百年》《不必惊讶》《磨尖掐尖》《大河之舞》《太阳底下》《世事如常》,中篇小说集《我们的成长》《奸细》,中短篇小说集《白云青草间的痛》,散文随笔集《把时光揭开》等。四川省作家协会巴金文学院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內容簡介:
日军猛烈轰炸重庆,怀揣英雄梦的热血青年孙康平,却毅然前往求学,并成为重庆高校里活跃的学生领袖。因为一场游行,他和同道被捕入狱。所有被捕者都很快得到释放,唯孙康平在狱中苦挨他被遗忘了。阴差阳错又理所当然地,他陷进了社会的裂缝。两年过后,他走出监狱,呈现给他的,却是人、物两非的世界。他拖着病弱的身体,黯然回到故乡。故乡的衰败、冰凉与戾气,使他刚刚走出有形的监狱,又立即踏入无形的监狱。他因此饱受孤独和绝望,但又苦于无助,只能独自进行内心的战争,白天黑夜,都在现实与幻象的纠缠中,思虑、挣扎、沉沦、反抗但最终,他被忽视,被跨越,辉煌的英雄梦连同他萎谢的肉身,在扭曲错动的裂缝中,被深深埋葬。
關於作者:
罗伟章:四川宣汉人,现居成都。著有长篇小说《饥饿百年》《不必惊讶》《磨尖掐尖》《大河之舞》《太阳底下》《世事如常》,中篇小说集《我们的成长》《奸细》,中短篇小说集《白云青草间的痛》,散文随笔集《把时光揭开》等。四川省作家协会巴金文学院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內容試閱
第一部



八年前,孙康平跟两个同乡一道,坐船去重庆考学。那时候,宜昌以下的长江,早被日本人封锁,幸好宜昌至重庆段,即人们俗称的川江还在中国人手里。这座名叫渡口的小城,离宜昌不远,在川江尾子上,常有货船去重庆,船上装的,是上海、武汉等地兵工厂卸下的机器部件。这些机器去年就该运走了,去年的宜昌码头,货物、难民和西迁的学生,把栏杆挤垮,把石条压断,民生公司的大小船只,逆水而上,将其运往西南之都。川江暗礁丛生,怒涛如煮,日本人的飞机又日夜盘旋,见船就炸,真是寸步难行。公司老总卢作孚预感到,宜昌很快就会陷落,如果一趟一趟直运,根本不可能运完,经请示,先把主要物品兵工厂的机器部件和中央大学等高校的教学用具转运至川江沿岸,比如渡口、巫溪、奉节、泸州。日机再凶狂,川江毕竟有巫山在,有大巴山在,不像宜昌下游各地,暴露在平平坦坦的青天之下。他的预感是对的。从今年初开始,一直都在派船接运,谁想去重庆,也顺便搭他们的船。
早在前年,日军就开始对重庆实施无差别轰炸,今年愈演愈烈,刚刚投入使用的零式战斗机,携带着炸弹、燃烧弹和毒气弹,从武汉W基地起飞,每天三四趟,每趟数十架次,往重庆扑。太过沉重的轰鸣声从高空坠落,震得地皮发抖,遍布山城的大火,把长江烧得流血。那些炸死的,烧死的,毒死的,还有在防空洞里闷死的,堆如山积,尸体焦糊的恶臭蔓延数十里。如此,重庆反不如川江沿岸别的地方太平。渡口城也挨过一些炸弹,那是去年,日机追杀江上的船只,偶尔误投几颗,烧毁了数十间房屋和七只套着链子的狗,今年以来,日机就没到过渡口上空。因此,川江沿岸几乎没人想去重庆。
说几乎,是因为还有,比如孙康平和他的两个同乡。
孙康平的父母,特别是母亲邱大,也想过让他求取功名,但即便是鸡蛋真能碰碎石头的功名,鸡蛋总得审时度势。孙康平只有两个姐姐,没有兄弟,是孙家的独苗;从他爸孙祥开始,孙家就只有一根独苗,尽管孙祥有个双胞胎弟弟,可弟弟出世不满三天半,就得嘬口疯死了。孙家相当于两世单传。父母不让走,可孙康平不知道自己是鸡蛋,也不知道自己对孙家的传宗接代是负有责任的,家可以不要,命也可以不要,只一门心思往重庆奔。
前两年他就想走了,前两年那些西迁的学生,扎笋子似的挤在甲板上,见到低空飞行画着醒目太阳旗的日机,就挥舞拳头,齐声高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船被炸得稀烂,歌声也没停止,直至彻底沉没,江面旋转、下陷,陷出一个巨大的赤色天坑,紧接着,洪波涌起,水山壁立,水和水的撕裂摔打之声,响彻霄汉。这是渡口人第一次见识战争。多年以前,一个生活在中国的美国人说,战争就像大地、天空或流水,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些东西,只知道有就是了,但它总是显得那么遥远,也总像只在遥远的地方发生,然而,如同惊风骤雨从天而降,战争突然逼到了眼前那些日子,孙康平常在江边徘徊,恨不能双脚一蹦就跳上船去。去年的七月初五,要不是他二舅发现及时,他就混迹在纤夫的队伍里,打算磨破双脚走到重庆去了。
说来也是不该出事,初四那天,他二舅受他外公外婆指派,从六十里外的普光镇来到渡口城,要把姐姐一家接走,避避风头,邱大夫妇丢不下生意,只叫他把康平接到乡下。
孙康平完全不明白,他这时候为什么不是去血与火的战场,去可能让他光荣牺牲的地方,而是像缩头乌龟那样躲起来。早在泸沟桥事变以后,特别是南京陷落以后,他就常常做英雄梦,想象战友们全部阵亡,他浑身鲜血水一样泼洒,却还独自坚守阵地,终于,弹尽粮绝,敌人冲上来,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自觉站成若干纵队,集体接受他的蔑视。这只是众多想象版本中的一个,还有无数个版本,每个版本最后的结局,都是他体体面面地为国捐躯。父母为他哭泣,更为他骄傲,所有知道他名字的人举国上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都为他骄傲。他任由这种想象燃烧,燃烧得如火如荼的时候,母亲只一句话就把他拉回到卑微的现实之中。母亲说:坐过去些,看瓦片掉下来砸了你。那时候家里正请来盖匠翻瓦,孙康平坐的地方,头顶刚好闪出一片长方形的通天亮光,亮光边缘,露出盖匠两只裹满阳尘的大赤脚。真扫兴。当孙康平迅速跑开,站到安全地带,才发现扫兴的不是母亲的那句话,而是自己脱兔般逃避危险的动作。
但他还是对母亲含着隐隐的怒气。母亲揭穿了他。
此后他照旧做英雄梦,照旧做得天花乱坠,只不过没有先前那么充沛的底气了。二舅进屋的时候,他想象中的敌人正胆怯地后退,因为他撕开外衣,露出了捆满躯干的炸药;他已无力用眼神蔑视敌人,只能用炸药去吓唬。二舅说:你热不晓得去外面吹风啊?闷在家里蒸烧白呀?他吓得心脏咣当一声,往下坠落两寸,以为真来了敌人。待看清二舅那张蓄着小胡子、永远笑眯眯的无忧无愁的圆脸,心才归了原位。二舅说要接他们走,而且父母都不走,只叫他一个人走,他觉得这是对他的侮辱。不能他不愿承认不敢上战场,至少要去重庆完成学业。他不想等到明年中学毕业再去,只想立即动身。重庆正遭受有城市史以来最密集的空中轰炸,能部分地契合他的梦境,并因此证明他的勇气。
我也不去普光,他说,我还要读书呢。
母亲去给二舅拿来一把大蒲扇,递给二舅之前,先哗的一股凉风扇在他脸上:
明明放假了,你读啥书?
他一时语塞。面对家人,尤其是面对母亲,即便有理,他也常常陷入尴尬的沉默。何况他没理:学校的确放假了。而他在同学面前不是这样的,他是同学们公认的幽默大师,自上中学过后,就是习惯成自然的演讲冠军。
当二舅摇着蒲扇,把脸上的汗水赶得四处乱躲的时候,他才说:
那也要等两天,我把作业做完再说。
对此二舅也很乐意,抢在姐姐姐夫之前,马上同意了外甥的意见。他本就是个快乐的花花公子,每来一趟城里,总希望腾出足够的时间,闹出一点既可以让自己舒坦,也可以向朋友吹嘘的风流韵事;安全问题不必担忧,渡口城并不是乡间传言的那样危险。当时的中国以两种形式存在,一种是静止的,一种是移动的,日本人似乎对那个移动的中国更感兴趣,不计成本地把炸弹往铁轨上扔,往江里面扔。
二舅来的当天晚上,哪里也没去,尽心尽意地陪姐姐一家吃饭,唠家常,第二天却大清早就出了门。他的猎艳手法带着乡绅的古朴和直接,选择早晚去江边遛达,如果碰上跟他一样无所事事只为遛达的女人,立即作出判断:这个是幸福的寡妇,那个是忧伤的弃妇,这个是寂寞的贵妇,那个是压抑的荡妇,这个是随时准备自我放逐的怨妇,那个是吃撑了还不肯放碗的淫妇于是他上前安慰她们,先是心灵,接着是肉体方便时去女人的家,不方便就开旅馆。不管你觉得这办法有多离谱,他常常得手却是事实。开旅馆都是由女人掏腰包,而且他拒不承认自己抠门,因为他觉得,男人不掏腰包跟女人上床,是爱情支配下的做爱,以掏腰包的方式跟女人上床,就沦落为性交了。当然,虽然他常常遭遇神圣的爱情,却也并非次次都不落空,要是最终没有那样的女人出现,或者出现了却装模作样不搭他的茬儿(只要不搭理他,他一概认定是在装假,是在进行毫无意义的自我折磨),也没关系,无非是沦落一下罢了:离开姐姐家时,姐姐总是要给一点钱的,让他带给父母,他就揣着这些钱,先去城西得月楼,从得月楼出来再搭车回镇上。无论世事如何变迁,得月楼都是红牙碧串,妙舞轻歌,尽管前些年就颁了禁娼令,但令行而禁不止的事,又不只是在娼妓业,所以得月楼还是得月楼,照样风光无限。他在那里受到热烈欢迎,群芳簇拥之下,他将长衫一撩,在绣墩上坐下来,翘着二郎腿,悠悠闲闲啜下几口浅绿色的清茶,再挑选一个表面很可能看不出来、骨子里却风情万种的卖春妇,搂住她宽肥或扁窄的腰肢,爬上曲尺形的楼梯,在永远也看不清颜色的晦暗床铺里颠鸾倒凤。
那天,他刚走到江边,还没来得及开展工作,就见一队纤夫从芦苇丛中匍匐而出。来渡口城他没少见过纤夫,但这一队纤夫还是让他震惊,他感觉他们就是一堆扭动的力,没有言语,没有表情,只有承受,他们拉着的船,被石头一样的浪涛阻挡,远远地落在后面,看上去不过是苍蝇那么大的一个小黑点,却将十余人的筋骨磨得嘎嘎作响。他竟然忘记了自己这么早出门是干什么的,目不转睛地盯住他们看,像他的目光也能帮他们使劲儿似的。正是这时候,他发现其中一个纤夫特别怪异,这人双腿奇长,站直了差不多有两个人那么高,关键是周身上下穿得规规矩矩,纤夫们都只穿内裤,内裤之外寸纱不粘,到了三峡地段,两岸人烟稀少,就连内裤也不穿的;他们虽是在岸上走,却被风吹浪打,湿漉漉的衣服连续数日乃至数月裹在身上,会咬烂皮肉。那个怪人根本就不会拉纤,只占据一个肩扣,屁股撅着,腰身塌着,头深深地垂下去,却看不出用力的迹象。他纯粹是出于好奇,把头垂得更低,低得在沙地上压出了一只耳朵的模型。这足以让他看清那张藏在阴影里的长条脸。他想起昨天夜里,姐姐骂外甥最近像着了魔,老想往重庆跑,顿时冷笑一声,站起身,捯动着将军般豪迈的步伐,走到那人身边,将松松垮垮的肩扣一卸,抓住他的头发就拖回了姐姐家
可他还是去了重庆,只不过延了一年。
去重庆不是什么好事情,这是早就知道的。开始孙康平还经常写信回来,说他准备报考重庆大学了、终于考上了、被录取了、开学了,跟他同去的两人也考上了,一个读中央大学,一个读中央工业职业专科学校,校址都在沙坪坝区,中央大学还是在重庆大学借地上课。他对大轰炸只字不提,这倒也叫家人心安,可他在后来的有一封信里,说那两个同乡不见了。不见了是什么意思?邱大拉着男人,立马去那两家询问详情。两家一姓郭,一姓张,在城南门对门住着;说是门对门,其实隔着一条宽可跑马的青石板甬道,因此也有了一个很静美的名字,叫青石巷。他们正打算相约去孙家探听呢,因为两家父母一直在等儿子的消息,可把光阴等出皱纹,也等不来。听见邱大在郭家像呼喊那样说话,张家也过来了。邱大把孙康平信里的话一公布,两家人即刻闻到了死亡的气息。早在二十天前,这气息就日夜兼程,跑数百公里路,凭血质里的祖传密码,各自准确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但它们担心惊吓主人,都没敢立即现身,而是躲进屋脊上的瓦沟里渡口的地势跟重庆相类,起伏不平,房屋也跟重庆相类,大部分是竹木结构,上覆芦苇或茅草,俗称捆绑房子,只有少数人家才能起砖房,盖青瓦。现在,邱大成了第一个传递坏消息的人,死亡气息才松下一口气,带着日晒雨淋的疲惫和悲怆,从瓦沟缓缓垂落。硫磺的气息。毒蛇的气息。花圈的气息。张家和郭家捉对儿抱头痛哭,郭家还单出一个,是郭家还没出阁的小女,她差一点就去抱住了邱大,但就在伸出双臂准备扑上去的瞬间,适时地打住了。她不能把死亡气息传给了邱大娘,那对跟哥哥一样同在重庆的孙康平,是不吉利的。
那段时间,邱大失魂落魄,生意停下了,染缸久不打理,发出阵阵酸臭。婆婆去世后(公公去世得更早),她就以不可动摇的意志,接管了这个家。她把男人肚子里的话,一大半抢过去说了,把男人该做的事,一小半抢过去做了。但这并不等于说,她男人就有了许多空闲,可以像城里大多数爷们儿一样,出门喝清茶,听川戏,打秋牌,在酒香里谈论国事,偶尔还去一趟得月楼。她的男人孙祥,基本没出过门,即使无事可做,也在家里的马鞍形弯凳上坐着,随时听候她的指令。她现在发出的最多、也最严厉的指令,是叫孙祥去重庆。去把那狗日的给老子揪回来!她说。自从她接管家政,男人就心甘情愿地听从她,因为他早在自己母亲对她实施的暴行里,就对她低下了头。他觉得他欠她的,他要替自己母亲还债
不必说,孙祥只恨自己不是一艘船。因为江面上没有船。好长时间没有船了。把那些捆扎起来装进大木箱的机器部件全部运走后,世界上的所有船只,仿佛都忘记了这段被称为川江的长江。连江南江北的渡船也停开了。日机还来不来,什么时候来,是否像他们自己鼓吹的那样,他们的飞行员能驾驶战机在几十米宽的峡谷地带长时间低空飞行,等等等等,都是没有确证也无法预计的事情。川江显出前所未有的荒凉。没有船,就只能步行去重庆,沿着江边纤夫踏出的脚印走,不要回头,一直上行,总有一天会走到不是战场却战火纷飞的陪都。可那要多少个时日?关键在于,现在正汹涌着满江大水,水吼的声音像垮了天,纤夫的脚印早被淹没,而瞿塘峡两岸,全是令飞鸟也要愁出白发的悬崖绝壁,绝壁上那段唯一可当成路的古栈道,也在去年十月被日机炸毁。他是无路可走。
好在水终于消下去了,男人不需指令,就开始收拾行李。
邱大默默地看着他收拾。当他把装着麦饼、草鞋和一套换洗衣服的褡裢背上肩,邱大一把扯住了他。
你敢走!她说。
你敢!她又说了一遍。
分明知道重庆是火坑,她不能把两个人都搭进去。
孙康平的信越来越少了,后来干脆没有了。
没有他的信,也就是他不见了。
希望彻底破灭。那本就是无望的希望。
早有消息说,重庆全都成了废墟。
可五年过后,抗战胜利了。胜利来得如同梦幻,如同一个沉入深渊的人,睁开眼睛一看,自己正躺在床上。这是真的吗?是真的,城里到处都在放礼花和鞭炮,鞭炮告罄,就敲脸盆,甚至把用了几辈人的坛坛罐罐抱出来,朝地上扔,只为听到响声。这时候的任何一种响声,炸出的都是胜利两个字。大街上彻夜游荡着酒鬼们的歌唱,酒鬼们见任何一个路人经过,都一把揪住路人的胸膛,指着鼻子问你:日本鬼子投降了你晓得不?你说晓得,他就把手松开,朝你笑,朝你竖大拇指;你要是故意摇摇头,说声不晓得,一拳就打断你的鼻梁,根本不管你是男人女人,也不管你是老人孩子。



日本投降二十多天后的某个下午,孙康平突然进了家门。
那时候父母亲都不在家,两个姐姐早在他离开前,就嫁到了川南内江大姐嫁过去后,觉得内江比渡口好多了,主要是不像渡口那样因地处长江水道,成为日本人觊觎的对象,随时处于风雨飘摇之中,也不像渡口那样热天暴热,冬天暴冷,就着手在内江为二姐找了婆家父母不在家,意味着门应该是锁着的,但是没有锁,连门鼻儿也没扣上,轻轻一推就开了。这小小的细节告诉孙康平,这个家已经败落,再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大将军把守。大将军是当时通用的门锁,形如猫头鹰,浑身黑铁,重得要两只手捧。果然,染缸干得起壳,陈旧的缸壁纹路,已被积垢填平,但里屋外院,打扫得相当干净。母亲是个很爱干净的人。只是,先前的干净和现在的干净,给孙康平的感觉是不一样的,现在的干净让他觉得,这个家早就习惯了没有他的日子。
父亲先回来。看见孙康平坐在天井里抽烟,如同人们想象的那样,孙祥愣住了。天井被四角房檐遮挡,阴暗潮湿,铺在地上的石板本来很厚,看上去却像浸入水中的纸。孙康平飘忽在水上。一个水鬼。日本人在对重庆长达五年半的轰炸中,制造了数不清的鬼魂,那些如冷冻的沙丁鱼般的尸体,绝大部分集体掩埋,可有一些散尸,只能远离死亡现场,黑乎乎地随江飘荡,他们生前或许是个旱鸭儿,死后却个个都熟悉了水性,在波浪的引领下,一顿一顿的,很有节律地前行。自从儿子没有信来,这个在老婆面前甘心认输的男人,例外地没等老婆的指令,常常独自出门,去下游三里处的回水荡,认领那些尸体。几年来,他先后认领了二十三具,都郑重其事地把他们埋了。那些日子,说不准什么时候,他就要去买一副棺材,因此,与孙家相距二百米的棺材铺老板侯建州,见到他和邱大,就像见到爹娘一样亲,老远就打招呼,就跑出来把他们拉进屋,为他们泡茶、抓葵花籽。侯建州头上铮亮如镜,根毛不长不是剃掉了,是从小就不长胡子却又黑又密,他便很珍惜地把胡子蓄了尺多长,像小孩吃饭时挂在胸前的嘴围子,他由此得了个雅号,叫倒栽葱。孙祥先后去倒栽葱那里买过九副棺材,后来再也买不起,就为死者裹上几层麻布,再裹上一层防潮的油布。麻布和油布也都不便宜。是东西就值钱,只有钱不值钱,人不值钱。除了在吃上有些手松,别的一切方面都勤俭持家的邱大,竟也没有反对,而且克服因尸臭和残肢引起的生理上的痉挛,亲自装殓。他们在等着一个特殊的(夫妻俩不愿说出尸体或死人两个字,却又不知如何表达),又害怕等到。
现在他自己回来了,以另一种形式。
在孙祥眼里,变成鬼魂的儿子比在生时瘦多了是的,孙康平那时候就瘦,只是不像后来瘦得那样触目惊心。不仅瘦,还老。把他不见了的这段时间加起来,他也只有二十五岁,就老得不成样子了。阴间是没有太阳的世界,难怪他老得这么快。
孙祥自然不知道,在儿子眼里,父亲才真正老得不成样子,满头枯涩的白发,额头和鼻梁上,到处写着川字。父亲明明白白就是一个老头子了。
孙康平叫了一声:爸爸。
叫声里带着热度,让孙祥猛然醒悟:事情或许有另一种可能。
他向这种可能逼近一步。
孙康平站起身,扔了烟头,想了想,又弯腰把烟头拾起来。他不能因为自己一个小小的恶习,破坏了家里的整洁,破坏了父母早就习惯了的生活。
父子俩相距咫尺。
父亲说:康平。
儿子说:呃。
父亲说:你咋抽起烟来了?
儿子说:我想抽,爸爸。
孙祥把儿子手里的烟蒂接过来,扔了,然后两只手掌在儿子身体两侧拍打,先是腰,再是髋。他在儿子的裤兜处拍到了异物,便把手伸进去,掏出了半盒烟,很不灵便地揪出一支,塞进儿子翕开的嘴里,又从儿子另一个裤兜里掏出洋火,在药皮上划。火柴和药皮老是接触不到。孙祥自己不抽烟,他的祖祖辈辈都不抽烟,无论是鸦片烟还是通常意义上的香烟,正因此,孙家才从订做皮鞋的小手艺人,积攒出几大间房子,还开了染坊,家产虽不能与城南青石巷的张家和郭家平起平坐他们可是这城里有名的大户至少能过上日子。不抽烟并不等于不会用洋火。可孙祥今天真不会用。他的两只手无师自通地跳着舞蹈。当终于听到滋的一声,幽蓝色的火苗喷溅而出,他简直吓了一跳。得益于母亲的遗传,孙康平比父亲高出许多,他把腰勾下去,弯着脖子,在父亲的掌心里把烟点燃。
孙康平咳起来,父亲也咳起来,腊黄色的烟雾在两人之间推来荡去。
这时候母亲回来了。母亲的及时出现,终止了父子间的进一步交流。这正是他们需要的。两人的眼里都有了泪光。他们心里清楚,尽管这泪光完全可以说成是咳嗽惹的祸,但其实并不是那么回事。彼此都有些拘谨,都怀着因不善表达引起的含羞带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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